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招呼我们了?我们的钱不是钱?”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气得不能再气了,说:“请让开,我们没有一定的责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这房间半步?”洪照祥咆哮。
“为什么不敢?”
迫虎跳墙,我容壁怡有什么不敢?
十五岁时在乡间,姨母迫我嫁个虽无过犯,却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胆子独个儿自江门逃到深圳去,再偷渡来香港谋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儿,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祸,也叫命了。
抢前一个箭步,我就冲出房间,下意识地直奔到贺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带我走!”
贺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带着几个手下一齐拥上前,狠狠地看了贺敬生一眼。
“先生贵姓?”
“贺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当。”敬生拿身子护住我。
“贺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务群众的行业,我任股票经纪。”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规矩吧!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们那一席酒,还未酒阑人散,她怎么就钻到别个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选择权。”
“这可要问问冯部长了。”
那冯部长跟大同几个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围拢上来,候准时机,以化解这场恩怨。
因此,冯部长慌忙站出来,不住的打恭作揖!道:“这就给小弟赏光,好好的再坐下来,让大同作东,请一瓶好酒,再唤几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赏这个面?”洪探长伸出手来,作了个有请的手势。
我自别过脸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来,从没试过这么令人难堪!
大同酒家跟我没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见得我会饿死街头。
初来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湾那几间纱厂门口,几个星期,才获得开工三天,肚子实在饿扁了,才转到大同酒家来应征。现今地头熟了,手上也有几个月的钱粮,顶多重新到工厂排队去。
做酒家女这种抛头露脸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平日有谁对我稍为大声大气一点的呼喝,也教我想掉头就走,别说要闹这么个不得体的笑话。
我若然就这么屈服了,难保没有茶客以为有先例可援,得寸进尺。
在往后的日子里,要是人们误会我畏强权,不知已委屈到何种地步去了。我岂非水洗难清,无以自辨?
我当然屈服不得。
贺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领神会,说:“我陪你回家去!”
随即对冯部长说:“你如不满,我明天派人送支票来,小三辞职不干了。”
“贺少,且别这般认真嘛!”冯部长抓抓头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贺的,你如敢带着容小三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为之。”
贺敬生嗤之以鼻,说:“本埠乃法治之区,你的头是我的客户,不见得他像一些酒囊饭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于不顾!”
说罢,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们都默然。
心上突然间澄明一片。有种浓浓的被爱宠的感觉,侵袭心头,完完全全掩盖了刚才的无依与惶恐、气愤与屈辱。
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非常清晰的出现脑海里。
原来女人能有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站在身边,是会矜贵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贺敬生一眼。
当这个男人出现后,很自然的,我不想他离去了。
我们紧紧握着手。
心上当然还有那一抹的阴影,同时交替着出现两个模糊的面谱,一个当然是贺敬生的妻,另一个则是……
不提也罢。阔别经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识了,还有什么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里活道的一幢唐楼内,分租人家的一个尾房。
贺敬生从没有到过我家来,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楼,就话别了。
连今晚都不例外。
经历过这场风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点东歪西倒,需要静静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后算。
敬生轻轻的吻在我脸颊上,说:“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我来看你!”
我点点头。
等待明天。
明天终于来了,可是,敬生没有出现。
当芬姐面无人色地跑到我家里来,向我报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欧打的消息时,我吓得一颗心像要从张大的嘴巴掉出来似。
第一次见到贺聂淑君,就是在养和医院的头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面如土色,紧皱着眉,都有一副要冲前来跟我算帐的表情。
我不是不恐惧的。战栗来自心底,却是根源于贺敬生的安危吉凶,并非为求自保。
我当然知道是自己间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这是那个自称是贺敬生太太的女人,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哀伤都看不出来,却有一份令人惊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漠。
“请随我来,敬生要见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进了病房。
贺敬生卧在床上,一眼见到我,下意识地移动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扑倒在他身上去。
论关系,我和敬生还是朋友。
讲感情,我们没由来在旦夕之间跨进了一大步。
如许的融和,如许的亲切!
我只静静的站着,以眼神表达我深深的感受与关爱。
“你平安,我就安乐了!敬生闭上了眼睛:“我怕他们瞒着我,事必要看到你,我才放得下心!”
眼泪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张开眼睛,说:“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来了,就会来看你,你放心!”
我泪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围的人,是何嘴脸。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给我绞了条湿手巾,又泡了杯热茶,让我渐渐回过气来,她才悄悄地告诉我:“贺少是难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脸色难看至死,日后怕不好相处!”
芬姐的顾虑并不多余。
当然,这是日后才知晓证实的事了。_当贺敬生身体康复过来后,我们便赋同居,顺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问敬生:“这城还是法治之区吗?”
“法治之区,法治之国,都有很多不便张扬的处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对待我,我也投桃报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们以后安全吗?”
“当然,已经惊动了上头,我有我的势力。总之,有我在你身旁,祸事断不会蔓延到你身上来。我阻不了的,我会全身挡在你面前,就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事,从来最美丽,最令我欢喜。
我连旗袍都从来不尚花巧,不捆边边,不扎花纽。
敬生这么多年以来,深知我心!
再复杂的情况,到了他手里,都被简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后,真的没有什么可怕了。
稍稍经历过生死的人,那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令人更超脱、更洞悉世情、更挥洒自如、甚或更不顾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间,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来公案,可能有人会取你性命,又有人会拔刀相助,扭转乾坤,就觉得风险真不是一回什么事。
年轻时,有的是豪情壮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风云,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祸福,钱财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来,我这种处世的思想与态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与关系,跨进了一大步。就为了我肯把所谓私已,悉数由敬生变卖套现,他的一盘经纪生意得以复苏。
当然,也是命不该绝。那年头,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辈,或许喜欢押一些宝金,竟然一直下来代我存放了不少黄金。也因为黄金最易脱手。反而留至最后关才打算变卖,先行出售了物业,以维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来,七四至七五年的黄金价格不住上扬,使敬生先穷而后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块德辅道西的地皮出来,跟建筑商合作,兴建当时少有的商住大厦,竟然其门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这以后的三年,股市气势如虹,自不在话下了。
敬生一直将我的功劳夸大来表扬。
我但笑不语,心上极之安慰。
其实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诸于他,用诸于他,他硬要说成是我的义气,怎不教人感谢?
或许他以此为藉口,令我名正言顺地踏进贺家的门吧!
聂淑君再无从反对。
因为贺敬生毫不让步地说:“股票跌至一百五十点时,我去叩聂家的门,商讨你父以一个合理的价钱,让回聂氏百货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闭门羹。你一家大小几时分过我的忧、解过我的患了?”
聂淑君无话可说。
当我恭恭敬敬地给她敬茶时,她才板起脸孔说:“不敢当。照理,是我带着一家大小给你敬茶才对。敬生说,我们还有今日,是你的功劳。也真没想过才几年功夫,你能积累到这一大笔,以救敬生燃眉之急。从此以后,我这个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学习,好歹多抓些金银珠宝作后备。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俭,循规蹈矩,连家用都是稳扎稳打,才没法子逞强!”
并不需要多大的智慧才能听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显得说这番话的人之心胸与气量,别说我不便多行辩驳,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宁愿选择随那些自暴其丑的人去吧,何必斤斤计较?
聂淑君见我微垂着头,默默听训,并不打算得些好意须回手,只继续道:“原本贺家的亲友们都劝我,既然容得你回家来,喊我一声大少奶奶,也得依规矩,给你一个别名,好为贺家带来福气与好运!这虽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惯例。然,我看你小三这个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后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没有什么狐狸精跑上我们贺家的门来打扰就好了!我的那几个姑奶奶都说,壁怡的名字总要改掉一个,应叫壁松还合心情环境一点,我看还是作罢,一喊壁松,倒提点了自己,是迫于无奈依从,蛮激心,是不是?这以后就依旧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无可忍,一站起来,跑进书房去发牢骚,我看还有更多的难听话要听进耳朵去。
事实上,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与乐,敬生全看到眼里,记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摆六十大寿的酒,要我穿侧室传统特定颜色,敬生虽出了口,但老早明白又是一场无谓的酸风妒雨,事必要制造城里人背后的一些笑话而后已。于是敬生下意识地要为安排补偿,这是他的作风,我缘何会不知道?
当他打开了夹万,捧出了一个锦盒来,我就忍不住拿他开玩笑:“贺少,你生日那天,除掉要我叩头斟茶,穿粉红褂裙及衣眼之外,还有什么额外的规矩,要我遵守,才能拿你的奖品?”
“小三,你又来刁蛮了。”
“刁蛮?还有比我更听话的女人呢?”
“来,别说闲话,看看我给你买了套什么首饰?”
锦盒打开来,吓得人目瞪口呆。
从没有见过如此通透玲珑的一双翡翠手镯,还有那只通体透明、薄如蝉翼的绿玉蝴蝶,手工之精细,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诚恐碰了,它就立即飞走似。
“喜欢吗?”敬生问。
“你从来都不曾捐弃过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之念头?”
我是真有这个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诸于口的。
“小三,怎么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这种心意的表达上头,额外的敏感?”
我没有答。
突然的无辞以对。
这么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宾,他疼爱我有如心肝宝贝,无容置疑。我敬慕他,视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然,这就是年轻人所谓的爱情了吗?
闲来读了不少书,启发了我的疑窦。
四十已出头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这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了?
要证明我和敬生之间是否有真情真爱,大抵最起码要拼除所有物资的供应。
我感到最爱他的那年头,还是变卖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两年。
每当群姐返乡,我把贺杰背在背上,挽了滕篮去买菜,精打细算,如何弄一餐既经济又可口的饭菜让敬生品尝时,我就最觉着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质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过各种金银财帛去感受到彼此的爱!
我从敬生的手里接过了那套宝光流转、一见倾心的翡翠玉镯与王蝴蝶,放到我床头柜的首饰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当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寿那天,穿戴名贵,亮相人前,以补救我要比聂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众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谁的行头,自然知谁正风生水起,谁又穷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寿辰当日,戴上这套从未露过面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宠有加,如此一来,我穿侧室颜色的礼服,也实在无损威仪了。然而,敬生并不明白,这种锋头是最出不得的。
祸事缘起强出头,在贺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礼炫耀人前,必定后祸无穷。
贺家与聂家人多势众,势利的眼光必然会认出这套翡翠是从未亮过相的。换言之,一经落实敬生寿辰只给宠妾买首饰,而冷落了大妇那一边,七嘴八舌必讲得聂淑君加倍难堪。
名副其实的所谓赶狗入穷巷,要聂淑君在众亲友跟前下不了台,她还会放过我?
02'梁凤仪'
何必一方面礼让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两寸?更加得不偿失。
有些时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来,分明是帮我护我爱我,却适得其反,变成了害我坑我累我。总之,简单一句话,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里去,嘴上还要对敬生连声道谢。
故此,敬生寿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来,装好了身,穿回那套经常在喜庆日沿用的粉红软缎绣花褂裙,只戴上当年我进贺家门,聂淑君送我作见面礼的一套黄金手镯与颈链,再加一只三卡拉的钻右戒指,就准备陪着敬生走过大房那边去,给自己丈夫两夫妇拜寿了。
这是规矩,年年月月的守下来,已经麻木,也不太觉委屈了。
当年?唉!每逢过年过节,我就感触。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陈芷芬,终归嫁给西环果摊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两男一女,一家五口必来贺家跟我拜年。
论身家,芬姐与昌哥跟我们是云泥之别。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爱小夫妻,绝没有旁人干扰。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来,泡了茶,就得卜通一声,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给他贺大少爷、大奶奶双双敬礼。
那年头,每在夜里想到聂淑君阴侧恻地看着我,接受我的大礼,心上就翳闷痛楚。还想到贺敬生也大模斯样的坐着,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脑儿把所有首饰财帛都往他头上摔去,然后飞快地走个没影儿,离了这姓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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