第三十七章 政敌
这是个季秋的黄昏,满庭的落叶,像给这座府宅的后花园铺了层地毡。枫树枝头,两三片残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京城南边程府后院,靠水边的醉花亭边,姿态各异的菊花正含苞吐蕊。黄的雍容华贵,红的热情奔放,白的淡妆素裹,墨紫的素雅庄重。
“这盆白的叫‘银丝串珠’,跟刚才那盆‘空谷清泉’相比,是不是别有情趣?”一位老者指着一株正在怒放的白菊,对旁边身着青袍的文士介绍道。
“小婿以前在这园子里见过,倒是右首第三盆白中微绿的,是第一次看见!”
“此株名为‘玉蟹冰盘’,是老僧智空所赠,养几年了,今年才在此时节开放。”
“智空大师与老泰山您也有私交?”
“老夫闲时,常上山与之对弈几局,品品新茗,聊聊禅机佛理!”
“今日您怎么没有登高,去那龙泉寺赏菊?听闻那里的万菊园花儿开得正好!”
“重阳之日,登山之人摩肩擦踵的,老夫年纪大了,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倒是以你这岁数的,怎么也有闲工夫,陪老头子赏菊?”
“瞧您说的,此等佳节,正是带着小辈来承欢膝下的日子。除了来您这儿团聚,咱们还能上哪儿去?听您老一番教导,比那聚友闲聊,胜过数倍!”
“听说廷儿上次回京途中,曾不慎落过水?是怎么一回事?”提起小辈,老者问起了此事。
“还不是跟他罗家表哥去江南游玩,到聊城码头时,踏空掉入水中。被人捞上来后,以为没救了。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见势不好,放声大哭。未曾想到,引来了隔壁船上一位小姑娘,说是在灵慈寺的慧明大师座下,学过几年医术,就让她试了试。谁也没料到,她竟然教了个奇特的法子,既不用针也没灌药,几下子就把廷儿救活过来了!”男子一副后怕加庆幸的样子。
“哦?!还有此等奇事?那小姑娘多大年纪,父母是何人?可有上门答谢人家?”老者来了兴趣。
“说来也真巧!这小丫头才八岁,正是您的老对手杨阁老家的外孙女,叫钟妙如的小姑娘。”
“那真是太可惜了!日后只怕也会受她外祖之事连累!”老者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过他女婿却因离得近,听了个大概。
“不过,前几天真娘上门致谢,回来后说,这小姑娘并非那杨氏所出,她继母和外祖母对她堪为苛刻,钟翰林对他岳父的态度,恐怕也不是咱们想像中那样,曲膝逢迎,刻意讨好!”
“哦?此话怎讲?”
“真娘在钟府府上,倒听到一段公案。具体是什么,小婿也说不清楚,还是让她自己来跟您讲吧!”
一身素雅穿着的程氏,跟在那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身边,立于亭中石桌旁。这老者正是当朝帝师程太傅,程氏之父。坐在一旁的青衣文士,正是工部侍郎谢安良,谢玉廷之父,程氏的夫婿。
“你是说,钟翰林的长女,不是杨氏所出?杨夫人还拿外孙女落水的事,故意找个大人不在家的日子,上门兴师问罪?还威逼利诱小姑娘,帮她女儿妻妾争宠?”程太傅显然是没见识过,后院女眷之间战争,能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不禁连声重复问了一遍。
“对,就是这样!爹爹,记得某次回娘家时,您醉在席上,嘴中喃喃念道,终于帮皇上找到钟御史后人了,没想到还被点为探花。听您女婿说,后来他被杨阁老招为女婿时,您老还后悔不迭,没向皇上及时禀明,让奸相抢了先手!”想到妙如的父亲钟探花,程氏提起了老父的那件憾事。
“不错,当年今上为太子时,靖王党联合先帝宠妃郑氏之父郑太尉,欲构陷东宫,拉太子下马。多亏钟御史以死相谏,列举了靖王种种不轨行为,当场激怒了先帝。他一向疼爱幼子,自是不信,廷杖了钟御史,并摘了他的乌纱帽,罢官赶出了京城。钟大人离京时,为父还偷偷送过他!不久,就传来了离世的消息。”提起往事,程太傅唏嘘不已,面色戚然。
“那后来呢?新帝登基后,难道没暗中寻访过钟御史的后人?”想到皇上的仁厚之名,程氏有些不解。
“怎么没寻过?没找到而已!新帝登基时,百废待兴。靖王余党在旁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反扑。朝堂上又有杨党、吴党把持着,发布新政令时有制肘。老夫还派人到钟大人祖籍淮安寻人,传来信息,说没找到。就没上报给皇上。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等到第二年开恩科,钟澄自己就冒出来了,还被点中了探花。因是登基后首次春闱,陛下本欲招揽些俊才,以备后用。谁知杨阁老和胡尚书一党,竟派人私自接触、拉拢榜上排名靠前的贡士。点中的头甲三人,皆是皇上在前五十名中,特意挑选的与乱臣无牵扯,有些风骨且才华出众的俊才。谁料到这探花,后才竟与杨氏成了亲,成了杨相一党,老夫怕皇上为难,就替他瞒了下来!”提起老对手棋高一着截了胡,程太傅至今都义愤填膺,难解心头郁闷。
“在殿试前,贡士名录上有登载各人的祖籍出处的,没人问一句吗?”一旁的谢安良忍不住插入问道。
“得知探花被拉入杨党后,陛下特意命人重查了前二甲的背景。有位翰林请罪说,在殿试前,他听见有位同僚信誓坦坦地说,钟澄是来自泗州。以为自己誊抄名册时,把籍贯抄错了,就帮他改了过来。老匹夫果然好手段!”
谢安良在旁边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当时明明听说钟澄请了丁忧,年底时又回京了。说是误会一场,因水患与其母失去了联络。等老夫赶到学馆寻他时,听人说,他已与杨家二女订了亲。不过,从你今天递来的情形看,当年结亲一事,怕是有些内情。他好似并不买杨氏父女的帐,否则,杨崔氏一位诰命,又是长辈,怎么着也犯不着对个小孩威逼利诱的。说不定他们翁婿间也有嫌隙,这倒是个机会……”他的声音随之低了下来。
“贤婿,以玉廷之父的身份,你找个不打眼的时候,向钟澄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乘机与之交好。可能的话,尽量打探下他们翁婿私底下的关系。”程太傅随即作出了布置,“还有,此事你们不可对外泄露半分,以免坏了陛下的大事,将来招来大祸。也不要跟那小丫头多作来往。免得打草惊蛇,让杨家人心生警惕!”
做完道场,离开主殿后,妙如跟父亲说了一声。就带着秦妈妈和烟罗,前往大悲寺的西边的放生池去放生,为亲人祈福。
大悲寺占地并不大,前后只有殿宇三进。殿后两株银杏树,干粗枝茂,高耸入云,据说是八百年前种下的古树。妙如不禁多望了银杏树两眼。
“小姐,那不是汪家表少爷吗?”放生回来,路过此处时,烟罗兴奋地叫嚷起来。
其实来的时候,在观看树身时,妙如就瞄见树后有个人影。回来时才发现,这人影是汪峭旭,在那边正好背对着自己,未必就看得见她。本打算装着没看见,快步掠过,谁知被一向嘴巴比思想快的烟罗叫了出声。
没办法,作为年纪小的那个,礼节上妙如需要过去打声招呼的。
自从上回落水事件后,妙如再也没去过杨府。倒是他来过钟府几次,听说明年秋闱要下场。来跟钟澄请教学问,希望得到一些指点。听那杨氏炫耀说,他去年就考中了秀才。
妙如偶尔在院中碰到,两人也是疏离有礼地互相点个头。如今她心里不是很乐意见到他。别人为他们家人的付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记起这个妙如就想绕道走。
人可以孤傲,可以自持身份。但明知对方因他妹妹而被人冤枉,也不出声说公道话,有失磊落!就不相信他当时没见到叫唤声,能跑这般快来救自己的妹妹!
妙如紧绷着个脸,走过去行了个礼,闷声不响地匆匆走了。突然身后传来他的叫唤声:“表妹,表妹,等一下!”
妙如装着没听见,越走越快,到后面小跑起来。
谁知他没停下来放弃的意思,也加快了步子,一下子堵在妙如前面,边喘着气,边问道:“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你吗?跑这么快?”
妙如只得停下来,回道:“表哥有什么事吗?妙如赶着去前殿跟爹爹汇合呢!”
“就问一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干嘛一见了我就躲?”他终于问出了口。
“没有啊,我真有事,下山了爹爹还要帮我引见新的女红师傅呢!”妙如胡乱找着理由。
“不是指这次,前几次见到,都是一副不想见到我的样子!”汪峭旭指责道。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如今妙如已经八岁了,是要该避着点了!”妙如振振有词,拿《礼记》出来说事。
“可是我是哥哥啊,不算外男!”汪峭旭嗫嚅道。
“是表哥!谁叫你每次见到我,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块样子,怕是你心底,也像她们一样,责怪我没救你妹妹吧?!”
汪峭旭的脸一下子红了,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八章 欢畅
见他这表情,妙如就知道被她说中了。其实站他身份背景上想想,也好理解:出身高贵,从小被人当成小太阳宠着。可能从未想过,除亲人以外,世上没谁,有义务把他们摆在首位,必须得以他们利益为先。
离开了淮安,父亲失去家族势力支撑。在京城地界上,外人看来,更像是杨家的上门女婿,被人当成攀附权贵。可这些年来,妙如却是知道,政事上的表现和为人处事得来的口碑实力,足以能撑起父女俩在家中的地位。
尊严和重视,还得靠自身的真本事。对于那些轻贱她的人,妙如从来没想过屈从。可能她身份是有些尴尬,但灵魂却是自由的,别人休想轻易折辱。
问心无愧做好自己就好了!
“其实……后来妹妹都告诉我了,当时那边岸上只有你俩,听到你帮着她喊救命了。没人下水来救,也怪不得你!毕竟你也是首次来杨府做客的!仆妇们不听使唤,也是有的。”终于说出心底藏了许久的话,脸上的沉重在那刻开始冰解,少年眼底眉梢换上轻松畅快神色。
只是太紧张唯一的亲妹妹,当汪峭旭看到她在水中独自挣扎时,心像针扎着似的。担心后怕,让他迁怒于岸上所有袖手旁观的人,却没料到误伤大表妹。
“热心援手救人本身并没错,不能因被救人的身份,反而受到责难。我代表她们向你道歉,也代表映儿向你致谢。鹤儿那丫头和她一起长大,如果真走了,没准映儿会难过很久。”少年补充道,脸上已是坦然的笑容。
“我也有不足之处,救人分不开身,就该派三妹再去喊人的。若不是你们赶得及时,怕是要……”愧疚的神色在她脸上闪过。听到他能伏低解释,妙如心里好受了些,投桃报李也向他表示了歉意。
现在看着他,也不像先前那般让人生厌了。妙如想了一想:好歹是个知错能改的小青年,想前世她在这般大时,未必能这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算了!就不跟他多作计较了。
想到这里,妙如欣然一笑,向他行了礼道:“既然话都说开了。想是旭表哥心中疙瘩都解开了。今后也不许再板着个脸了哦!”
汪峭旭嘿嘿一笑,手不由自主又上他的头顶。
“旭哥哥今天怎么也到这偏僻的寺庙里来了?”放下心事,妙如恢复了爽快本色。跟汪峭旭在前面边走边聊,秦妈妈和烟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没看见那两株老树吗?”汪峭旭指了指刚才那地方,“银杏树又叫白果树,是福树。尤其那两株,都快千年了!这里山民经常来树下祭祀,以求人寿年丰,佑人健康吉祥。据说亲眼见到老银杏开花的,可以……可以金榜题名。”说到后面,他声如蚊蚋,满脸羞红,低下头来。
“哦,是了!杏榜题名!好兆头!妹妹在这里,先预祝旭哥哥高中状元!”妙如夸步上前,转过身来,对着他敛衽作礼。说完就又跑开了。
汪峭旭在后面追着喊道:“小机灵鬼,就你嘴上像涂了蜜似的,比映儿的嘴都甜!”
妙如朝他做了个鬼脸,一语双关地说道:“你这是——久浸蜜罐不觉其甜!”生怕他追上来,匆匆地又跳开了。
“妙妙,你现在可还在学画吗?听说你又跟了南溪先生的唯一嫡传弟子——钟谢氏学过绘画,可有此事?”汪峭旭赶上她,追着她问道。
“什么南溪先生?不太清楚!钟谢氏是我二伯母,爹爹进京复职时,留我在钟家祖宅跟着她住了大半年。在她身边总共才学过一年,练了练笔法而已,算不上得了真传!”妙如谦虚道。
“不过现在江南那些粉丝有福了,二伯母的‘汩润’女子书院,已经开学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开到京城来?”一手策划的女学,开幕典礼自己无缘参加,这种划时代的事件竟然错过了,真是让人郁卒!
“你说什么?什么女子书院,开到京城来?妙妙,你把话说清楚啊!”汪峭旭在后面一头雾水。
“啊呀!你怎么能随便给人取外号,什么喵喵,唧唧的?我还呱呱呢!”像在遛只猫儿似的,妙如囧了,停下脚步,跑到他跟前抗议道。
“你不叫妙如吗?咱们是平辈,总不能也跟着长辈叫你‘妙儿’吧,虽然我长你许多!就叫你‘妙妙’了。或者叫‘阿妙’?二者选其一吧!”望着她那张苦瓜脸,汪峭旭好笑地抱臂而立,站在那里和她逗趣儿。
“不要!‘阿妙’这名更土,还是叫‘妙妙’吧!不过……”只见她嘿嘿一笑,凑近他耳边,眸子里波光潋滟,藏着些许狡黠的光芒:“只要让我叫表哥你作‘汪汪’就行了!”
说完,怕被他抓到,连忙跳将开来,拼命地逃上前去。一路跑,还一路学着小狗模样“汪汪”、“汪汪”……叫个不停!
等在前殿的钟澄,老远就听到女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西山大悲寺附近的林子里回荡。
待声音靠近一些时,钟澄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追逐着小女孩,在林子边四下嬉闹。不觉他唇边绽开一抹笑容,女儿好久没这么活泼开心了。
“旭儿见过姨父!”见到钟澄在一旁等着,汪峭旭赶紧丢开在追着的目标,整了整衣襟,上前向他行礼。
“旭儿也来这儿来上香了?”受过礼,望着外甥脸上恭敬的表情,钟澄淡淡地问道。
“是的,来拜拜这里的老银杏树,为明年的秋闱祈祈福。”一直在向姨父请教学问上的事,汪峭旭早已把他敬成师长,也就没扭捏地避着他,坦荡地道出了原委。
“真想好了,明年试一试?以你的年纪,其实不必着急!毕竟才过院试,可以多历练几年。到时思想更成熟了,写出来的文章更有深度些,打动阅卷考官,也更易些!”
“外甥作好了落榜的准备,只是想感受下秋闱的气氛,熟悉下出题方向和类型。当是为下次一击而中的练练兵而已!”
“嗯,这种心态不错,方式也是可取的。姨父就担心你给自己太大压力,反而影响了正常发挥。”钟澄一向欣赏力求上进的小辈们。难得这外甥身上,没有一般贵胄少年,身上常带的那种骄奢放逸的纨绔之气。不免对他又多看重了几分。
下山的时候,汪峭旭向妙如又问起了女子书院的事。妙如把当初她跟谢氏构想的书院计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他们说得神采飞场,在一旁听的钟澄,却默不作声。心里却诧异万分:想不到把女儿扔在老家多呆的这半年,竟想出此等新奇的点子,而且推动她二伯母在短时间内捣鼓起了闺学,还说服了钟家那帮老头子,答应出借槐香院给她们当学堂。
不禁也兴趣盎然起来,向女儿问道:“写信劝你二伯母来京办学?她现在未必脱得开身从淮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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