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不是自传;我们不能将两个家庭等同起来。
劳伦斯写这本小说时他母亲已经病重。他写密里安和保罗的那段时;艾茜?钱伯斯———密里安的原型就在他身边;而当他将近完成小说的后半部时;他的情妇和夫人弗丽达正和他在一起。后来这两个女太都写了许多回忆文章和整本著作;因此现在不乏专门研究小说的自传性质的评论家;也不乏着重探讨书中人物关系的评论。劳伦斯本人似乎早已预见到这种情况;他早就说过;他的作品主要以研究人物关系;特别是男女关系为重点。
但是我们不可忽视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提供的广阔的社会背景。故事发生在工业革命的时代。如前所述;大工业的影响到处可见。在劳伦斯看来;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破坏了美丽的自然环境。作者在小说的开始便对此做了生动的描写。工业化在每人身上都留下了烙印;“使人性萎缩;视野狭小:按照工业化;生产与消费的需求过着机械的奴役生活就是浪费生活。劳伦斯发现现代的世俗国家———高水准的物质生活;有效率的官僚机构;激增的消费经济在本质上是否定生活的。”优美的自然景色被破坏了;人的思想感情受到影响。瓦尔特?莫莱尔原本充满了活力;乐观;讨人喜欢;后来脾气越来越坏;酗酒打人;最后成为行尸走肉;而他的妻子葛楚德却在资产阶级教育的影响下一心想要使她的丈夫成为一位有教养的人。瓦尔特是工业化以前的矿工形象;葛楚德则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产物。
她和丈夫的矛盾乃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两个阶段、两种思想的矛盾。这一点劳伦斯有所感觉;但不明确。
他将重点放在两人的个性、理想的差距上面了。
瓦尔特和葛楚德最初感情相当融洽;葛楚德很喜欢她丈夫的“生命之火”;这也就是说她从婚后的性生活中得到了满足。但是好景不常;“有三个月她完全快活满意;有六个月她很幸福”;然而这种幸福感逐渐消失。她多次企图说服丈夫改变生活方式;不要那样粗暴无礼、酗酒闹事。最初瓦尔特还听得进去;久而久之他就置若罔闻;依然故我。于是:一场战斗在夫妻之间开始了———一场可怕、流血的战斗;它非等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人死掉才能结束。她拚命要他了解他的责任;完成他应当做的事。但是他和她太不相同。他的性格纯粹是感官的;她却要他有道德;有信仰。她试图强迫他面对事实———这就将他弄得神经不正常。
瓦尔特并不是秉性粗暴;而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对于像他这样的矿工造成的恶劣影响。我们记得在他和葛楚德相恋时;他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否则葛楚德不会爱上他。她其实也是从资产阶级教育中获得她的文化知识、宗教信仰的。她也是受害者。两个针锋相对的性格使这对夫妻成为水火。
对于丈夫的失望使葛楚德神经受到压抑;她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的身上。最初她特别钟爱威廉;不幸威廉早夭。后来她便对保罗产生了强烈的感情。显然劳伦斯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影响;但是有说劳伦斯的看法和弗洛伊德仅是偶合。“小说中人物的关系和弗洛伊德所讲述的母亲的固恋(motherfix…ation)相符的程度实在是对于弗洛伊德的普遍原则的一种赞美;它并不证明劳伦斯的想法来自弗洛伊德。”不管怎么说;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这本小说中有所体现。由于所谓“俄狄蒲斯情结”等等已为世所熟知;这里不再多叙。
葛楚德与保罗之间的异乎寻常的关系是通过许多细小而微妙的情节来揭示的。保罗小时崇拜他母亲;连她用熨斗烫衣服的姿态都给他无穷的快乐。
“看她(做事)是个快乐的事。她的孩子认为她所做的事;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懈可击的。”生活非常愉快、丰富。后来保罗长大了;自然要交个女朋友。
葛楚德马上感到她要失掉她惟一钟爱的人。她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保罗和女友密里安结合。她觉得如果密里安得到保罗的爱情;她自己在保罗的心中便没有了份;她将失掉一切。有一次她和保罗谈到他和密里安时;保罗说:“你老了;妈妈;可是我们却年轻。”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她。她绝望地回答道:“是的;我非常知道———我老了。所以我得站开———我不再和你有什么关系了。你只要我侍候你;剩下的都是密里安的。”最后葛楚德将头放在保罗的肩上;哭哭啼啼地说;“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任何女人———可是不能容忍她。她不会给我留什么地方;一点也不会留。”
有很多情节都暗示上述这种母子关系;即“俄狄蒲斯情结”。劳伦斯认为它阻碍了保罗和密里安之间的爱情发展。但是我们不能将它主要归咎于葛楚德。
正如小说所详细叙述的那样:保罗和密里安的性格互相水火;没有葛楚德他俩也凑不到一起。
密里安这个女孩与众不同;她是“通过灵魂生活的”。她倾向于精神恋爱;肉体在她的恋爱里没有地位。有人谈起母马下崽;她都要变脸变色!清教主义、过时的道德观念使她生活于空虚之中;只有灵魂没有肉体。这种苦行主义使她反常;常常将强烈的感情发泄在小动物或小弟弟身上。有一次她蹲在花旁;闻着花香、拼命地吻着花瓣。保罗很不以为然;问她道:“你喜欢什么东西时;总是紧抓不放;好像要把它们的心都揪出来似的。你不这样做不行吗?为什么你不能节制一点;保留一点;或者什么的?”这样的强烈感情是和密里安笃信基督和珍视精神生活分不开的。正因为如此;她对于肉欲有极大的反感。她的强烈感情使她想要完全占有保罗———所以保罗的母亲说她不会留给她什么地方;但是她的信仰和精神高于一切的观念使她不能和保罗过正常的性生活;她在真空、抽象中生活!和密里安在一起;他(保罗)总是高高地站在抽象的平面上;这时他的自然的爱情之火就变成了思想的细流。她就是要这样。
如果他兴高采烈和像她所说的那样轻浮;她就等到他回到她的身边;等到他又变了;在和他的灵魂搏斗;皱着眉头;热烈希望得到理解。在他强烈要求理解时她的心灵和他靠近了;她完全占有了他。但是必得先使他变得抽象。
和这样一位女孩一起是不可能建立正常的男女关系的。密里安将男女之事视为羞耻。当她决心和保罗成为情侣时;她祈祷上帝;说:“让我光荣地爱他;因为他也是你的儿子。”
他们的最后决裂是不可避免的;保罗在向她告别的信中写道:你知道;你是修女。我给了你我愿给修女的一切……在我们的一切关系中;没有肉体的份。我不是通过感官和你谈话;而是通过精神。所以我们不能像通常那样地爱。
在失望之余;保罗转向了克拉拉。
如果密里安是精神的化身的话;克拉拉则过着完全的感官生活。密里安是圣者;是玛利亚;克拉拉则是“被废黜了的朱诺(希腊神话中宙斯神的妻子)”。后者完全是凡尘的人物;她给保罗带来了尘世男女之间的欢乐。但是克拉拉缺乏精神的一面;也不是理想的配偶;而且她的纵情使得保罗感到压抑。当他和她缠绵的时候;他“觉得他自己很微小和毫无办法;而她却强有力地高耸在他的上面。”
葛楚德早就看出这样的恋爱是不会长久的。她对保罗说:“是的;我喜欢她。不过你会对她厌倦的;你知道你会的。”尽管如此;这对情侣还是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生活。克拉拉向保罗揭示了男女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帮忙打碎了他母亲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保罗与克拉拉终于决裂了。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不是有问题。他发现有她母亲在身边;他不可能和别人相爱。她母亲对他说:“你还没遇到合适的人。”
他回答道:“只要你活着;我就找不到合适的人。”
他只有离开他母亲才能和心爱的人建立完全、美满的关系。在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决心离开家乡到城市去。以后怎样呢?劳伦斯没有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保罗到新的地方找寻新的生活去了:……他急转身;向着城市的金色的磷光走去。他紧攥着拳头;闭着嘴。他不想追随他母亲;向那个方向走。他快步走向那发出听不清楚的嗡声的光亮的城市。
保罗其实没有找到答案。他到城市里做什么;怎样生活;要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等等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小说的结局是非常含糊的。关键的问题是小说只注重探讨男女关系;而没有将之放入整个社会这一框架里去研究。
等到劳伦斯发表《彩虹》的时候他前进了一步。
他的艺术提高了;看问题更加深入。一般人认为这部小说和《恋爱中的妇女》同为劳伦斯的杰作。
《彩虹》仍然以受到大工业生产严重侵蚀的英国中部乡村;即劳伦斯的故乡为背景。作者对于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灾难有一些生动的描写;但是他的重点被转移到人与人;特别是男与女的关系上面来了。在一篇死后才能发表的他的文章里;他说:“我只能写我强烈感觉到的;在目前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毕竟这是今日的问题;建立男女间的新关系;或者调整旧的关系。”
他天真地认为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首先要将男女关系调整好。如果真正的关系建立起来;其他便迎刃而解。他不认为首先要改造社会才能建立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唯心观点乃是劳伦斯的致命伤。但这并不是说他不关心直接的社会变革或革命。关于这点我们在评介《恋爱中的妇女》时再行介绍。
劳伦斯认为新内容必须用新形式表达;沿袭过去的写法是行不通的。由于他要叙述三代人对于人生理想的追求;他的小说被分成三段;每段有一对主角;只有最后的一对才接近于找到这个理想。这样的写法与劳伦斯同时代的高尔斯华绥和阿诺德?班内特的传统写法大相径庭;它开辟了新路。
小说的第二个特点是;大自然和人物血肉相连;人物充满了乡土气息;和自然混为一体。而且自然景物常被赋予象征意义;这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花草树木常被用来烘托出人物的感情、处境;而且妙造自然不落痕迹。
这部小说还有一个特点;西方评论家用“节奏”
来形容它。小说分为三部;有如三个乐章;每章都有许多细节。整个结构好像大波夹杂小浪;浩浩荡荡向前推进。这是以前的小说所没有的。劳伦斯认为不应有先入为主的结构;而应由作品的内容来决定。这个主张是很正确的。
汤姆和莉迪亚是布兰温家族的第一代。从写法来看;作者认为这一对的关系是完美的。但是两人要求不高;满足于两性生活的美满。汤姆是典型的世纪中期的农民;与土地、山川河流血肉相连。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和大自然有着血的密切关系(bloodIntimacy)。他们白日在地里辛勤劳动;到了晚上;“男人们坐在火炉旁;什么都不想;他们的血液因白日劳动的积累而流得更慢了。”莉迪亚和他不同。她是波兰人;在英国感到孤独无助。汤姆对她始终有点生疏。劳伦斯认为这种生疏是好的;他主张夫妻之间不但应当合为一体;而且还要保持各自的特异性(otherness);这样的婚姻最为美满。
汤姆与莉迪亚这一代的婚姻是成功的。但是它停留在初级阶段;而且是充满艰难困苦的。小说详细描写了两人的冲突矛盾。英国文学评论家利维斯说他们的婚姻既有血的相亲;又有血的相远。在劳伦斯看来;二者不可或缺;夫妻应当既是一体又是两个人。为什么如此;只有劳伦斯知道。
但是这样的两性关系并不理想;应当被超越。小说中的第二代;安娜和威尔前进了一步。他们做了一些努力;去追求人生的真谛;可惜功亏一篑;最后放弃了这一有意义的努力。
安娜和威尔的婚后生活最初是非常美满的。小说用大量篇幅形容这种缱绻于两性生活、忘记一切的情况;但是他们逐渐感到不满足;想要知道在性生活以外还有什么。威尔在教堂建筑上面找到他的答案。教堂的拱顶;有如彩虹;似乎是一切向上腾跃的石头的聚焦点;在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生命;没有死亡;在那里一切向上伸延的东西相会在一起;被锁在狂喜的拱顶石之中。”简单地说;人生、宇宙的奥妙似乎在教堂的拱顶里能够得到解决;就是说教堂的建筑包含着人生的奥秘;能够给他宗教的启发。
但是安娜对此颇有怀疑。她想;教堂屋顶上还有青天呢;它不是真正彩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她要求向上的自由权利;高出屋顶。”
看法的不同使二人陷入苦境。他们的生活充满斗争和痛苦。最后二人都半途而废;一个专心致志于木刻教学;一个在家里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对于人生的探索他们留给下一代了。
这个探索落在女儿厄秀拉的身上。在小说的前几章;作者早就告诉我们在英国的这个地方;男子一般向后看;只顾鼻子底下的事;和土地山川溶为一体;有点与世无争的味道。作者没有指出这是因为艰苦的劳动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没有精力去进行遐想。女人待在家里;从事家务劳动;她们的活动范围更窄;劳动之余;时常想入非非:
“她必须从屋前向外看世界上男人们的活动;而她丈夫则向后望着天空;收获;牲畜;土地;她用力睁眼去看男人在向外挣扎以获取知识方面做了什么;她倾听着他在征服中发出的声音;她最大的愿望系于她听到的;在遥远的地方;在未知的领域边缘上进行的战斗。她也要知道;并且成为战斗的一员。”
所以探讨人生的主要任务落在厄秀拉的肩上。她做了许多的尝试去寻找彩虹;都没有成功。威尔曾认为阳光通过彩色玻璃照入教堂;使拱顶五颜六色;有如彩虹。莉迪亚发现那是假彩虹。因为屋顶上面还有广阔的蓝天。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人;每人都要找到充分发挥其潜力的道路;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他必须探索了解和掌握社会之道;而完美的男女关系则是达到此目的的根本条件。这就是所谓彩虹的涵义。
厄秀拉是劳伦斯的一个杰作;她有血有肉;而且有灵魂深处的东西。如一度沉浸于肉欲;可是她发现这远远不够;精神生活是非常必要的。她做了许多尝试以追求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满足。她先是寄希望于科学;后来又误以为庸俗的女教师是一个典型;她失望了。最使她失望的乃是她的情人斯克里班斯基。她和这个人的矛盾越出了个人私生活的范畴;涉及到许多的重大社会问题。斯克里班斯基想要做一个军人;为国家打仗。厄秀拉对他说:“尽管如此;你不是国家。你将为你自己做些什么呢?”他回答道:“我属于国家;必须对她尽义务。”厄秀拉觉得他受传统观念的束缚;没有自己的看法;没有个性。她说:“你好像什么都不是;在你那里好像没有人。你是人吗?对我来说;你好像子虚乌有。”
斯克里班斯基不过是一个庸俗的中产阶级人物;具有一切传统的观念;只会随波逐流;不可能真正有所作为。有一次;两人谈到民主问题;厄秀拉说她憎恨民主。她说:“只有贪婪、丑恶的人才窃踞民主的高位。”斯克里班斯基问她是不是想要贵族;她说:“我的确希望一个贵族统治的社会;我宁愿要那些苦苦相袭的贵族;也不要那些以钱压人的财阀。现在谁是贵族呢?谁被作为最佳的人选来治理国家?就是那些有钱人或是动脑子赚钱的人。至于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长处;那无关紧要———但是他们必须有一个铜臭味的脑子;因为他们是以金钱的名义进行统治的。”
显然劳伦斯攻击的是资产阶级民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