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湿透了的演员低头谢幕的时候,观众们冻得上牙直打下牙,但是仍然是掌声不停。
每次我都要等到落幕后,才离开剧场。我只有一次没有看落幕。
十九岁的时候,我的剧《失去刺的表》上演了。最后一天临近落幕的时候,我不禁从观众席上大叫了一声“不对!”那是一个不足一百五十个座位的小剧场。观众们一起扭过头,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投来非难的目光。我站起身,走到外面,用力踢了电线杆子一脚,又踩坏了堆在下面的纸盒子,竭力发泄着自己心里的火。演员和戏剧都让我很不满意。剧演得那么糟糕,就这样结束了,这真让我受不了。
“怎么了?柳,戏挺好的嘛。”
戏演完了,舞台导演来找我,他拍着我的肩安慰我。我绷着脸,走下台阶。我既没有做终场演出的致辞,也没有和大家干杯,闷着头开始拆起道具来。
至于恋爱的落幕,我从来没有和对方好说好散地分手过。因为我不擅长落幕。我总是在因为各种事情再无法相处下去的时候,主动地和对方断绝联系。于是,对方必定会反复地给我打来电话录在电话里,当电话突然不再来了的时候,写满愤怒与仇恨的词句的快信便会出现在我的信箱里。然后,他们必定要在酒馆里散布我的坏话。
只有一个人给我寄来过一封短信。上面写着:“过去的一年里,我是在思念你、支撑你之中度过的。谢谢你。”
让我自己说,我也觉得自己总是在做一些毫无情理的事情。我确信我会迎来一个悲惨、孤独的人生结局。
MUITIMON(无一文)[身无分文]
过去曾经有过“无隔夜钱”的时代,而现代由于“卡”的原因,我们不可能身无分文。
我从来没有存过钱。这三年里,和我约稿的增多了,收入也稳定起来。但是,每个月一过二十号,我的账户上就只剩下几千元。我的支出基本上都花在了打车、吃饭上。如果出了一本书,转来将近一百万日元,我马上就会坐不住的。我会给妹妹买衣服、买鞋,请朋友吃西式大餐,以便尽快地返回到身无分文的状态。
我有个四十多岁的朋友B,他对我说:
“这都是因为你没有家。小孩是很花钱的。我看,为了将来,柳小姐,最好每个月存上个一万元。”
难道生了孩子,我这个毛病就会改掉?
我的父亲和母亲连着生了四个孩子,但是他们一次钱也没存过,也不曾节约过。(他们也没有想过要存钱和节约)有了钱,他们就花个精光。所以,他们生活的反差很大,刚发工资,他们可以在中华街上喝鱼翅汤,而临近发工资时,他们就只能吃面包屑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捡了一个装着一扎一扎的一万日元的公文箱,(经过反复犹豫以后)交给了警察。经过和失主的交涉,父亲得到了五十万日元的谢礼。父亲和母亲一番梳妆打扮以后,带着我们来到百货公司,在那里高高兴兴地“采购”了舶来的名牌西装、手包。晚饭吃的是寿司(特等的)。五十万日元,一大笔钱就这样一天花了个精光。
“这是你父母年轻时的事情吧?岁数大了,要考虑养老的。”B大概会对我这么说。不过,现在父亲已经过了六十,母亲也将近五十,但是他们丝毫也无意改变自己的生活。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我到母亲和弟弟、妹妹住的镰仓的高级公寓去玩。傍晚,母亲说要买晚饭的菜,可是她手头上没有钱。于是,我把自己钱包里的五万日元递给了她。
“这太好了。谢了。”母亲说完,就去买东西了。可是,到了八点,又过了九点,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吃着虾片看电视。母亲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母亲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袋炒面来,伸伸舌头说:“咳,玩弹子,全输了。”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生气。
妹妹十五岁的时候,高中辍学后,进入了剧团,每个月工资二十万日元。一发工资,她就请朋友吃寿司、烧烤、鳗鱼。没过一周,她就把工资花了个光。到下次发工资的那段时间,她只能吃方便面,靠自己买米熬粥来接续。还有一次,刚发工资,妹妹就一下把二十万全取了出来,然后直接来到弹子房。在那里,被吃掉两万还不算,她还把装着钱的银行纸袋给忘在了弹子台上。她说这事的时候,显得十分轻松,让我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但是,我也不能光说别人。现在,我不仅是身无分文,为了排戏我还借了将近五百万日元,以后要不断地还下去。
我觉得收入一旦超出了支出,就是犯罪。具有这种想法的人难道就是我一个人吗?也许,存折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来。
MENKAI(面会)[探视]
探视重病人,就是葬礼、扫墓的演习。小道具就是水果和花。
一个月以前,K编辑住院了。
我决定和我们共同的朋友N先生一起去看望他,我们约好在新宿见面后再去。
“买点什么去好?”
“我看,还是花,或者水果好些。”
我和N先生一边闻着各色夏天水果的味道,一边在水果店里走着。
“这个怎么样?”N先生的视线停留在装有椰子、芒果等的果篮上。
“吃得了吗?”
“吃不了的话,他妻子会带回家的。”
我们抱着包装得十分漂亮的果篮,上了出租车。路上堵车,出租车根本开不动,于是N先生给我讲起了十七年前死去的他的父亲。
在医院的玄关前,我和N先生都像潜水员一样,紧闭着嘴。我眼前浮现出K身上缠着输液管、躺在床上、头陷在枕头里的样子。电梯的门开了,我和N先生挺直了腰板。
这时,K打着手机从病房里走了出来。K用手掌捂住电话,对我们说:“请在谈话室等我一下。”
“看上去,不是挺精神嘛。”
我心里踏实了,精神也放松了。在K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吸烟处抽起了烟。
几年前,父亲因胃溃疡住院的时候,我和妹妹去探视他。父亲一看到我们,就从抽屉里取出钱包,说:“你们还没吃吧?走,去中华街。”
我和妹妹相互看了看对方。
“行吗?让外出吗……”
父亲身上穿着睡衣,脚上趿着拖鞋。
“柳先生,这可不行!”护士跑了过来。“就三十分钟,三十分。”父亲没有听从护士的劝阻。
父亲要了许多菜,有鱼翅汤、油焖大虾等等。他什么也没吃,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们吃。父亲的脸是土黄色的。
十八岁的夏天,我曾经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当时,我得的是妊娠中毒症,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就是喝点水,也要吐出来,五十公斤的体重一下子掉到了四十公斤。和我住在同一个病房的五个人都是孕妇。她们一睁开眼,就要没完没了地唠叨到晚上熄灯。我担心一旦要是进入到她们的圈子里,我自己的时间就彻底没有了。所以,我把莎士比亚全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住院后不久,我发现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存在,那就是别人送来的东西必须要分给其他的五个人。她们五个人几乎每天都有她们的丈夫、父母拿着花、水果来看望。可是,我住院的事情谁也没有通知,自然没有人来看我,光拿别人的东西,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熄灯前,我像往常一样,拖着输液瓶子去上厕所。我看到自己邻床的做引产的女的正在盥洗盆前弓着身子吃西红柿呢。我当时的神情肯定显得十分吃惊。
“不够分。”她用手背擦了擦滴答在下颚上的西红柿汁。
MOUSOU(妄想)[妄想]
具有夸大妄想的人,不是进了医院、监狱,就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声。他们的妄想容易出现在恋爱、犯罪、政治上。
我的朋友自称是“妄想者”。据说,最容易引起他妄想的是女性。当女性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觉得她温柔可爱,可是要有两三天没见她的话,她就会变成非常坏的坏女人。在他的头脑中,这些女人成为了他妄想的主角。她们不断地发生外遇,伤害他、折磨他。但是,对于他来讲,妄想是爱的明证。
“本来嘛,要是不在乎的话,哪能称得上爱呢?罗密欧与朱丽叶,甚至卖菜的阿七,所有的恋爱中人肯定都是妄想者。”
另外,他还认为:“在妄想中,‘她’才显得很有性感。”这样一来,问题就更难解决了。三十多岁的他,是个挣工资的,在广告公司工作。他总是挨女性甩,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对于女朋友在没有和他在一起时的行为,他总是刨根问底地想打听清楚,结果这反而让人家十分厌恶。被女朋友抛弃以后,他的妄想变得更加强烈。他总在推测自己的“女朋友”在和什么样的男人交往。他心里虽然发誓要报复她,但是却不曾付诸行动。另外,他还表示要写一部以完全犯罪为主题的恐怖小说或者惊险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思考怎么样杀掉‘她’,进行各种各样的设想,那才是最有趣的。”
他想请我读一读,我郑重其事地拒绝了他。虽然他说他根本无心应征文学奖,能写出来他就很满足。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我只有加强注意,别让他喜欢上我。
恋人们、犯罪者、政治家、宗教人士多会有妄想倾向。也就是说,人在全力以赴从事某事的时候容易产生妄想。人或多或少都是个妄想者。否则,人就不会被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所惊醒的。
最近,有些时候,我会分不清楚现实与妄想的区别。
躺在席梦思上,望着屋顶,不到五分钟,我就觉得灯伞向一边倾斜。我反复地眨眼,但就是形成不了焦点,灯伞晃动得十分厉害,就好像发生了地震。我半抬起身子,想站起来,但是头晕目眩。没有办法,我只好闭上眼睛,不再想站起来,也不再想睁开眼睛。但是,就是闭上了眼睛,类似早晨阳光里的尘埃一样的东西仍然会从我的视野掠过。那感觉就像是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乘车飞驶时的晕车感觉。所不同的是,各种各样的妄想会油然而生。突然,我又会觉得阳台上有人站着,洗澡间的门好像被人打开。我微微睁开眼睛,想看个究竟。我发现挂在衣架上的连衣裙在摇动,尽管窗户关得紧紧的。
我跟朋友说了这件事,朋友说这与其说妄想,倒不如说是一种病。
有个人说:“人最大的病就是希望。”但是,希望不过是妄想而已,能够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却很少。人类的妄想所产生的最大的怪物恐怕就是核了。如果说对废除核的期待只不过是妄想,那么经历了悲剧,我们又该说什么才好呢?
YUKI(雪)[雪]
有一种说法,喜欢雪的人是乐天派,喜欢雨的人是悲观论者。而喜欢冰雹的人则是——被虐狂。
比较起暑热来,我绝对是更喜欢寒冷。夏天,我总是躲在屋里。而当我感受到刺骨的寒冷的时候,心里就会躁动,就会难以压抑住想到北国旅行的心情。
在下雪的地方,我就是待多少天,也不会待腻歪的。有一次,我住在一家温泉旅馆。到这个温泉旅馆去,要在不通车的山路上走很长的时间。原准备在这里住十天,可是到第八天,天上下了雪。住在旅馆的客人都围在柜台前的火炉子周围,满面愁容地望着降下来的雪,议论着回不去可怎么办,埋怨着工作一大堆又赶上这么场雪。我泡在天上飘着雪花的露天浴池里,只露着脸,嘴对着天空吃着飘下来的雪花,并且在心里梦想着,雪要是就一直这么下,我就可以在旅馆里住到春天了。所以,当旅馆的老板开始扫雪的时候,我真的是大失所望。
我小的时候,十分喜欢小泉八云的《雪女》,反复读了好多遍。
——两个樵夫在山里遇到了暴风雪。他们找到了一栋建在山上的小屋,就在那里休息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他们睡熟了。当年轻的男人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一个绝世佳人正在向年老的樵夫脸上吹着冰冷的气息。那女人本来也靠近年轻男人的脸,准备向他吹送气息。但是,女人看到他还很年轻,就放弃了夺去他的生命的想法。
“你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的话,我可饶不了你。”女人说着,消失在大雪之中。年老的樵夫已经毙命了。活下来了的樵夫保守着与女人的约定。一个夏天,年轻的樵夫家门前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雪女”长得一模一样。年轻的樵夫在照料那个女人的过程中,喜欢上了那个女人,并且和她结了婚。他们接连生下了好几个孩子。男人老了,但是女人却仍然和他们相逢时一样美丽。一个风雪之夜,男人断断续续地向那个女人讲述了“雪女”的故事。“你到底还是没有守信用。”原来女人就是雪女。但是,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下不了狠心夺去男人的生命。“你要是让这些孩子遭遇不幸,我可就真的饶不了你。”留下这句话,女人又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我长大以后,知道了另外一种说法,据说,“雪女”的传说实际上叙述的是,东北地区的贫穷村落里被卖掉、当了妓女的、穷人家的女儿和妻子们的故事。
看到一年的工期结束后、踏着雪路归来的、穿着华艳的和服、化着浓厚的艳妆的女人们,村子的人们都小声地念叨着“雪女来了”,然后紧闭上窗户,决不打开……
我的姑姑年轻的时候,长得和画书里的“雪女”一模一样。刚二十岁的时候,她到巴黎学习美容,回国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和住在韩国乡下的一个男人结了婚。过了几年以后,她带着两个孩子,一副十分憔悴的样子,跑到了日本。
一次,剧马上就要开演了,在剧场的大厅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怀抱着一根像章鱼脚一样交叉在一起的枯木。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的姑姑。
“现在我正在学习香草制作呢。这个,是树,味儿可好闻呢。把它放在玄关,心情就会觉得特别平静。”说完这句话,姑姑扭头就走。
“你不看完剧再走?”我叫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回头。
“雪女。”我在心里自语道。
说不定,我的家族里也流淌着“雪女”的血。
YOKUBOU(欲望)[欲望]
(总教练)没有取胜的欲望。
(教练)要抛弃一切欲念。
没有比欲望更使人产生混乱的东西了。
在报纸上,我看到这样一篇报道,感到十分惊讶。报纸上说现在出现了一种“零需求现象”。据说,表示自己“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的人达到了百分之五十。这是真的吗?
当我们得到了自己很想要的东西后,有时会很失望,觉得也“不过如此”。有这种经历的人绝不在少数。它们可能是榨汁机,可能是电动牙刷,也可能是空气清洁器、室内步行器。我们得到了它们,马上就习惯了它们,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忘记把它们放在了哪里,最终它们会被一直放置在屋子的角落里,等到上面落满了灰尘。到了年末大扫除或者搬家的时候,它们甚至还有可能被扔掉。
虽然说大家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们的物质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欲望并不是人们可以控制的东西。它本身会无限地扩大延伸。可以肯定,物欲总是在不断地把它的矛头瞄准某个东西。总而言之,从眼睛可以看到金钱欲、食欲、物欲,到眼睛看不到的名誉欲、统治欲、知识欲等(性欲到底该放在哪儿呢?),这个世界上必定有相当于人的总数几倍的欲望在张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