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是她们所针对的那极少数人其中之一大热门。有时,对我言行起居的关注之甚,真使我大吃一惊。
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们贺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饭,贺聪与贺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聂淑君说:“贺聪兄弟不回来吃晚饭了,在外面有应酬。不用等。”于是一桌子都坐满女人。
“这年头要稳定生意大局还真艰难,大嫂,你还真算好福份,生哥过世之后,两个儿子撑得住。”贺敬瑜说。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两个儿子打定江山,让别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语的唱双簧,又习以为常的扯开序幕。
我看得到贺智想发作,一脸的不以为然。赶快拿眼示意,叫她别当作一口事。贺智不理,一转头,望住她母亲说:“妈,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吃一顿饭,少讲这种影射弹劾别人的废话成不成?”
聂淑君还未回答,贺敏就开声说:“贺智,你要妈开门见山的实话实说是不是?只怕会听得你脸红耳赤,义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说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听过,不见得会吓破胆。”
“贺氏最近的生意难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还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不迭地另起炉灶,连得力伙记兼大客户都一并罗致自己门下。哟,我倒忘了,连你贺三小姐的投资户口都转移了阵地,你说,是不是生意艰难!”
我得住,只低头吃饭。
贺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难堪,怎么你不去比较一下贺氏生意下跌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华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责别人呢?怪人需有理。”
“贺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贺敏说:“外间人看我们贺家,好像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无谓两面得失,于是另觅出路,何必夹在中间,万一沙尘滚滚,杀错良民!”
贺智一听到涉及潘家,下意识有点尴尬,没有再灵牙利齿的接下去。
迟疑了好一阵,她才说:“二姐闭门家里坐,得的商场消息还不少呢,只怕鱼目混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贺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诸者赤,近墨者黑,你别说我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这儿多人在坐都听住了,我算尽过我的责任了。”
贺敬瑜看贺智被贺敏这一说,弄得腼腆地粉脸飞红,一时间静默下来,她怎会错过大好时机,立即打蛇随棍上说:“贺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说到底是世家出的身,再不学好,也不致于明目张胆,半夜三更的把个情人带到家里来。”
这可是太严重的指责了,我一时也忘形,问:“姑奶奶这是讲谁?”
聂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别又说什么人在指桑骂槐,我可是实话实说的人,正要问你,为什么顷夕之间,把一屋子的佣仆都辞退了。你睡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与事了?那位姓潘的车子停在你家外头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离去,竟又为了什么事了?日间跟姘头合伙明目张胆抢贺氏生意,晚上干脆在敬生故居闹个天翻地覆,花月总留痕,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也太异想天开了!”
阮端芳吓得张着嘴,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贺智拍案而起,怒容满面,大喊一声:“妈!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来,止住了贺智的话:“三小姐,不必为我讲话。”
贺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见她脸色早已发白,惊得一眶眼泪凝住,分明满溢,仍不敢掉下来。样子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
我缓缓而坚定地说:“大宅和我那边,从前只为敬生的原故而有牵连,如今,显然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较为清楚稳当。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话,我自会承担后果。如果大少奶奶认为将你所见所闻所揣测的,肆意传扬出去,对贺家的家声没有影响,而又能遂你心头的快意,无人能阻止你。这以后,大宅的门槛森严,你若认为我无须到此的话,就请怒我疏于问候了。”
我对贺智和阮端芳抛下了一个眼色,让她们心领神会就好。
我拉开了椅子,头也不回,理直气壮,心朗神清地走离大宅。
出了大门,回头一看这巍峨白屋,只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里说:“敬生,请恕我再无能为力了。”
俄顷,我直觉满身疲累,十多年来的积怨,宛如山洪暴发,汹涌泛滥,把整个人都淹没。
我的的确确已经受够,如还不奋身脱离险境,即遭没顶。
再从新挣扎为人,必须改头换面,以新的心情、态度、宗旨、怀抱,面对世界。
没有敬生在旁对我搀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与殁,决定了我的身份,绝不是我要离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站在人前,改为把他放于我心深处。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伟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关系贺家荣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废。
聂淑君跟她同心连气的贺家人,根本是日以继夜、无时或缺地寻找机会,誓要将我拥出贺家门外。
看她们如此的尽心竭志、不遗余力、辛苦经营,就算今次达不到目的,以后漫长岁月,还愁缺少机会?
我何不趁早给他们一个迁就算了。
知我者谅我。
敬生在天之灵,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独行。
然,我不怕。
我重覆又重覆地鼓励自己,从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抚慰我的心。漫漫长夜之后,必有黎明。
晨光灿烂,又是早起,精神奕奕地工作之时了。
富华经纪行的生意真的日益兴盛。
无可否认,有相当多的是贺氏的旧客,并不为什么,就为宋欣荣揸盘,他们有信心。
我笑说:“荣叔,你何只是宝刀未老,再战江湖,简直是凛凛雄风,叫行家闻风丧胆,你何时大手出货入货,都成触目目标!”
小型经纪每天对牢大利是画面,总要搜索市场内一些大经纪的买卖动向,以定自己的方针行止。
炒卖股票,很多时像捉迷藏游戏,总要乘人不备,或买或炒,若等到一旦成风,就已短了盈利。
故而每间经纪行的揸盘经纪,等于是成盘生意的灵魂。
他何只权操客户投资之生与死,就是经纪行本身的买卖,也在他手上。
敬生之所以名重江湖,就是他多年来掌握的股票交易,有如龙飞凤舞,得心应手,且他仁厚忠实。
宋欣荣听到我对他的推许,竟然感慨:“说什么,我的功夫还及不上生哥一成。他是这一行的绝无仅有的天才。我敢说,我学得到他的,只是那份忠直而已。”
宋欣荣压低声浪,说:“贺聪何只功夫差得远,就是他那副德性令人吃惊,不择手段的引诱各式客户买卖股票,一有风吹草动,根本就不顾人家生死,先行照顾自己荷包。人客越是全权信任他,他越是黄皮树了哥。拿着客户的股票去做买卖,先蚀人家的,却先赚自已的。一旦有任何风浪,面不改容的斩人家的仓,完全想都不想,当初是怎样甜言密语引人家以子展开户的!”
宋欣荣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并不言过其辞。奸猾股票经纪,只要凡人盘出货,都给客户报高讲低一个价位,就已经是将自己的利益建筑在别人的吃亏之上了。
贺敬生从来一言九鼎,自己对自己讲好,这一手是替谁入的货,赢蚀就由那个户口全盘负责,绝对均真。
他要交代的不只是客户,而是良心。
别以为江湖上有永恒得逞的瞒天过海功夫。人们的眼睛终究会因为吃了亏而变得更雪亮。
对贺敬生尊重,自然会不值贺聪这种经营所为。
故而贺敬生死后,贺氏生意大不如前,这是主因。
“我之所以不甘寂寞,重操故业,仍不肯回贺氏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宋欣荣说:“我们股票经纪为什么老被人家看成捞家似,无他,就是因为有害群之马。且贺聪对老臣子都不予厚待,既是摆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何必替他卖命。”我拍着宋欣荣的手,一时间无辞以对。
并不喜欢在别人批评贺家人时,忙不迭地加一把劲,推波助澜,落井下石。
宋欣荣继续说:“细嫂,倒是你心肠品性跟生哥一样,难怪你们合得来。就是这几个月来,看你的功夫也真吓一大跳,小瞧不得呢,简直是武林异数。你若不怪我大言不惭,我就敢拍心口,你再多跟在我身边学艺,过一段日子,就是贺敬生再生了。”
我开心地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堂,半开玩笑地说:“我本身资质其实不好,也许敬生真在心上帮你一齐指点我。”
跟着我再认真地重覆一句;“也是真的,敬生长存我心,未曾离开过。”
宋欣荣听我这么一说,蓦地把我拉到一边去,把声音再调低说:“细嫂,我完全信得过你对生哥的情义,我这才敢直言了,外头已经谣言四起,把你和潘浩元的关系讲得天花乱坠。”
“荣叔。”我当然觉得委屈,在自己人跟前,也就禁不住露了怨怼:“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才好。”
“细嫂,我向你提起了,并非要问你取什么解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要诸多解释的心就随他去好了。老实说,就算生哥在天之灵怪我,我也是凭良心说话,你年纪轻轻的,要再觅归宿,当真天经地义的事。潘浩元人品事业,都配得上你。故而,你们若走在一起呢,关爱你们的人,应该替你们高兴。若只是高义隆情的老朋友,我们也绝对支持你。只是,细嫂……”
宋欣荣有一点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才再继续讲下去:“这年头,奸人当道,很多小白脸与拆白党行走江湖,专事引诱深闺寂寞的豪门怨妇,你千万要小心。别的江湖传闻,我完全置若罔闻,但听说,你跟一些来往不得的年青人在公众场所起过冲突,是有这种事没有?细嫂,你万万不能掉心轻心。”
我真是听呆了。
很欲哭无泪。
大太阳底下,真是何来秘密?
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内跟那姓区的开谈判,竟然成了江湖新闻。
怎么想得到呢?
就连面对的这位老实人,我也不能作出交代和解释。
“荣叔,你千万安心,我不是个作贱自己的女人,人呢,不敢说有三分灵慧,但总是十分小心的。”
“有你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人家怎么说,你也别被骚扰才好。一旦涉足江湖,就必有这种无聊是非,讲的人其实不上心,拿来消遣、平衡一下日中商场内的紧张情绪而已。这城有个好处,人们既善忘,市场的新闻又源源不绝,谁都不会专注到谁的身上去。还有,只要当事人站得硬,谣言会得往回走。”
宋欣荣真是个老好人。
他还笑嘻嘻地说:“且怒我说句孟浪的不正经话了。细嫂,你如今真要成为近日金融市场内的新鲜女强人了。女强人嘛,除却本事能干之外,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罗曼史,才叫人神往。这些日子来,外头很多客户,转来光顾我们,都暗地里跟我说,富华是贺敬生如夫人有股份的是不是?很有点慕名而至的味道。”
宋欣荣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个行头不讲点名气,真是笑话了!”
也可以说,那个行头的女人不需要作某一程度上的牺牲色相了?
难怪从前的父母,老是不大情愿女儿往外做事,做什么也属于抛头露脸。好看的女人,站在花生档做多一个半个钱生意,都只为那些男人们色迷迷地瞧多几眼,为着眼睛吃冰淇淋而自愿多光顾。
女人从来都是养在深闺,才能讲专利。
现时代,潮流是个个女人赶紧站到人前去,实情虽是才学本事有价,有时些微无可避免的色相仍然能起着相当作用,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最近,我已经以富华经纪的合伙人身份跟各种客户见面应酬了。
事实上,我们也很挑,总是做大户的生意多。
这天跟一位做制衣厂做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冯坤吃午饭,就不免有点啼笑毕非。
“叫你贺太太是好像太见外了,市场上有人称呼你三姑娘,我就从众了,好不好?”
我微笑点头。
口头上把贺敬生撇开,也并不等于我的身份有了转移。
“这年头是真女人本事过男人了,我看各行各业都有这个趋势。”
也未尝不对,连的士司机与码头苦力,都有女人充任,是逞强?未必,我看是迫不得已居多。
跟暂面相识的人当然不方便谈感慨,故而我人答:“承你们男士相让罢了。”
“不,不,不,也是有真功夫使出来,有目共睹。就以三姑娘在市场内气势如虹,不是不令人叹为观止的。否则我也不会把投资户口开到富华上去。”
“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依我看,三姑娘的实力和本事还不只于在金融投资上头,干别的行业,一样会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的,可有兴趣在地产上头发展?我手上有幅沙田地皮,很愿意跟你合作。”
“我们顺昌隆也是专注在地产上头的,或者我请他们跟冯先生联络。”
“你们贺氏不也一直在做金融生意,三姑娘仍另起炉灶,跟老潘合作得如鱼得水,怎么不可以考虑也跟我携手同行呢?”
我极力控制着不发脾气。
市面上一旦有了贺容璧怡会移情别恋的谣言,某些男人的头一个反应,就以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
莫说我仍心如止水,就算万一有日愿意接受第二春,还不会有这姓冯的份儿。并不见得有多少人有资格有本事取贺敬生之位而代之。
类似冯坤这种人,我已并非第一次见和第一次应付了。
我于是说:“贺氏由贺聪与贺勇兄弟执掌,我见少识浅,只想寻个小地盆慢慢学习,故而在富华行走。冯先生的地产事业是大生意,当然要以顺昌隆的经验才仅仅攀得上。”
“既如是,我们仍约一个时间晚饭,好好的商议大计。三姑娘也在顺昌隆作得了主。”
“冯先生太抬举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顺昌隆的股东,股东跟董事的身份到底有别,是不是?冯先生请跟贺智联络,这些天来,连贺聪的太太阮端芳都到顺昌隆工作,或者我请她给你摇个电话,上你办公室去拜候拜候。”
跟客户吃一顿业务式午膳还可以,免得过就不必作晚饭应酬,说到底,气氛并不一样的。
我已领教过江湖传闻的威力,真可以无事化小,小事变大。何必在有选择的情况之下予人口实。
当然,我决非对谣言退避三舍,问题在于麻烦惹上身是值还是不值?
为这个叫冯坤的人,当然的不值。
为潘浩元呢,我还真有理直气壮的胸襟予以支持。不必为人言而妄自牺牲一个好朋友的约会。
星期天早上,我答应跟潘浩元去粉岭打高尔夫球。
我并不认识运动,从前,贺敬生不崇尚这些玩意儿。故此我无缘接触。
近日,潘浩元跟我说:“一天到晚搁在冷气办公室内会使人的红血球不活跃,皮黄骨瘦的,对中年人的健康尤其有坏影响,你应该尝试运动。”
我信任潘浩元。
每次看到他那亮得发光似的古铜色皮肤,我心就微微牵动。
跟贺敬生那白净温文的模样相比,无可否认,潘浩元有他另一种神采。
事实上,星期天也是最难过的日子,连电视节目都好像不怎么丰富,群姐又放假,只我一个孤伶伶的在家,更添寂寞,更易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