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基督的信仰。”牧师指了指鲁施放在桌子上的纸,“你已经用坏我四支鹅毛笔了。你应当学着少用些力气。”
“会好起来的,牧师。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我马上还你一百支笔。看在上帝和基督的份上。”
“你总给符兰卡村长写信,提出你的申请,收到什么效果了没有?”
“这是程序,牧师,符兰卡村长喜欢程序,如果我不写申请,就连任何答复也得不到。”
“那,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答复?”
“当然还是那些,牧师,你猜得出来。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从美国运来,教堂塔楼的楼梯马上就会得到维修。如何,如何。莫根斯坦恩的遗产运来了,我也就不用天天爬这该死的楼梯了,修与不修楼梯和您有关系,就没有粗铁匠鲁施什么事了。”
“你可以自己先修一下。这样天天爬上爬下,是比较危险。”
“我做不好木匠活儿,只会越弄越糟。况且,上天堂的路是向上的,仁慈的上帝不会让我在半路上掉下来的。”
“不敬主的人会遭到惩罚,”黑格牧师缩了缩他的脖子,他再次感觉到过堂风的存在,“刚才,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来过了。”
“她啊,”鲁施首先想到了多罗特娅肥大的绿裙子,“她不是来求上帝,收回她嘴里多生的舌头的吧。”
“我看,你的舌头也生多了。”黑格盯着鲁施的脸,“似乎,你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顿了顿,牧师用一块手帕擦了擦圣杯,“她要求教堂将乌鸦驱走,她说由于这些乌鸦落在塔楼上,不祥的气息阻止了莫根斯坦恩遗产的到来。”
“这不奇怪,多罗特娅的母亲就讨厌乌鸦,她认定乌鸦是被溺死的黑猫变的,它们是魔鬼的伙伴。多罗特娅的母亲也总爱搬弄是非。她们更应当和乌鸦住在一起。”
四
“听说你又给村长递过申请了。”阿格娜斯继续削她的土豆皮,她习惯给寻常的土豆变花样,不断地使用黄瓜片、洋葱、兰芹菜子、莳萝、香菜,加进土豆汤里,变化出不同的口味。在做这些的时候,阿格娜斯的眼角下垂,就在那里,她显现出一丝忧伤的痕迹。
“只是打发时间。”鲁施斜靠在那里,略略地抬起右腿,“黑格牧师叫我时时感念基督。可对我来说,想基督用不了那么多的时间。”他的目光掠过阿格娜斯的身体,“娅特维佳呢?我有好多天没有看见她了。你的女儿很可爱。”
阿格娜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的手上沾染了土豆和洋葱的气味。在粗铁匠鲁施看来,忧伤的痕迹从她的眼角扩大到额头,并覆盖了几乎半张脸:“她应当在面橱里。那里已经空了,娅特维佳就躲到那里去了。她害怕见所有的人。自从她父亲被抓走之后。”
“可怜的孩子。”鲁施喝了一口土豆汤,里面有一股辛辣的味道。“我想带她去教堂的塔楼上玩。坏事情会过去的。”
“那就带她去吧。但愿耶稣和黑格牧师不会让她恐惧。”阿格娜斯转过身,打开虚掩着的面橱。
然而,娅特维佳并不在里面,那个小面橱被面粉的霉味和几只蛾子占据着,被一个小布娃娃占据着,娅特维佳并不在里面。“她不会走远的,”阿格娜斯甩掉粘在手上的一块土豆皮,“她肯定又躲起来了,她害怕见任何人,她父亲被抓走的那天把她给吓坏了。”
“那个八月之后我们都遭遇了什么?那些给我们制造灾难的人从来都不认真地忏悔,”鲁施喝下第三口土豆汤,“我到外面找找看。也许她走到了街上。所有孩子的脾气都难以捉摸,特别是女孩子。”粗铁匠鲁施将一顶沾染了油渍的帽子扣到头上,“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情况也许会好起来的。”
“等一下,”阿格娜斯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看着鲁施,“娅特维佳也许去劳布沙德的店里去了。这个孩子,她父亲没被抓走之前,她就常去劳布沙德那里,看他修理旧钟表。”
“这倒是个不错的嗜好。我马上就去那里。”
走出门口,鲁施很快又返了回来,他矮胖的身子挡住了许多光线。他压低了声音:“听说不安分的童子军们正在密谋,他们竟然怀疑,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是否真的存在!他们,昨天晚上偷偷在莫根斯坦恩广场粉刷了标语,用红色和绿色的漆!刚才,村长正在广场上处理那事呢。”
五
阿格娜斯和犹太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女儿,那个八岁的瘦小的小人儿,那个遗传了母亲的忧伤和父亲的脆弱的小人儿,她确实是在劳布沙德的钟表店里,在一个角落,铁锈和黄油以及更为复杂的气味中间,昏暗的中间,走着的钟表和不走的钟表,一大堆大大小小的零件中间,像一块木雕。她小心地呼吸着,和劳布沙德,和那些旧钟表保持着一种遥远的亲近关系。
“娅特维佳,和我去教堂好么?在塔楼上,你可以看见整个艾蓬!”
“娅特维佳,把你的手指放下来。别总是吸吮自己的手指!”戴着眼镜的劳布沙德没有抬头,他正在把一个细小的零件装进表里,但是那块表里的时间依然是静止的,劳布沙德只好用他黄褐色的手,油渍和铁锈的手重新将表拆开。零件越来越多。
“娅特维佳,跟我走吧,我已征得了你母亲的同意。你知道,塔楼上有许许多多的乌鸦。你可以和它们靠得很近。你可以看清它们的小眼珠儿!它们一定会惊讶,塔楼上怎么多出一位漂亮的小姑娘?”
“别总是吸吮自己的手指,娅特维佳,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劳布沙德用眼镜后的光看了鲁施一眼,“你不用勉强她了,粗铁匠,”劳布沙德的手上用了些力气,“整个艾蓬村,整个艾尔茨人的居民都等着你把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招来呢。”
“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鲁施拿起一个钟表的壳,晃动了三下,“可怜的费贝尔,他的肠子就是被肚子里的怨气给坠断的。”
“他是被你们的团体喂下了毒药!”
“……”
钟表匠劳布沙德,他向外探了探他的长脖子,和绿制服的维克托·韦卢恩打了个招呼,“绿信使,你今天服务于天使还是服务于魔鬼?维克托带给艾蓬的是怎样的消息?”
“我只服务于信件,劳布沙德,天使和魔鬼都跟我缺少联系。怎么样,你的生意还不错?”
粗铁匠鲁施从侧面挤了过来,但劳布沙德没有理会。“可恶的战争之后,连阳光都变得萧条起来了,”劳布沙德说,“再这样下去,我就得给我的钟表店打造一块丧钟。”
粗铁匠鲁施从侧面挤过来,他矮粗的身体夹在劳布沙德和维克托之间,“不要诽谤我们的团体。它是有力量的,它可做了不少好事,劳布沙德。”
“他,他是什么意思?”维克托·韦卢恩望着鲁施摇摇晃晃的背影。
“他的风湿病又犯了。应当是这样。他应当多喝杜松子酒,那对他是有好处的。”
“对了,我看见市里那个银行借贷员来过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能猜到,他在符兰卡村长那里碰到了钉子!”
“把钱借给符兰卡,他的眼睛一定早就瞎了。我不知道建这个广场会有什么用处,还建得那么豪华。”
维克托·韦卢恩按了按单车上的铃铛,“荣耀归于在天之主。”他冲着劳布沙德笑了笑,他的笑容也是绿色的。“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广场就会派上用场,当然,集会,演讲,用处可多呢。几年之后,广场上也许会塑起符兰卡挺着肚子的雕像——捕捉鸽子和乌鸦的工作要抓紧了。这些不懂事的鸟会忍不住往它的头上拉屎。”维克托·韦卢恩一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劳布沙德看了看木头一样的小人儿,“娅特维佳,不要总吸吮自己的手指。”他说。旧零件们散落在桌子上,它们看上去不像是聚会在钟表之内的那些,钟表匠将其中的一个拿了起来,那些熟悉的零件突然让他感到陌生,“娅特维佳……我想说什么来着?”
六
把挡在眼前的黑翅膀赶走,鲁施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莫根斯坦恩广场,那天下午的莫根斯坦恩广场像一块磁石。那里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竖起的旗杆上还飘着彩带,从鲁施的角度望去,那里仿佛没有沾染丝毫的战后的萧条,艾蓬的乃至整个德国的萧条。下午的莫根斯坦恩广场人头攒动,风把铜管乐队的声音忽大忽小地送进鲁施的耳朵,他相信,风也把声音送到了乌鸦们的耳朵。
通向艾蓬村的道路白茫茫的,那天阳光充足得没有一丝的水分。路上闪过一个人影,很快就消失了,他应当去了另外的方向,也完全不像运送大批遗产的样子。下午的莫根斯坦恩广场像一块磁石,它吸引着鲁施的眼睛和脖子。那里人头攒动,人声喧杂,“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穿制服的人已经站好,少年鼓手们敲着崭新的鼓——这也是用莫根斯坦恩即将到来的遗产做抵押,从银行里贷款购买的……
“我猜你就在这儿,”通向塔楼的梯子上冒出一个秃顶,它还在一步一步地向上冒着,它已经被葡萄酒的酒精烧红了,“鲁施,你和乌鸦们在一起待得太久了。让我看看,看看你身上的黑羽毛。”
“我也知道是你,马克西!你要把梯子踩坏了!”
“那有什么担心?通向人间和地狱的路没有了,我们只好上天堂了。我喜欢唯一的路径,我可不喜欢什么选择!”
广场上人头攒动,风把那里的声音忽强忽弱地送过来,人声喧杂,浑浊,混乱,鼓声已经停止了。
“啊,集合!啊,符兰卡的演讲!啊,激动人心!啊,麻木!”马克西醉了,像蚯蚓一样扭动着身子,“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鲁施,在弗兰肯贝格,我们看过不少好戏!哈哈,骚女人的屁股,但泽利口酒,漂泊的荷兰人,哈哈,那些欠揍的水手,他们的头上开花,屁滚尿流!”
晃动的酒洒在了马克西的灰领子上,洒在了他空荡荡的胸前,那里面曾经也佩戴过团体的徽章。同时也洒在鲁施写了两行字的纸上。“酒鬼应当出现在妓女的床上而不是教堂。”鲁施抓过马克西的酒瓶,“你喝多少酒,上帝也许会取走你多少血。”
“我们早就不信仰他了,是不是?他没有拯救战争也没有拯救德国!”
“和你的多罗特娅睡在一起,你的嘴里也生出了多余的舌头。”鲁施望着广场的方向,风裹来了细小的石头和灰尘,它们夹在忽大忽小的声音之间,一个人走上为演讲而搭建的台子,不,他后面跟着两个人,后面的人面容有些模糊。走上台来的那个人不是符兰卡,从他的姿势和动作上可以看得出来——鲁施伸了伸自己的脖子,他想看清那个人究竟是谁。
“鲁施,”被酒气泡软的马克西召唤着鲁施,“你过来,我们喝酒。我讨厌集会,任何的,集会只能让我的身体变脏,让我的耳朵生出新茧子!”
“要不是被团体开除了,我相信你比谁都更喜欢集会!”鲁施盯着莫根斯坦恩广场的方向,“今天并不是符兰卡演讲,我看不清他是谁。”
“符兰卡。老一套。热爱德国,重建我们的伟大帝国,爱国者莫根斯坦恩,他忘不了自己出生在德国!”被酒气泡软的马克西挥动他的手臂,他像一摊会动的泥,“啊,德国的重建!艾蓬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我们创造历史!充满了光的未来!”泡软的马克西冲着鲁施,“无非是这些。我说得,对不对?”
“今天演讲的不是符兰卡,而是另一个人,哦,他也许是那个舍恩黑尔,在制桶匠的店里出生了半个头的那小子!”鲁施显得有些冷淡,一小块沙子迷住了他的眼睛,可并没影响他向莫根斯坦恩广场的观看,“看上去像。就是舍恩黑尔,他替代了符兰卡的位置。”
“老一套,是不是?符兰卡嘴里的金牙应当敲掉。人民应当做这事儿。为了德国的重建。莫根斯坦恩,那个纵火犯的孙子,胆小鬼库尔比拉的儿子,竟然成了百万富翁!黑乌鸦们,要不你们也喝一日?我知道,要有信有望有爱。我爱你们的黑嘴唇!我爱人类的灾难!”
“马克西,你干吗喝这么多酒!”
“为了坚信,鲁施。酒能让我坚信。”么样的东西,从鲁施的方向无法看得清楚。骚乱很快停止了,有几个年轻人被带出了广场,他们消失在一栋房子的背后,那里曾是费贝尔的房子,在他死后便换了主人。但那里依然堆满了木帆船、不倒翁、拉提琴的猴子和铁皮鼓。天主教徒费贝尔是一个玩具商,然而他却总是出奇地严肃。演讲仍在继续,舍恩黑尔没有受到骚乱的影响,就像它没发生过,然而那些年轻人毕竟离开了广场,甚至可能发生了流血。“好斗的小公鸡们总要掉一茬羽毛 q9。”鲁施喃喃自语。
在他背后,仿佛有一把木锯开始在锯木头,仿佛想要将教堂的塔楼拆毁:醉醺醺的马克西,秃顶的马克西睡着了,他的鼾声使整个塔楼都发生了动荡。风吹来的声音,广场上的声音,都被马克西的鼾声吸纳了进去,变得更加浑浊。
七
“主会按照你们各人所行的审判你们,”牧师黑格皱紧了眉头,“你们应当畏惧。竟然醉成这个样子。竟然,在教堂的塔楼上!”
“愿主怜悯我们,”鲁施说,“他已经受到惩罚了,至少,主收走了他的头发,还安排他和一个长舌妇睡在一起。他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牧师的身体有些颤抖。斜挎在鲁施肩上的秃头马克西像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家装满土豆的麻袋,他凭借自己的重量下沉,下沉,仿佛要睡到教堂凉凉的方砖地上才安心。外面的阳光充沛得让人目眩,可过堂风却依旧很凉,仿若撒旦的气息,它吹入了牧师黑格的脖领。
“我想有必要找符兰卡村长谈一谈,鲁施,也许你不适合充当莫根斯坦恩遗产进村的瞭望员,”牧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看你都在教堂里做了些什么!”
“向主忏悔,”鲁施说。这时他肩上的麻袋动了,醉醺醺的马克西打断了他的话:“牧师,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么?格拉斯说,他说……”现在,轮到鲁施打断他了,“愿遵照主的律例,谨守主的典章,诚实行事!牧师,今天演讲的不是符兰卡而是舍恩黑尔,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黑格略略地愣了一下,“也许……主知道一切的发生。”
“但愿,主能告诉我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什么时候到来!”马克西插话,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如同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嗓子。
“你知道,平时,马克西不是这样的,他醉了!”鲁施呈现一副笑脸,他笑得粗憨憨的,“等莫根斯坦恩……”
“魔鬼给了你们欲念,让你们在欲念和罪恶中沉浮挣扎,而忘记了敬畏主,忘记了主的救恩……”
“那个,格,格拉斯说,”声音尖细的马克西重新找回刚才的话题,“他说,蒸鲱鱼的时候不小心弄破了苦胆,就,就会得到和你同样的面容:有这个苦味的底子,你,你看什么都是,罪恶和堕落的样子!
“……”
“马克西喝醉了!他的舌头已经长出了暗疮!平时,你知道,他平时可不这样,他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黑格的眼里有一层暗暗的火焰:“你们,你们要将所犯的一切罪过尽行抛弃,自作一个新心和新灵……
八
一场暴雨之后,艾蓬的空气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水汽,而阳光却同样厚厚地铺过来,泛着一股灰白色的光。街道上还有小股的水流,它们具备镜子的性质,闪烁,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