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没接葡萄,一串葡萄就想打发我走?知情不报就是骗,统统连坐。我先把你狗头军师们打发干净。一个个都帮你骗我,留下何益。
算盘哗啦啦一抖,她叫院里人报月钱:“从现在开始,这院子我正式接手了。乐意留下来我不反对,乐意过自己日子去我也不反对,算账、结钱,去对面酒肆拿银子。往后还是朋友,年节间大家都是亲戚。”
石榴在算盘上拨出一串数,端着给众人看:“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人多,乱七八糟事也多,罗公公镇得住,小槐子可没那本事。干脆一次办清楚。她本就没打算把这么多旧宫人留在姜家,原意是要趁机会多接几个人出宫自由生活。这会儿挨了骗,更心怀耿耿,一股脑把过错也给院里旧宫人们添上一份。石榴不愿让小槐子被这些没了拘束宫人们带坏学会“骗她”这一招。
“石榴,那个……我们身契不在你手里……” 没人拒绝石榴手中临别赠礼,人往高处走,宫中宫外同理,能互相念着对方好已是不易。
“在哪儿?罗公公收了?”
“姜都尉随身带着……”
石榴直接伸手到他衣中摸索,小槐子未加阻拦。如今有没有身契作威胁已经没意义了,更何况他从来没把这些老朋友当奴婢用。察觉到石榴指尖故意趁着机会在他胸前撩拨了几下,小槐子闭眼扭头不予理睬。不管怎样,只坚定一条信念,不娶。
“劳烦诸位帮忙将他抬进屋里去。”石榴笑着折了那叠契纸,戳戳小槐子胸膛,轻声提醒:“小槐子,我非你不嫁。父母之命,罗公公允了。媒妁之言,六福去请了。你逃不掉。待会儿我们在屋里详谈婚姻大事。外头湿气重,对身子不好。”
众人见小槐子没反对石榴放人,石榴给银钱又丰厚,皆大欢喜,依次谢了一遍,各自收拾行囊。六福带回官媒时,正赶上石榴发到他那一张。
石榴见到媒婆跟见到亲姨一样,忙施礼,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过去:“这是茶水钱,三书六礼全交给您费心了,女名石榴,男名姜槐,生辰八字都按最吉利填。对面是我家酒肆,三十两以内您只管找账房支去,一切彩礼诸物全凭您安排。不求奢,只求个最早吉日依礼办完。”
“包在婶婶身上。”官媒眉开眼笑应下,这姑娘八成是有了身孕拖不得日子,喝完喜酒说不定过半年还能来喝一回满月酒。因此她只略略问了几句家世户籍,石榴称自己是姜家收养孤女,户籍亦随姜家走。
送走官媒大婶和一众旧宫人,独留下陈皮一人陪石榴站在院里。她难免抱怨:“你都放走,谁扫院子做饭?谁抬小槐子出来晒太阳?”
“我店里不缺伙计。陈皮,你不走?”石榴从剩下几张纸中抽出陈皮那份。
“那当然,你家就是我家,为啥要走。”陈皮俨然以半个主人自居。
“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你不伤感么?好歹也是一起患难过姐妹,为了一纸契,都去了,姊妹齐全着多热闹。”陈皮颇有点伤怀。
“本人重色轻友,男色当前,一点儿都不伤感。”石榴毫无压力,让陈皮拿着算盘到酒肆里去找账房核对银子。她还特意小声叮嘱了一句:“带上你菜刀,替我教训一下大空。办完了顺便教导教导那边厨子,待打烊后再回来。”
陈皮恍然大悟,捂着脸嗔道:“你这重色轻友家伙,原来是要赶我走。”
“谁叫你也骗我,我可不冤枉好人。”石榴紧推慢推把陈皮推出门外,牢牢顶上门拴。
这院子终于是二人世界了。所谓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和谐一下,一切就都会朝着和谐方向前进。不和谐矛盾自然会过去。
石榴提着裙裾跑到小槐子屋前,探出半个脑袋对他说:“我去洗洗就来。”
不等里面答话,石榴已经蹦跳着下了台阶。她到灶上舀了一桶滚水提到厢房去寻老闺蜜房间,别人屋里都空了,剩下那间摆设齐整定是陈皮所住。当下兑好水温冲了个澡,擦干身子,要穿衣时才看见衣裳已被泥水溅脏了。
“反正都是要脱掉,省事些。”石榴从陈皮柜子里随意翻了条干净间色裙,简单裹一圈当作浴巾,一路在心里欢呼“失而复得男人啊男人”,反手扣住他屋门。
“新鲜,任君品尝。”石榴笑着把小槐子手里葡萄拿走丢开,凑上去索吻。
然而小槐子真成了一截木头,双手护在腹下,闭了眼,对她不理不睬。
“……你这是要守身如玉?我可没想着霸王硬上弓啊!”石榴见他这般举动,很诧异。伸手去掰小槐子手,越掰越紧,根本掰不动。石榴不忿,弃了下面去攻上面。但无论她怎么变位置,对方一直紧咬牙关不让她得逞。
“夫君,相公?小槐子?”石榴在他耳边呵着热气柔柔地喊。
据说这样子会管用。
于是石榴忍住心中肉麻,果断补上一声:“情哥哥?”
一桌石榴
东市店铺早已打了烊,街头墙角夜鸣草虫与蟋蟀们聒噪起来。陈皮抡着酒肆里拿来擀面杖,第五十次敲在门上。
“五十一。石榴你给我开门,再不开,翻墙了啊!”陈皮又敲了一下。
石榴扶着墙在里面应道:“听见了。陈皮,你敲胡旋鼓呢?总得让我穿衣趿鞋吧……马上就过去,别敲别敲,木门扇敲出坑就给你画张像贴上去补。”
门外又是咚咚锵锵一通捶门声。
“听听,外面是你温良恭顺新妇。”石榴绕着衣带挽出结,笑拿他信上那句“温良恭顺”去戏讽小槐子。
姜槐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你不在时,她确温良恭顺。你一回来,陈皮有了倚仗,胆子野了啊。她敢敲破我门,奇*|*书^|^网还不都是因为你接管了这院子?任她敲,不着急。慢慢走,别崴了脚。”
小半个院子平平整整连个坑都没有,求崴脚都求不来。石榴笑他过分小心,从床下拎出一双乌靴套在脚上,踩小船似施施然站了起来,准备给陈皮开门去。
“腰酸。”石榴揉揉腰,下一步会是背痛腿抽筋么?晚上得补一补钙才行。
门栓撤到一旁,石榴左手扶门右手揉腰,里面系着陈皮长裙,外面披着小槐子圆领衫,叫陈皮赶紧进来做晚饭。
“重色轻友,晚饭没有。”陈皮关好门,对石榴贪欢将她锁在门外这件事耿耿于怀。
石榴正踢趿着往厨房那边走,听见陈皮这么说,顺手掀起袍子下摆叫她看里头长裙:“我可是先穿你裙子。小槐子衣裳只披在外面。重友轻色,你说反喽。”
“说不过你……唉,没有我,你们这对鸳鸯岂不是要饿死。”陈皮摆摆手,抱了一束柴禾添到灶中点上,跟石榴汇报她酒肆情况。
厨子手艺一般。反正陈皮没看出他哪点儿技艺好,迟早要被客人吃腻。帐上大约被支走了一旬流水,账房说得再攒两旬流水才能补上这笔亏空去伐树。
“不过我告诉他以后不用砍槐树了。”陈皮洗了手,放好桃木板熟练地剁着小葱。
石榴在一旁挽起袖子择菜,听完陈皮评价后,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司膳坊这块招牌利弊,说:“那间酒肆本只求个温饱,养得住我与哑师傅再捎带着砍砍树而已。一应事务我都交给大空去历练,他人生地不熟,能办成现在这样子很不错了。若为着银钱,你去帮厨,打上司膳坊招牌足矣。每月逢五、八之日,特供宫廷膳食,不愁不赚呐。”
“陈皮,给自己攒点嫁妆?”石榴怂恿她接下这份差事。
陈皮摇头不肯答应,她怕砸了招牌。两个人聚在灶边交头接耳嘀咕片刻,决定请七娘出山,把现在那位厨子换到城外庄子上给果农们做饭。
“堂堂司膳在地里煮大锅菜,简直是浪费!”石榴不明白罗公公为啥不开食肆。
“不浪费,罗公公还是堂堂尚工哩,够品阶吃七娘饭菜。”陈皮从柜中取出一扁匣。
匣中依次摆着大小木模子与薄铜片箍成套形状。石榴拿了个木模子,瞧出刻是开口石榴。她郁闷地指着一匣子工具问陈皮:“你们天天用这个?”
“对,自从小槐子负伤回长安休养之后,我们天天拿它做饭。”陈皮擀薄了面,选出一个铜皮围成石榴造型模子,双手按着压下去,一边飞快在案板上扣出核桃大小面片儿,一边向石榴致谢:“从汤中牢丸悟出来,多亏你在宫里时教我用铜片圈模。”
先前有一回学牢丸,就是后世水饺,她们擀皮总不够圆。石榴就图省事从哑师傅那里寻了个铜模子,先擀出面皮,再按模去扣,一下一个,保证又圆又整齐。陈皮记在心里,等小槐子说要做这样那样东西来吃时,她找匠人打了一套姜家专用。
石榴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石榴形面片儿飞进滚汤中,悔不该当初啊……
这天晚上,姜家桌上摆饭菜是葱花清汤石榴面、百合石榴片煎狍肉、海石榴纹琉璃盏盛莲蓬豆腐、青石榴莴笋炒紫菘。
碗里石榴形面汤,盘里石榴形菜肴,拿筷子石榴踌躇再三,下不了口。
“咱往后别这么吃石榴,行不?” 她很乖巧地舀了一小勺豆腐送到小槐子嘴边。
“不行,这样吃着有胃口。”一家之主拒绝了石榴请求。
陈皮很豁达地劝她:“司膳坊走出来人一定要勇于牺牲奉献,你看我,陈皮,被煮了炖了佐味了,该怎么吃饭还是怎么吃饭。”
“……好吧,我献了身献了心再献名字。”石榴委委屈屈地给小槐子挟菜。
不过,第二天桌上饭菜就恢复常规了,那套烹饪工具被束之高阁。陈皮把这变动原因归结为:石榴向小槐子吹了枕边风。
石榴和哑师傅住在西市日子很悠闲,挪到东市后,三个人日子忽地忙碌起来。不但石榴忙,陈皮也被石榴支使着忙到团团转。先是找木匠给小槐子做了件“轮椅”,锯掉姜家和对面酒肆所有门槛,以方便石榴推上小槐子到处走动。派了小伙计给罗公公和哑师傅送信,接回七娘来掌勺。还要满市里挑选布料、裁制嫁衣、购首饰、添妆,粉饰新房,将家具按着石榴意思重新摆放。哑师傅来看过一回,又指出不少需要改进地方,这一折腾,又给闹大了,哑师傅瞧不上那些金银饰物,非要罗公公想法子托人进宫把她埋在藕塘旁边私产给挖出来。两位老人便日日聚在一处商量。
石榴每天一睁眼,要女为悦己者容,精心挽髻簪花;要照顾小槐子,悉心为他穿衣穿袜;还要照顾她酒肆,从钱掌柜结识起,举着颜家和姜家旗号,与姜槐一起四处拜访,同多位食肆掌柜有了往来;尽管忙里偷不出闲,郡王那边信件到了长安她也不能落下。反正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夜深人静时,她爱赖在小槐子怀里慢慢地去琢磨郡王所言之事可有疏漏,依着女性天生细腻缜密心思,为他提出一些或许能够有所裨益看法。
“夫呀,吃醋么?”石榴折好洛阳来信,随手拿信皮扇熄了红烛。
“不吃醋,一字一句我都看得清楚明白。”姜槐面色红润,笑容标准。
“你心里没我了……以前都吃醋。”石榴扭头撅嘴。
姜槐笑着换了个手捂在她腹上,另一只手笼住帐上垂着熏球,为握取那点儿袅袅暖意。他今日见石榴来月事抱着锡壶暖腹,虽不是盛夏季节,仍热出满头大汗来,便让她抛开锡壶,改为以双手为她暖腹。“腹痛好些了吗?要不然找个擅长妇人病症大夫调理调理?”
“没事,都这样。小槐子,我觉得你很会伺候人,确实比刚才舒服很多。”女人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男女不平等……
“至少我还有这样用处。”他掖好被角:“睡吧,明天纳吉,有你忙。”
石榴闻言,想起明日是男方送聘礼、女方回礼、问吉定婚期,三件事凑到一起办日子,转过身说:“我们不用操心,你爹和我师傅出面就行了。明天先到酒肆对帐,然后雇辆车去你送我糕饼铺勘察周围环境。吃过午饭出城摘果,我还没见过你家庄子呢。”
这时节,青桃子差不多能摘下来糖拌了。农夫果园有点甜,一定得去看看。
翌日,石榴推着改造过轮椅,和姜槐进了酒肆。时辰还早,灶上只有一位回纥厨子在收拾炭盆准备烤羊肉。七娘今日算她娘家人,同哑师傅一起守在西市。
“早,昨天生意还好吧?”石榴叫来账房和大空,四人围了一张桌子,摊开笔墨对帐。石榴略扫了一眼,将账目交给小槐子去学,她则执笔蘸了墨在纸上涂涂画画,同大空商议给胡姬们订哪些舞衣会比较吸引客人。
“你看,就是这样紧裹在身上,只露出半截小臂,其它地方都裹得严严实实,胸脯子也不能露出来。然后端着盘子上菜温酒,发髻缀一条长长流苏,客人们会喜欢吗?”石榴想让店里偶尔换换风格,比如说,大家都在露胸时候,换旗袍。
大空点头,同意做出来试一试。两个人又讲了一阵子,差不多全都定下来了,石榴把手稿交给他。见小槐子正试着拨算盘,笨拙地一枚一枚去推算珠,她挪凳贴过去把小手覆在大手上,握住他手指轻拨过去:“你都快捏碎算珠了,放轻松,算这些红珠子就跟数糖葫芦串儿似,不难。”
大空收好草图,扭头看到石榴跟二空相视一笑满眼爱意,低头看到桌面下二人手很自然交握在一起。连日来,这情形出现过无数次,次次都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为什么主人会如此爱护这个残废呢?!
他咳嗽一声:“还有些事,您能随我上楼谈吗?”
石榴应允,拍拍小槐子肩膀以示鼓励,跟大空一起到二楼雅间。大空闷头坐下了,石榴瞧着他皱眉叹气,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不方便在人前说难处:“尽管说,力所能及我帮你,力所不能及我也会想法子帮你,别害怕,只要不犯法,在长安没人能欺负我们。”
“您不去天竺了,对吧?”大空问。
妙手福星
“最近不去,天女要在长安停留,双修。”石榴简单回答。对大空,她习惯说一不二。
见大空脸色不好看,石榴将桌上鲜果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大空你不喜欢长安?想家乡了?我觉得你住在回纥绝不是个好主意,哪怕你是自由身,每年冬天也要面临被抓去充军打仗危险。再说了,在回纥可吃不到这么新鲜果蔬。”
大空摇头道:“长安好,不回去。只是……陪您双修男奴不应该选个瘸腿之人。”
“我选谁就是谁。大空,他在你眼里是瘸腿,在我眼里却同你一样,四肢健全。”桌上碟中盛着满满一碟鲜果,石榴捏着细长梗子提起一枚红彤彤大樱桃,说:“大空,你看它。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樱桃。”大空抬起头去看那颗红果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臂肘擎在桌上,双手一时紧握一时交叉,一时又抵着下巴支撑脑袋,犹犹豫豫,不知放到哪里好。
石榴漫不经心地揪掉樱桃梗,掌心只剩一枚红果子。往空中轻轻一抛,跟儿时玩“抓石子”似,未及它落下已转过手去,待那道红影坠下来时,用手背稳当接住。
一时童心起,石榴在手心颠着樱桃耍了三五回之后才将它举到大空面前,问:“倘若我把它切成两半去了核,交给七娘拍平了剁碎了,它还是樱桃吗?”
大空点点头:“是,它是樱桃。”
“樱桃还是樱桃,二空还是二空,一样。无法行走他仍然是他,就像拍平了樱桃不会被认作蟠桃。”石榴含笑向自己前男奴阐明。
放下樱桃,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大空,你跟在我身边挺久了,我常常在忙天女该做事情,跟别人说了无数次善哉善哉,却未曾为你讲过一次经中道理。今天补上。”
大空习惯性地合十俯首。面前人,是整个翰海最有声望尊贵天女,哪怕大空为着不知名冲动膨胀了胆子不再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