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在这最没有笑的时候强颜欢笑。我还要在河湾濯足;洗净这一段人生之旅的疲劳。然后让我在童年曾栖过身的巢里;舔干伤口;缝补旧梦。等我再有勇气生活的时候;再在草泽林莽间踏出一条新生的路来。
而今我已踏上了瘦骨嶙峋的小桥。几年前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去回那曾一度浪漫的梦。我是个女人;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去过女人的生活了。那时;我是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而走的;我一点怨尤都没有;就像白云出岫那样自然;就像小溪奔海那样真纯。因为我已属于他了。谁知;如今连我自己也说不出的原因;我又踏着旧路回来了。如一朵苍老的浮云回归原来的山林;如一条干涸的山泉;已没有水流;断了生命之源;就像一根无依无靠的游丝;不知今日将栖身于何处的屋檐。
小桥;我回来了。你清瘦如许;瘦骨支离;是为我未来的命运担心所致吗!我要为你洒一掬悲悯之泪了。
我还要昂头走下去;因为路还未绝。一线希望;有时就会成为一条金光大道。况且还有父亲支持我;希尔达支持我。我不是贸然闯入荒岛的孤魂野鬼;我的决定;曾经过缜密而周详地考虑。
那为什么却这样伤感呢?这不像康妮素来的所作所为呀!伊莱扎感觉到我归来了(它是感觉到的;不是看到的);还在我离故居一里之遥的时候;就乐颠颠地跑来迎接我;围着我和希尔达身前身后转;然后就跑在前面;给我们带路。
它也有些老了。唉;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在老去;惟有时间不老。我们从生下来;就在时间之流中游泳;在时间之波上浮沉;然后它把我们带进泥土。泥土才是我们灵魂永远的居所。
对于我的归来;父亲表示着高兴。他仍然思维敏捷、精神矍铄;却非常明显地见老了。在餐桌上;他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见解;他说:“就像土地永远不拒绝种子一样;这个家庭永远为你们敞开大门。你们在外面倦了;需要休息;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父亲怎么能嫌弃女儿呢?你们在人生的旅程中不管是受了轻伤还是受了重伤;就应当回到旧巢中来;把伤口裹上;假若你在人生赌注中把什么都输光了;只剩下一些儿时的温馨回忆;那么这些回忆就是一服治伤的良药;它可以让你心头的伤口尽快地长平。康妮;虽然你挣脱了樊篱;大胆地向自我回归;可是你仅仅迈出了第一步。但这是可喜的一步。自己的命运自己不掌握让谁去掌握呢?当初全家人支持你与克利福德男爵结婚;不仅因为他是一名陆军中尉;在剑桥学过矿业机械;也不仅因为他是贵族;将来要承袭爵位;重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是女人需要的男人;是能给女人带来快乐的男人。如今克利福德先生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无性的人了。我向来认为;婚姻是以性为纽带的;纽带断了;婚姻的存在不仅不是合理的了。而是残酷的了、伪善的了。虽然我同情克利福德先生;甚至要为他的不幸洒一掬同情之泪了;但我尊重人性的选择;而不尊重别的选择。因为我的女儿只能嫁给一个人;而不能嫁给一座煤矿、一幢别墅、一盘美好的红鳟或一套银制的餐具。”
父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停下来;劝我努力加餐;“康妮;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什么能挡住要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
他又稍稍停了停;轻轻地咂了一口酒;若有所悬地说:“我听希尔达在信中说;梅勒斯是个穷苦的守林人。守林人就守林人吧;守林人有什么不好?只要他身强体壮、富有朝气、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就行。男人要像一条河;像一条沉稳开阔的河;什么都能接纳;什么都能净化。他要把他所爱的女人永远放在心里;永远是河中的一朵浪花;永远是他生命中的一条血脉。康妮;如果你不是在饥渴中的选择;那么。我相信你的眼力不会错。”
晚上;在他秉烛观画的时候;也邀我和希尔达同去观赏。他兴致勃勃地说:“人在烦恼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就去亲近艺术吧。这些绘画是人类之树上结的金果;是智慧凝结的珍珠。在艺术面前;什么样的心灵都会得到净化和升华。”我们虽然对这些藏品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确如父亲所说;每看一次;都会有一次新的体会。
我们一直听父亲讲解到深夜。
十月四日。
希尔达回她西敏寺的家去了。父亲在书房中写他的关于艺术的专著。秋日的天空;也像我的心境一样;时阴时晴。
屋里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我慵倦地把两手放在脑后;斜倚在枕头上。我的思想像一匹在骚塞克斯荒原奔驰的野马;然而却没有目标。
最后我决定;还是给梅勒斯写封信吧。
在寄走之前;我把它抄在这里。
我们分手的时候;虽然时间并不匆忙;但似乎仍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可是上帝既然安排叫硪们暂时分手;我们只能分手;我们怎么能够违背上帝的意旨呢?我昨天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说真的;梅勒斯;当时我确实很伤感;觉得那雨是为我下的;大自然也为我的遭遇一哭。
虽然这里的一切依旧;可以说变化甚少;但因为我的心境不同了;就觉得这里已是物是人非了。
堪可告慰的是老父热情地接纳了我;并给了我那么多的安慰。我要以这里为巢;来养我心灵的创伤了。我也要在这里;像你小屋前那只老母鸡一样;生蛋孵雏了(人类毕竟优越了许多;她可以免去生蛋这一关;一次成功地生下后代)。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要激动起来;我真想早一天尝尝做母亲的欢乐。
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或她)在我的腹中动了;先是轻微的友好的;大概怕惊动伏案写信的母亲吧?然而;这只是片刻时间;一会儿他(她)就不安生起来;在子宫里像个出色的拳击运动员一样;练起了他(她)的拳脚。梅勒斯;此时如果你在我的身边有多好;你可以通过我的腹部;感受到一个健康的生命在愉快地呐喊;在欢快地跳跃。这个生命在他(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正作着充分的准备。他(她)野得多像你呀!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敢作敢为的性格。如果你也像一个半阉的男人;我见了你会掉头而去的。我之所以垂青你、依恋你;就是因为你具有那种无所顾忌的天然的野气;那是一种令任何女人都要为之颤栗的元气。是你的野性征服了我;让我臣服在你的脚下。但愿你的野性不要被苦难磨光;如果真的磨光了;我会毫无留恋地掉头而去的。
但我不喜欢你的阴郁、沉默、寡言。如果是在生活重压下;不得不暂时如此;我会理解的。但如果长期这样;我会被你的阴郁憋闷死的。如果一朵蓓蕾是阴郁的;它就永远开不成花;只有动人的微笑才是令人怜爱的鲜花。
高兴起来吧;梅勒斯。
困难是有的;磨难也是有的;但人生在世就是来克服困难的;同时也是来迎接磨难的。为了我们计划的顺利实施;更是为了那个小生命;上帝就是让我们在炼狱里走一趟;我们也应在所不辞。
关于办农场的事;我是同意的。现在虽然钱尚不足;但是不要紧。我会要求克利福德把我的那份财产分割给我;这事可能要费一些周折;但我还是充满信心的。希尔达也已答应过我;到时候;她会慷慨解囊拉扯我们一把的。我父亲是个心慈面善肯于助人的人;祖上又留下一些积蓄;钱凑不足的时候求求他;只要不让他变卖他的珍藏;他是会拿出一大笔钱的。再说你在吉兰治农场干上半年;也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总之;我对前景有乐观的估计;只要费些心思而已。
我想把我们的农场设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最好是在一个海岛;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开世人的耳目;隐姓埋名地隐居起来;一边过着农耕生活;一边当起那个岛屿的国王和王后来。
你在农场劳动;不要太苦了自己。吃要吃好;睡要睡好;不能为了攒钱;与自己作对。为了未来;也要照顾好自己呀!最后;我再说一说我的打算。
因为是闲居;也不想干什么了。只是想读一些文学书籍。自幼我就酷爱文学;只是因为生活得太匆忙;没有安静下来;有不少好书就失之交臂了。
我先把我近日想读的书日抄给你;我希望如果你能找到这些书;最好也读一读。
第一本是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第二本是英国十三世纪作家朗格兰的《关于农夫彼尔斯的幻想》;第三本和第四本都为赫尔曼?康德所作;它们是《化名女子》和《老光棍》;另外还有一个作家;他的名字叫做汤普森;此人有极强的鸦片瘾;曾以卖手表和报纸为生;但他写了许多好小说和值得一读的诗歌。第五本是他的《撒谎的情郎》;第六本也是他的作品;名叫《温柔的丈夫》;第七本;我想读一读他的诗歌;那诗名就是十分吸引人的;叫做《天国之犬》。
这是我开列的第一批书目;等这些书读完;我还想读第二批和第三批。
如果你也想读这些书;在农场里又找不到;等我读完之后;我会把这些书寄给你的。
康斯坦丝?勒德于肯辛顿庄园
十月五日。有零星小雨。
一早;天空就飘起了如丝如雾、如怨如愁的小雨。我起来;推开窗子;苏格兰阴暗的天空直向我的心坎压下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时候;说不上为什么我想起了母亲。
她已去世多年了;她的坟墓就在一座小山的脚下;那一脉青山就像苏格兰母亲的一条臂膀;把她沉睡不醒的女儿紧紧地拥在她的怀里。
但她的生命并没有死;她似乎无时无刻永远在我们的身旁。
我抬头望一眼挂在墙上那幅父亲给她画的油画像;在我的幻觉中;她似乎姗姗地从画框中走出来了;在轻声呼唤她的“康妮”。
她仍然是那样娴静温柔;落落大方。
这是她与父亲结婚不久的画像:淡黄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高耸的鼻子;抿紧的嘴角;一种不易察觉的动人的微笑;在她的脸上几乎无处不在。她是苏格兰出名的美人;由于父亲的画像;更使她名播远近。这幅画像;被父亲的朋友们称为《苏格兰的蒙娜丽莎》。大概当年父亲就是被这种神秘的微笑迷住的吧?我猜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该去墓园祭奠一下母亲了。
我没有与父亲和继母打招呼;就带上伊莱扎去了。
小雨仍在纠缠不休地下着;但并不凉;打在脸上;有一种令人清爽的感觉。我在地上拾起一些沾雨的红叶;然后用一种温软的草把它们绑成一种花束的样子。因为我来迟了;各种野花都在秋凉中凋谢了;我只好用这种办法;把红叶权且当作鲜花;我想通情达理的母亲;她是不会在意的;不会埋怨女儿、敷衍塞责的。
我来到了母亲的墓前;把红叶献上;然后行礼;静默地站在那里。我对长眠的母亲说:“母亲;康妮来看你来了。我是带着满身的伤来的;受伤的康妮需要母亲的抚慰。
如果你在世的话;你一定会阻挠我与克利福德这场不幸的婚姻的。因为你不像父亲那样;只有艺术家的浪漫;而缺少一种务实的眼光。你那双灰蓝的眼睛是那样犀利深邃;能洞穿人的心灵和世界上的一切。因为你不在身边;我才在人生之路上迷失了;如今我回过头来;再重新走一遍;那么今后还会不会再度迷失呢?母亲;我是仍然说不清的呀!请你在冥冥之中给康妮指导迷津吧!”
然后;我绕着母亲的坟墓走着;伊莱扎跟在我的身后。我的衣服被细雨淋湿了;我己感到肌肤生凉;头晕鼻塞。我知道我是患了感冒了。但我仍然在细雨微风中无日的地走着;我终于路上了一条隐在山中的狭长小路。
这是母亲和父亲经常走的小路。
我们在儿时的时候;就记得父亲每当要和母亲讨论问题;他们就走出庄圈踩上这条小路。如果问题迎刃而解了;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怀抱着新采的山花;喜笑颜开地逗我们玩;然后把那些玉簪花、满斗菜花、野茉草什么的;分别地分给我和希尔达;父亲还贴一下我和希尔达的脸蛋。我们玩着散发着芬香的花朵;就不再纠缠他们了;他们就可安静地一心无挂地躲在书房里;去把他们的议论写成文章;拿到伦敦的杂志上去发表。
如果他们的讨论并不顺利;就要很晚才回来;连花也顾不上采一枝;甚至连饭也忘了吃;就躲在书房里继续那没有结论的话题;当然更无暇顾及我们了。他们之闻并不是每次都合作得很好;有时会争论得非常厉害;彼此各执一词;谁也不肯向对方屈服;有时竟争论好多天不相上下;这时往往就要请来他们彼此都信任的朋友来作论断。因为他们不是夫唱妇随的夫妻;而是都有独立人格的伴侣。争论使他们更加彼此尊重、相互信服。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好像有一种先兆似的;他们每天总是形影相随;终日相伴。他们在小河边漫步;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甜蜜的夜晚;然后又伫立桥头;欣赏在淡淡的星空下飞过的雁影。甚至到夜色已经很深的时候;他们的兴致也丝毫不减;又来到老风车下;侧耳倾听池塘的蛙鸣。在母亲的指点下;父亲画那架风车;不知画了多少次;母亲仍然不满意;说父亲没有画出风车的灵魂———就是那让达?芬奇也会无所措手足的“风”。父亲只好没日没夜地去画那无形无影的风车的灵魂。
在那一个阶段;父亲被同道讥为“风车画家”。但母亲对父亲的画作的评价是苛刻的;每一句评论都是入木三分;令那些自命为美术批评家的人汗颜;也令父亲叹服不已。母亲说;看一个艺术作品成功与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看它有没有“魂”;有魂者则是成功的;无魂者则是失败的。她对父亲的所有作品一一做出评论;最后得出一个叫父亲吃惊的结论;说他的作品十之八九是无“魂”的。然而;惟独对她的那幅画像评价最高;认为是二十世纪初叶英国人物画的“珍品”;那原因就是画出了热中之冷;母亲说;她灵魂深处恰恰藏着一个“冷”字;她是用一双冷眼来看世界的;只有这样;才能看透事物的本质;所以她能看透一切。
假如当时有母亲在我的身旁;我相信;她是一定会透过当时我与克利福德之间超乎寻常的热烈表象看到今天的结果的;而父亲则不能———父亲的本质是诗人;母亲的本质是政治家。
这条山中的小路如我的思绪绵绵不断;它又把我引到往事之中。
我该写一写我第一个情人的情形了;他是我与希尔达在德国的德粟斯顿学音乐时结识的。我与他在那里初渡爱河。我可以坦白地说;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是需要性爱的;性事会使一个女人成熟。但那时我并不热衷此事;与一个倾心相爱的男人偶尔一试;只觉得十分好玩;与后来和克利福德的交欢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假期的时候;我回英国;他也渡海相随。就像跟随在我身边的威尔士狗伊莱扎一样;撵也不中用。那个德国小伙子跟我来到肯辛顿庄园。
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为爱情而来;而是为情欲而来。但母亲是宽容的;她对那德国人说:“我从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的内心;小伙子;你不是为爱情而来的……”那德国人说:“如果我今生得不到康妮;就会在失望中死去。这怎么说不是为了爱情呢?”母亲说:“小伙子;那就让我们等着瞧吧!”
果然给母亲说中了。他来到肯辛顿;只规规矩矩做了两天客人;然后便无时无刻地纠缠我;让我跟他做爱。但他是永无餍足的;弄得我精神疲倦;浑身乏力。我对母亲说;要把这个家伙撵回德国去。
母亲说:“你还没有了解男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以为只有做爱才是对爱的惟一表白。他们想通过这种性爱行为;表明他们是雄强的男子汉。他们忘了在多种爱的表达形式中;做爱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