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尔肯爵士听说梅勒斯到过印度和埃及;话题就多起来;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画册和诗集;翻开来;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说;印度是个文明的古国;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没到印度去看一看。他从释迦牟尼的诞生谈起;一直淡到释迦牟尼在拘尸那迦城逝世为止;对于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整个过程;都讲述得十分详细;仿佛他就是一名佛教专家。在座的人;包括那位好挑剔的夫人在内;无一不惊叹于他的知识的渊博。
晚餐之后;康妮领着梅勒斯到她的卧室去了。
这个卧室是很宽敞的;布置得也十分雅致。靠屋门的地方是一高及棚顶的大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各种文艺类书籍。康妮的藏书与父亲有明显的不同;只收藏古典作家和当代作家的作品;是比较单一的。横在书架一端的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在写字台的边缘上也摞着几摞文艺书籍;书旁是一尊断臂维纳斯的瓷像;紧靠瓷像的就是一个蓝釉中国花瓶;上面插着纸花。与写字台对过是一架钢琴;在钢琴靠着的墙的上方;就是麦尔肯先生为他的人画的那幅仪态万方的油画像。她虽然故去多年了;但依旧关怀着她生前十分宠爱的康妮。在卧室的一侧就是那张床了;一切卧具都折叠得十分整齐;洁净如新;一尘不染。
康妮让梅勒斯坐在写字台边的一把椅子上。梅勒斯虽然到过印度、埃及;也算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此时置身于康妮的卧室;却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立刻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康妮渐渐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她面对梅勒斯坐在床的边沿上;把遮眉挡脸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然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她字斟句酌地选择着词汇;慢慢地说:“梅勒斯先生;你到底来了!”
梅勒斯也微微一笑:“有康斯坦丝?勒德小姐在这里等我;我能不来吗?我不是一个言而无信、随便爽约的人。”
康妮说:“但愿如此。你这次来能在这里住多久呢?恐怕是有打算的吧?”
梅勒斯说:“我的生活是杂乱无序的;一切都没有章法。正像我在给你的一封信中所说;我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人;感觉变了;行动也就要变。但这次我争取在短的时间内不变;怎么也得把农场办起来呀!”
康妮淡然一笑:“我们在信中已经争论过了;彼此都做了一些妥协。但妥协只是暂时的;而长时间形成的一种思维却要固执地规范自己的行为;这是最可怕的。因为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意味着推卸责任;不尽义务;把昨天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梅勒斯;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梅勒斯狡狯地一笑:“我是一个粗人;我承认我的品德并不高尚。是的;我所追求的只是眼前的利益;有面包有鱼籽酱摆在我面前时;我就不会想到下一顿会吃什么了;甚至有没有下一顿我也不去想了。眼前有了辛蒂;我会忘掉吉提;反正都是女人;都可以止渴疗饥;为什么不用近在身旁的辛蒂而去想身在远方的吉提呢?人人都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比方一座房子着了火;你是用在近旁的池水救火还是跑到远方的池塘挑水救火呢?凡是神经正常的人都会有一个正确的选择;而不能荒唐地舍近求远。那些发明这个道理那个道理的人是值得佩服的;可惜的是发明某道理的人却往往是这个道理的背叛者、亵渎者;让他的道理只去管别人的思想和行动;而不管自己。这样的道理;只能扔在茅坑里;而不能让它登上大雅之堂。”
“你又愤愤然了。对于你的汹汹强辩;我暂时还不想批驳你。因为你刚来乍到;我得有一点必要的忍耐和应有的礼貌。”康妮非常平静地望着梅勒斯;继续说;“你不是动辄就谈现实问题吗?那么让我告诉你;现在最大的现实问题就是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你想要怎么安排她呢?对于此事你的感觉又是如何呢?”
“对于孩子的问题;我现在还没有时间细想。但她现在安静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肯辛顿庄园;得到那么多亲人的呵护;没有冻饿之虞;没有生命之危;这是个摆在世人面前的现实。当前我还不想从这个安乐窝里一巴掌把她推到充满饥寒的世界中去。这也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吧?”一丝冷笑从他阴郁的脸上倏忽闪过;他又接着说;“康妮;让我们把孩子的事情先放一放;谈一谈未来吧!我恳求你;康妮……”
康妮用双手捂着燥热的脸;把头低下去;并不回答梅勒斯的问话。此时屋里寂静得很;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也包括两个人的思维。只有时间没有止息;墙上的挂钟不间断地“咔嚓咔嚓”响着;把现实和过去之间拉长;把人的生命缩短。
麦尔肯大概又与他琴瑟和谐的夫人秉烛观画了吧?;他们一定又一同沉浸在艺术的圣境中了;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和那位红胡须的情人已经琴瑟不和了。
隔壁房间的奶娘在哄小爱芙琳入睡;在岑寂的夜间低声地唱一曲忧伤之歌:
啊;愿爱人像美丽的紫丁香;春天里紫色缤纷;我像一只小鸟;小翅膀飞倦了;就上她那儿栖身。
厉秋严冬把花儿吹折;我将会多么悲伤!明媚的五月花朵重放;我又将狂飞歌唱。
啊;愿爱人像红红的玫瑰;开在城堡的墙头;我自己啊是一滴露水;落进她美丽的胸口!啊;那儿有说不出的幸福;一夜里我饱餐秀色;夫紧贴那如丝的胸衣睡着;①到朝阳把我惊走。
那时而哀婉时而热烈的歌声传出来;落在肯辛顿庄园每个人的心头;如一股生命之水;冲洗着每个人的心灵;但悲乐却是不同的;有的人因感而喜;有的人因感而悲。
康妮被奶娘歌中的渗透心灵的悲戚感动得下泪了;她说:“梅勒斯;我同意你方才说的话;让我们为了小爱芙琳;共同面对未来吧。至于我们如何;对我来说;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就这样勉强维持着;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听从自然发展;二是就此分手;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但无论出现哪种可能;孩子都是我们两个人的;谁都有义务抚养她。”
梅勒斯摇了摇头说:“时至如今;我还没把我们的关系想得这么坏。我所说的未来是;我们总得从现在的困境中走出去;去开创一个新的天地。只是①转引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彭斯诗抄》;1981年1月版;袁可嘉译;215页。
为了这个目的;我才来到你身边的。”
听了这番话;康妮慢慢地把头抬起来;望着梅勒斯那张瘦骨浚郡的野人似的脸;赶忙把眼泪擦干;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梅勒斯;你真是这样想的?”
梅勒斯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康妮急忙从床边站起来;把梅勒斯拥在怀里;用埋怨的口气说:“既然你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早说?难道是为了考验我的耐心吗?只要你有了这句话;一切疑虑都可以冰释了;一切旧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你仍然是从前的梅勒斯;那个阴郁的我所热恋的人。”
梅勒斯再也不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也紧紧地拥抱着康妮;并长久地热烈地吻着康妮焦渴的嘴唇。他呼吸急促地说:“康妮;我想你;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什么辛蒂;什么吉提;那只是中看不中用的野草闲花;用一下也就抛弃了。惟一抛不下的就是你呀!我用心地想了;抛不下的就是你;就是你;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康妮让他热烈地吻着;气喘吁吁地呻吟着:“你原谅康妮吧!是我错怪了你。你到肯辛顿来了;这就说明了一切。我为什么这样傻呢?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你原谅康妮吧!”
梅勒斯不想说什么;也没有时间说什么;只是连连地点头。他饥渴地吻着康妮的芳唇、脸蛋和额头。
康妮娇喘嘘嘘地说:“从前我担心的是;你有一张阴郁的面孔;可别再有一颗阴郁的心啊!事实证明;你的心是热烈的;康妮没有看错;康妮没有看错……”
梅勒斯把她抱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在床上;小心地像剥笋一样为康妮一层一层脱掉衣服;最后康妮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在一刹间惊呆了;他惊异于康妮裸体的美丽:那对乳房因为在哺乳期显得特别高大;白皙而有弹性;像覆雪的小山。她的身体更丰腴了;处处闪动诱人的光。臀部虽不及薇拉的肥大;却圆润而突出;别有一番勾魂摄魄的诱惑力。
梅勒斯还站在那里;把她和薇拉作着对比。康妮再也忍不住了;她压低声音呼唤着梅勒斯:“来吧;快一些!我多么需要你的抚爱呀……”
梅勒斯的欲火也被燃烧起来;他几下扯掉自己的衣服;跨上床去;就与康妮合在一处……康妮呻吟着;但这呻吟不是痛苦;却是一种极度的满足。
由于梅勒斯总是想着年轻的处女薇拉;想着她在做爱时的种种独异之处;不觉间就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以致造成康妮的不满足。
他十分抱歉地说:“康妮;请你原谅我。或许是因为在路途上奔波太累的缘故吧?这次不行;以后就会好的……”
康妮紧紧地环抱着他;满足地笑了:“因为离别太久;一切都不大适应了。我们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即使这样;我也十分满足了。”
她抚弄着梅勒斯的红髭须和乱发;觉得非常幸福。然后又把他紧紧环抱着;亲吻他凸出的颧部。
然后她幽幽地说:“梅勒斯;我以为已经永远失掉了你;谁知我又重新得到了你。让过去的岁月不留痕迹地过去吧;让未来的时日都是幸福的五彩线织成。虽然在我们的面前还会横着难渡的河;但我们两颗相知相连的心就是舟楫;它可以冲破任何波浪;把我们渡到幸福的彼岸!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在我的身边;我能做到一切……”
梅勒斯吻着康妮的两颊;只说了一句话:“失而复得的……”
梅勒斯吻着康妮的两颊;只说了一句话:“失而复得的宝贝是最珍贵的……”
康妮问:“如果又得而复失呢?”
梅勒斯回答:“我就再去寻找……”
康妮把他拥抱得更紧了。
大概折腾得有些累了;他们只好相挨相靠地躺在床上;彼此抚摸着;等待着睡眠的来临;但是谁也睡不着。康妮想着她的莫尔农庄;梅勒斯却想着薇拉:“我走了之后;她自己能忍受得了长夜的孤凄吗……”一想到薇拉;他立刻感觉到身边的女人是多余的、甚至是可厌的了。
这时隔壁的小爱芙琳又醒了;大概奶娘给她喂完了奶;正哄她睡觉呢。那熟悉的有些凄凉的歌声又响起来了:
啊;愿爱人像美丽的紫丁香;春天里紫色缤纷;我像一只小鸟;小翅膀飞倦了;就上她那儿栖身。
这歌就好像唱给他听的;“我是有些倦了;但究竟在哪里栖身呢?是在将来的莫尔农庄;还是在吉兰治农场呢?”奶娘的歌声继续着;虽然像摇篮曲那样低回委婉、凄切温柔;但他觉得每一句都像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使他的心极度烦躁。
这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离开薇拉;那颗心就觉得喀徨无主、就觉得十分孤独……他的心已是属于薇拉的了。
在梅勒斯来到肯辛顿庄园的第四天;他们到莫尔农庄去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他们除了带简单的行李之外;康妮又带了一些长篇小说。因为爱丽丝与康妮到莫尔农庄那一次已与卖主说好;农庄的一切都已买下;所以他们只要去就行了;不必带什么日用家具了。
临行前的晚上;麦尔肯为他们举行了送别晚宴。在发表祝酒词之前;老人突然有些伤感;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表现得达观一些。
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擦掉那未被人察觉的泪水。重新戴上眼镜之后;他就举起了倒满威土忌的酒杯;又恢复了往昔的潇洒和诙谐;他热情地说:“除了希尔达之外;勒德家族的人就全了。往昔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只有两代人;自从小爱芙琳来到人间;我们就有三代了。勒德家族也算人丁兴旺了。我的本意;本想让三代人在肯辛顿庄园永远团聚在一起;从此不再分离。但争强好胜的康斯坦丝小姐却非要自己去开创一番事业不可;对她的行动我不能阻拦;对任何人的任何创造行为;我都是抱着鼓励态度的!再加上有优秀的、见多识广的梅勒斯先生做她的坚强后盾;此事就已成功了大半。但我有一个嘱托;你们无论如何要把小爱芙琳带好。原来我本想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在肯辛顿庄园长大;但出于一种君子不夺人所爱的道德观念的考虑;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康妮;你就把她带上吧!但你要记住;首先你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莫尔农庄的主人。你要把全部精力的十分之八九放在爱芙琳韵身上;用剩下的十分之一二经营农庄的事业就行了。我祝福你们在新的一年旗开得胜;一切都获得大丰收!最后我还要加添一句;就是当你们对土地和农事厌倦了的时候;肯辛顿庄园的大门随时为你们而敞开;接纳你们的归来……”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用眼睛征询了一下夫人的意见;见夫人同意地点了点头;他又重新举起酒杯:“我的贤惠的夫人也同意我的意见;那么大家就干杯吧!”
大家干杯之后;他又把酒杯送到抱在奶娘怀中的爱芙琳的嘴边;让她把酒杯舔了舔;然后才满意地落座了。
此时;康妮把每个人的酒杯又斟满了酒;把自己的酒杯举起来;激动地说:“感谢父亲和母亲为我们饯行。有了父亲真诚的祝福;我们的心中就有了底。
请二位老人放心;我们一定在那片土地上创造出奇迹来。当我们心倦思归的时候;我们会像一群倦鸟来这里寻巢的。”
大家随着她;都把酒喝干了。
第二天的早晨;也就是梅勒斯来肯辛顿庄园的第四天早晨;人们把康妮、梅勒斯、小爱芙琳和她的奶娘送上汽车。
当汽车开动的时候;麦尔肯先生再也抑制不住满腹的凄凉;他向康妮挥着手;哽咽不语、迎风落泪。
好像汽车载去了他的一颗心。
第十九章飞蛾围绕篝火旋舞
远方的地平线;丘陵像长短不一的锯齿一样;啃啮着幽静的天空。忽然从两个锯齿的中间有一条颤颤抖抖的线飘荡而来。一会儿;就飘到莫里斯农庄的上空;那原来是一群从北方飞来的大雁。它们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兴奋;就成群结队地在蓝天上远游。
飞到莫里斯农庄上空的时候;它们特意地高声叫着;仿佛告诉莫里斯先生:春天到了;可别违误农时啊!莫里斯已经走在春天的前边了;当他在路边发现了第一棵野杂草的嫩芽时;就驱着耕牛、扛着木犁;到田间去收拢了。
他套上那头黄色的耕牛;把犁头插进休闲了一冬的土地;心情兴奋得不行;直想唱一首苏格兰民歌。
当他驱动黄牛;犁头像一条鲇鱼在泥土里游走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激情;兴奋地唱道:泥土;泥土;黑色的黄金;我们在泥土里把希望播下;到秋天会得到你百倍的奉献
那头黄牛被感染了;也“哞哞”地吼了起来;与快乐的莫里斯作着应和。
莫里斯掌犁的技术是百里挑一的;翻起的泥浪分向两边;一条犁沟笔直笔直;没有一点弯曲的地方。
新翻的泥土散发着一种馨香和土腥味;引来了那么多的乌鸦和喜鹊;它们在犁沟和泥浪上欢乐地蹦跳着;寻食刚苏醒过来的小虫和去秋遗落在田间的果实。
爱丽丝和儿子约翰拉着一个木磙;在把新起的垅台压平。他们母子轻松地走着;不时地说笑着。但一道道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母亲心疼儿子:“约翰;你歇一歇吧;你的骨头还没长成;容易累坏的。妈妈是成年人了;一点也不累。”
约翰却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