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埃及法老墓中的木乃伊;也不是中国奴隶主的殉葬品。为什么要把灵魂作为抵押品;在那里死守着空虚和孤独呢?灵魂给他人做了奴隶;那么你的躯体就沦为奴隶的奴隶了。我的朋友;没有自由的人生是可哀的。
康妮在克利福德的轭下挣脱了;并逃逸了;爱薇为什么自己又驯服地钻到他的轭下呢?受鞭笞的灵魂是不好受的;是挣脱的时候了;我的可怜的朋友!到我的农庄来吧;这里的天空蓝得叫人心疼;这里的空气甜得叫人心醉;连一朵水斑莲花都蕴含着引人深思的诗意。你的思维那么敏捷;文笔又是那么好;来到这里;你一定有更多的巧思;也一定能写出更多的妙文。就是青纱帐的那种绿呀;也够你写出十篇锦绣文章了!你听见过田野间夏虫的合奏吗?它们的合奏音乐会是引人入胜的;纺织娘拉的是小提琴;山叫驴吹的是双簧管;而蟋蟀却热衷于中国的丝竹。这种合奏一场接着一场;似乎它们有一叠厚厚的曲谱;又好像它们根本轻视现成的曲子;只重视即兴的演奏。这是一群天才的演奏家;为我们人类所不及。现在到了秋天;它们的演奏也由热烈而转为凄凉了。昆虫们的心中也有藏了很久的伤心事;在曲终的时候渐露端倪了。爱薇;你来写一写它们吧!与你相比;我的笔是太笨了!朋友;我欣然地接受你的祝福!是的;我是母亲了!在险些丢了性命的裂变之后;我做了母亲。她像一棵小草;在拱破了地皮之后长出来了;她是那么可爱!在睡着的时候;她的小嘴也不断地吮吸;为了生长;她是那么贪吃啊!好像只是为了吃;她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并不知道人生会有苦难;所以;她总是以笑脸面对这个世界。现在;她似乎已经很懂得一些事了;在众人中;她一眼就会认出我;并张开两臂扑向我;让我抱她;让我亲她。然后就像嗷嗷待哺的乳燕;张开小嘴;等待母亲给她捉来虫子;亲自放进她嘴丫黄黄的嘴里。如果吃不着什么;她就以哭声来抗议。她刚来到人间;就搅得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不大安生了!但我爱她。
有时在田野里转了一天;回家后疲劳得倒头便睡;并很快进入了梦乡。但一听到她的哭声;哪管是极轻微的;我也会从床上跳起来;到奶娘那里去看她。什么时候她又恬然入梦了;我才能毫无牵挂地睡去。有时又会突然醒来;点起一支蜡烛;到她的床前看那憨态可掬的睡相;然后再悄悄地离去;才能心满意足地再度入梦!这种被我们主动地接受的折磨;是多么地甜蜜啊!如果现在没有了这种折磨;我真不知怎样生活下去了。爱薇;你能告诉我吗;这大概就是母爱吧?我的心头;一边是那二十几公顷的庄稼;一边就是我的小爱芙琳。一说起她;我的话就没完没了;朋友;你不要怪我饶舌吧!说实在话;对于将来;我也像你一样;内心是充满惶惑感的;谁有能力预测未来呢?该发生的事情必然要发生;我们柔弱的双肩;怎么能挡住汹涌的洪水呢?到那时;只好凭命由天了。你在信中引用了尼采的话;说“上帝死了”;所以才没有人来管世界上的事情;致使世界上的一切都混乱不堪了。但我认为上帝还活着;他没有精力管那么多的事;所以才出现了混乱;如果上帝死下;由人们自己来管理自己;反倒要有秩序得多。这恰如一条自由流动的河水;你让它自己流去;何其自然通畅;但你一定要修个堤坝;把它拦腰截住;它怎么会水畅其流呢?所以它要另寻出路;泛滥成灾。我的比喻;容或不伦不类;但我通过它要说的是;是水你就自由流去;是云你就自由舒卷;是风你就自由吹拂;是鸟你就自由飞翔;别受制于他人;甚至有时也可以包括上帝!你瞧;你的朋友是多么大胆;连至高无上的上帝也可以诅咒!看来我是要遭到上帝的报复了。然而我是不怕报复的;因为上帝对康妮从来都是恶意相向的呀!他从来就没有可怜过我;也没可怜过你。你可以回忆你近二十年的生活;自你的丈夫突然在矿井中殒命以来;你的哪一个脚印不被血泪浸泡?在苦难中你也曾祈求上帝垂怜于你;但他何曾怜悯过你?我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们自己要做自己的上帝。祈求一百次;不如行动一次。按照自己既定的目标去行动;那目标就是自由!有的可能要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但即使身死;灵魂获得了自由;也是值得的呀!与其在枷锁下生活百年;莫如在自由中生活一日!朋友;我告诉你;这便是我从勒格贝庄园走出的真正原因啊!康妮写到这里;在不经意问抬起头来;就见一个陌生女人从院外走进来了。那女人在院中遇见了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奶娘;就问她:“这里是梅勒斯先生的农场吗?”其余的话康妮就听不清了。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两个突出的乳房特别显眼;她稍微一动;双乳就活泼地颤动起来;好像她怀揣着两只惊恐的小兔。臀部隆起;特别肥大;冷眼一看;性感很强。虽不俊俏;但别有一种风情;是很容易吸引男人上钩的那种女人。
康妮正在细心地观察着;她已随奶娘往屋里走来了。敏感的康妮心里一下子跳出一个人:她会不会是薇拉?康妮平静的心绪乱了起来。
奶娘把那个女人领到康妮的面前;并介绍道:“这就是莫尔农庄的女主人康斯坦丝小姐……”
那个女人友好地向康妮伸出右手;与康妮轻轻一握;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是梅勒斯先生的朋友;吉兰治农场的薇拉?汉斯福德……”
薇拉的友好和大方倒弄得康妮不知所措了;她颠三倒四地说:“梅勒斯到地里去了。他不知道你来吗?他知道你来就好了。他可能知道你会来的。他不会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
薇拉含笑望着语无伦次的康妮。
康妮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她很有礼貌地说:“你是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快坐下来休息吧!”
薇拉在靠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很抱歉地说:“但愿我的冒昧不要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如果那样;就是罪过了。”
康妮含笑说:“如果一个人的生活过于平静了;反倒索然无味。我喜欢有人把我平静无波的生活搅起一些浪花;这样的人生不是更有些意思吗?基于这种也许是荒谬的考虑;我是欢迎你来的!梅勒斯先生是个坦白的人;他早已当我公开了你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薇拉说:“我是一个不喜欢被秘密的阴影笼罩的人;我喜欢把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在这一点上;梅勒斯是与我相同的。是的;在吉兰治农场;大概都是由手孤寂的原因吧;我们的两颗心曾经相濡以沫。他曾像留恋你那样地留恋过我;但最终他还是屈服于对你的留恋。他不愿在我的账前做一员大将;却甘愿在你的麾下做一名士兵。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所以才远道而来;一睹芳颜啊!”
康妮说:“我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和权威吧?他曾多次表明;他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人。他来到我这里;是跟着感觉而来;大概迟早也会跟着感觉而去吧!在这一点上;我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康妮说完这番话;就把给波尔敦太太的信封好;对奶娘说;“是邮差来取信的时间了;这位小姐就交给你照顾吧!”
说完就对薇拉淡然一笑;然后慢慢走出门去。
薇拉是个颇为任性的姑娘。自从那次在特伦特河渡口分手以后;她的心就被梅勒斯带走了。第一天晚上;她虽然在父母的身边;却感到极度地孤单。
在半夜里又偷偷地起来;悄手蹑脚地走进梅勒斯住过的小屋;然而已是人去楼空;屋里只剩下一片黑暗。薇拉流着眼泪拼命地嗅着屋中的气息;似乎仍有梅勒斯身上那青草混合着酒味的气息在飘荡。薇拉扑到那张窄窄的床上;让痛苦的眼泪畅快地流淌。
就是在这张床上;她与梅勒斯厮守在一起;每次做爱都是激情如火;最后都差一点要把他们烧成灰烬。
她留恋那种时刻;她喜欢男女在那种时刻去掉虚饰的真诚!然而他去了;留下空虚让她用眼泪去填充。
第二天;她变得异常抑郁。眼睛怔怔地盯视前方;好像等待着长久未归的亲人。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去招呼她她就忘了吃饭。
汉斯福德和他的妻子吓坏了;以为她得了癔症;就急忙找乡村医生绐她医治。她却平静地说:“爸爸;妈妈;我没有什么疾病;是梅勒斯先生把我的心带走了!你们不要去找什么医生;让我哭几天;也许在眼泪流干的时候就会好的!”
爸爸和妈妈知道了女儿的病因之后;就大骂梅勒斯是红胡子魔鬼;是采花盗柳的唐璜。并发誓再看到他时;要把他送到上帝面前接受审判。
谁知女儿哭得更厉害了;并阻挡父母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们诅咒他;就是诅咒我。我们的两颗心早就连到一起了。你们骂他一句;我的心就要疼上一年……”
在这样的女儿面前;父母只好噤若寒蝉了。她对噤若寒蝉的父母又说:“我不能坐在家里等着他来。爸爸;妈妈;你们为我准备路费吧;在秋高气爽的时候;我就要到苏格兰去找他。就是在他的情人面前做个使女;由于可以天天看见他;也是莫大的幸福啊!”
天底下有许多叫人说不清的事情;这薇拉对梅勒斯的痴恋也算其中一种吧?她从此不再给学生去上课;只是整天呆在梅勒斯呆过的小屋里;在那里吃;在那里睡;在那里时哭时笑;在那里喃喃自语。
有时隔窗看见了远方的人影;就会一跃从床上下来;兴奋地喊道:“梅勒斯;我的梅勒斯……”
当看到来人不是梅勒斯时;就像一朵经霜的秋草;耷拉下脑袋;又坐在床边垂泪了。
父母怕他们的爱女出什么不测的事情;就轮换着看守她。但不久;薇拉就发现父母的行动有些异样;最后断定是在暗地看守她。她可怜父母;就面对他们凄然地笑了:“我是不会寻短见的。爸爸妈妈;你们想错了!这都是因为爱;爱的痛苦也是甜蜜的;我怎么能舍弃了甜蜜去寻死觅活呢?爸爸;妈妈;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吧!”
这种既可以理解也难以理解的感情;把薇拉折磨得几乎骨瘦如柴。
秋天来到了。
薇拉对父母坚决地说:“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要去与梅勒斯先生相会了。你们为我饯行吧!”
母亲说:“你去与梅勒斯先生相会;我与你爸爸都没有意见。只是从英格兰到苏格兰有那么远的路程要走;我们放心不下呀!让你父亲送你一程吧!”
就这样;汉斯福德把女儿送到肯辛顿;是薇拉自己寻找到冥尔农庄的。
康妮把信交给了邮差;不久就转回来了。
她看见疲倦的薇拉坐在那里暗自垂泪;就不由得生出—些怜悯之心。她悄悄地走到薇拉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薇拉的肩膀说:“薇拉小姐;是因为我慢待了你吗?”
薇拉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不是这样;你千万不要误会;康斯坦丝小姐。我坦诚地告诉你;我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我现在后悔我的行动了;我不该莽撞地来到这里。为了得到一时的安慰而伤害你善良的心。因为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啊!但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允许我与梅勒斯先生见上一面;就算把情债一笔勾销了。然后我将离开这里;到我应当去的地方去!康斯坦丝小姐;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此时康妮更知道她与梅勒斯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了!她怎么能拒绝薇拉这一可怜的要求呢?康妮说:“薇拉小姐;这一切都由你自己说了算。我有什么权力拒绝呢!”
薇拉凄然地笑了。她站起身来;热烈地吻着康妮:“康斯坦丝小姐;你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呀!有你这一句话;薇拉更无地自容了!”女人的心硬不起来;也最容易彼此相通。康妮此时竟然也流下了眼泪;轻轻地拥抱着薇拉说:“我们都是女人;活得都不容易。爱;大半都是迷惘的;不是清醒的。谁能惩罚一个误人菜园的羔羊呢?女人应当互相怜悯;不应当互相嫉妒。在有的时候、有的场合;把爱匀给某个缺少爱的人一部分;也是一种善举、一种美德呀!”
薇拉说:“世界上惟有爱是自私的;不能分享的。康斯坦丝小姐;我不忍心夺走你的爱;也不能分享你的爱。我只看他一眼;然后就走。我不能总像一个阴影似的;罩在你的心头啊!”
这时候;在奶娘怀中酣睡的爱芙琳醒来了;她看见了康妮就张开两臂往前扑去;好像学飞的小燕子扑向妈妈;并且满脸绽开了稚嫩的笑。薇拉看见这可爱的孩子;怅然地在心里想:“这孩子就是纽带;把康妮和梅勒斯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在这三位一体的人们中间;我充当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啊!我是应当迅速归去了……”
她从奶娘的怀中把孩子接过来;一口接一口地亲着孩子的脸蛋;她真诚地而不是虚假地笑了;欣然说道:“康斯坦丝小姐;我真要深深地嫉妒你了;瞧你生出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如果你能舍得的话;我真要把她抱走呢!”
康妮也笑着说:“那么一言为定了;你就把她抱走吧!以后可不准反悔呀!”
正在这时候;梅勒斯背着那支长筒猎枪回来了。
他看见薇拉抱着小爱芙琳正与康妮说笑;就直挺挺地怔在那里了。“莫非这是在梦里么?”他在心里说。
薇拉也看见了梅勒斯。她把孩子还给奶娘;也在那里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明显地见瘦了;满头的栗色头发和满嘴巴的红髭须焦干枯燥;好像干巴了的玉蜀黍的缨穗。但那种吸引女人的雄强之气丝毫未减;好像在半年多的风风雨雨中反而加强了。现在;她出于惊喜;渐渐地失去了自我意识。她觉得此时世界上只有她和他;像先前一样在特伦特河的芦苇荡里。她扑上去;紧紧地拥抱着梅勒斯;狂喜而凄凉地叫道:“梅勒斯;我的梅勒斯。
是时光又倒流到从前了吗?”
梅勒斯不知所措地接受她的狂吻。那支跟他形影不离的长筒猎枪从肩上滑下来;铿然落地。
康妮在这种炙人的热烈面前;手足无措;只好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狂风暴雨似的激情过去了;薇拉从幻梦中醒来了;她好像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梅勒斯很快镇静下来;他把长筒猎枪拾起来挂在墙上;自我解嘲地说:“你放下学校的工作来到莫尔农庄;就是为了送来这一吻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吻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我能够消受得了吗?”
薇拉说:“让我说什么呢?在康妮的面前;我丢丑了!一个人如果一任感情的泛滥;是会淹没自己的理智的。没有理智的人;什么蠢事都能做出来。
康妮;你原谅方才丧失了理智的薇拉吧!”
康妮长叹一声说:“人都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但就怕长期丧失理智。薇拉小姐;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怕有一种不幸要降临我们中间了!这原因就是我们谁也不想舍弃心中的感情。你远道而来;还不就是为了心中的感情吗?我跟你说;世界上别的债都能够还清;惟有感情的债是还不清的;而且越还越欠得多。现在你还了一笔;可是又欠了两笔以至三笔了。爱情都不是理智的;如果太理智了;反而就没有爱情可言了……”
薇拉听了康妮这番话;用手捂住脸;眼泪在指缝间流泻出来;她好似忏悔地说了一句“我不该到莫尔农庄来……”
康妮说:“你人虽然不来;但你主宰不了你的感情;感情是能飞越千山万水的。至于在这场感情的交战中谁是胜利者;只能让梅勒斯先生来选择了……”
薇拉抹去满脸泪痕;真诚地说:“梅勒斯先生;你把爱全数交给康斯坦丝小姐吧!爱不能像分羹一样;把它装在几个碗中;它只能盛在一个碗中。爱也不能加水稀释;稀释的爱只能淡而无味。从今天开始;梅勒斯先生;你就一心一意地爱康斯坦丝小姐吧!她是一个优秀的富于同情心的女性;是值得男人一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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