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也一样”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已成职业女性,有工可返。
贺智说得对,我一回到贺家来,整个人的行为心态都似改不过来。
二者的冲击不能缓和的话,有一日要害自己伤神的。
“难得跟你谈心。”贺智说,像个乖乖的女儿、也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样?”她既如此说,我也就不怕直接问。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应呢?”
“当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着儿子要生要死。”贺智叹一口气。“怎么我和你这种女人就没有一条大妇命,角色要是到转来演,天下太平得多。”
贺智看牢我,很认真地说:“不是吗?两情相悦,才值得长相厮守。一方既已移情别恋,留他在身边有啥子好处?公司里头的职员有了异心,立即请他另谋高就,免得阻碍进展,何况是配偶。”
“对。连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对方要抵赖,要推卸责任,要食言侮约,将追讨他还债的时间用在重新打天下上头,可能得益更多。这两天,我才跟你欣荣叔把个客户的一笔欠帐看成枯帐,在帐簿上撤除算数。早化此打算,还能有扣税的利益,幸运的,将来他良心发现,跑回来清还,皆大欢喜,没坏掉情谊关系,若从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头做人,不是我们没面子见他。”
“真的,三姨,现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态度完全现代化。”
“别来取笑我!”
“我是认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资户口自贺氏挪动到富华去,由你和欣荣叔代我打理。”
“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
还没有待我解释,贺智就说:“三姨,在商言商。现今富华是打开门口做正经生意的。不偷也不抢。至于说,做客户的,不也绝对有权变心?谁个贸易对手最合心水,服务水准至高,就挑他了,有什么叫不可以?”
我轻轻叹一口气,不辨悲喜。
“老实说,我不致于完全偏心于你。贺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时,客似云来,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与人缘,全跟爸爸相去千万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贴身利益,贺氏业务,他不知有没有放一半心进去。从前贺氏的股票生意占市场比例百分之二十五强,我赌明年,起码下跌至百分之五,你说,成何体统了?”
贺智越说越气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连私事都弄成这个样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贺聪他,有另外一头住家?”我惊问。
莫非真的虎父无犬子。
“他才不会。”贺智说。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业的样子,大概不讲什么儿女私情!”
“不讲儿女私情,不等于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没有听过贺家大少爷的规矩,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多三个月,且跟贺勇最大的分别是,贺勇喜欢借小明星出锋头,乐孜孜的去当名公子。贺聪不肯花这个钱,要平又要靓,名气最好等于零,免张扬。他的宣传预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财经巨擘上头。”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说得对。爸爸其实不是个用情不专的人,他几时花天酒地过?”
原来贺智什么都知道。
“贺家三个男孩子,只有杰杰最像爸爸,三姨,这是你修来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里头,阮端芳只不过是菲佣领班而已。孩子生下来了,她的责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归田!”
我摇头叹息,不知如何答腔。
“妈对大嫂好,也只不过是从比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问题比贺家要多百倍。”
谁说不是呢!多个香炉多只鬼。
我们贺家,两房妻妾五个孩子,都已乱纷纷。阮云龙妻妾如云,进了门的与未正式承认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个,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战,烦都烦死。
真难为了阮端芳。
翌晨,贺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后,我作了个决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厅上,我说:“阿群,通通给现今那班下人补贴三个月的工资,请他们立即走,我要换掉班底。”
群姐喜形于色:“早就应该如此了,都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连我买那只股票都会知得一清二楚。可是,不致于急到要他们立即散班吧,何必贴补这么多钱!”我没有时间解释,只道:“你且照着办,叫他们立即离去,一个不留。然后,去跟你那班姊妹说一说,看那位有空档,权且过来帮一帮,再另外雇用一批了。”
“这倒不用担心,大少爷不在,你又整天上铺头,这儿的功夫一点都不紧,我自会编排。不过,三姑娘,劳工署也只不过规定贴补一个月的工钱而已,他们又不算是高级职员。”
我没她好气:“事不宜迟了,你等下就明白。叫各人毫无心理准备的就掉了工,没有多个余钱在手总是慌乱的,也替人家着想。”
群姐应命而去。
没办法不这样安排,等下传出去,阮端芳出了事,真可大可小。
惨在喜欢拉是扯非的人根本常常不分敌我,谣言是不讲白不讲,只消半刻钟功地,就街知巷闻,且会歪曲事实,夸大其辞。
要是一传十,十传百,怕不传说阮端芳自杀,那还怎么得了。
姑勿论她是否有此意图,也别管那贺聪是不是狠心狗肺,贺家的名声一定要保住。
我守在阮端芳的床边,直至她微微转醒过来。
我轻喊:“大嫂!”
“哦!三姨,三姨!”她抱紧了我的手,喊着,立即眼泪汪汪。
“你息着,在我家很安全!”
“有没有人知道?”
我摇摇头。“放心!我连下人都通通辞退,这儿只有群姐和我!”
“三姨,多谢你,我以为我死了。”
“年纪轻轻的,别说这种傻话。你还有三个孩子在海外念书,你责任未完呢!”
“我对他们不起!”
跟着阮端芳就嚎淘大哭。
看样子,事有跷蹊,不只是贺聪花天酒地所致。
我先让她哭个够,哭出来了,委屈去掉一半,才好说话。
冲了杯热茶,又绞了条热毛巾予她,我终于让阮端芳稍稍安定下来。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我,羞于启齿,错得很多。”
“快别自责过甚,这世上谁永远没有行差踏错?”
“贺聪他待我不好,不等于我应该以牙还牙。”
事已至此。我只好鼓励她把事件讲出来,始能解结。
我说:“贺聪是有责任的,你连名带姓的给了一个男人,他应该令你生活安乐,精神畅快。”
“他没有,他没有。从来都没有。我只是贺家最见得人的一个花瓶。在外头,好看好用,百般炫耀。回到家里,他没对我拳打脚踢也只因为他不屑。”
闻言惊心,好可怜的阮端芳。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俩年纪轻轻就结了婚,为了上一代的意愿。
“我痛苦、孤寂、难过。因而有人乘虚而人……”
那就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来并不是个好人!”说着这话时,阮端芳浑身打战。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躯,能承担多少风雨。
“别怕,别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盏小明灯,肯照亮我的心,原来,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价。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实在没有那个钱。娘家里头,人人但求自保也来不及,这些年,阮家也不过是名大于实,何况我是外嫁女,母亲的仇家也还不少,让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残害我们的事实。贺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劳她说,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点私蓄也没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强扯动着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云龙的十二小姐,贺敬生的长媳,人家以为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错,自嫁进贺家来,穿金戴银,不愁衣食,可是贺聪多一个余钱也不过我手,他曾说;‘女人是不能喂饱的’……”
我惊骇。
有点觉得天旋地转。
实在是太呕心了。
如此无情无义,完全冷血的说话可以出诸于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连那一套套的首饰都放到与贺聪联名的保险箱内,我怎么敢拿去变卖?”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问。
“一千万。”
“真的会开价。”我悲愤。
“我拿不出一干万来,他就要等明天贺聪回港来,把我和他的丑闻告诉贺聪去。”
这个人一定曾经对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说爱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头骄阳灿烂,天下的人谁敢说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贺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贺聪对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也绝对有能力偷窃我寂寞的心。
无须学这个无赖般劫财劫色,他只需要把弄着一颗原以为得到归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数声,我就能死一万次。
怎么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么名字,如何联络?”我问。
只有一天时间。
“区展雄。”她把电话写了给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忧怨惊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结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给我在这儿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带回来给你。”
“可是……他并非善男信女。”
谁又是了?
赶狗入穷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晓得摇电话来,三姨自然有办法,当今之世,谁有本事动贺家人的歪主意了?”
我穿戴停当,出门去之前,慎重嘱咐群姐,要她给聪少奶奶热点清爽的稀饭,又说:“除了三小姐外,别让任何人进屋里来。若大小两位潘先生来电话找,说我自会跟他们联络。”
我自己开车到浅水湾酒店餐厅去见区展雄。
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好眉好貌生沙虱。
有什么话好说了?
开门见山,无所谓扭横折曲,白客气。
“你要的那个价,贺家付得起。”我看牢他,并不畏缩。
“那就好极了。闻名不如见面,贺敬生如夫人果然冷艳动人,且举止明快。”
“也头脑清醒,并不轻易受骗。”
甜言密语三千箩,我有得出卖。
眼前人脸上刹那飞红,他遇到对手了。
竟以为鸿运当头、鸿鹄将至,我们贺家买一送一,他简直异想天开,荒谬绝伦。
我气定神闲地,望住区展雄说:“拿得出来与值得支付,完全是两回事,想你明白。”
对方吸一口气,大敌当前,他也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说:“贺家声望何只此数!”
“说得对。你知不知道贺敬生的资产究竟有多少?单是敬生企业名下的股权时值,就是几十倍于你现今要的那个数,你开价是不是太低了,全副身家过户到你名下去好不好?”
区展雄呆住了。
“江湖道上,盗亦有道,是不是?因而你只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数目!”
“贺太太深知我心!”
“交易是双方面的,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天公地道。三百万,这是我还的价。”
区展雄笑:“出手太低了,贺家人怎么好像在女人街买内衣裤似,讨价还价?”
简直狗口长不出象牙。
“你开天杀价,我落地还钱,天经地义。”
“差太远了,八折还可以,否则,免问。”
“那么请便。”
贺敬生是本埠金融界玩沙蟹玩得最棒的一个。
自大同酒家时代开始,我就看他耍这游戏耍得出神入化。
名师门下出高徒,要吓我还真不易。
这一铺,我跟他赌定了。
区展雄果然没有去意,只道:“贺太太,是贺家的钱,用在贺家的事上,你何苦如此紧张。抖出去,真不是闹着玩的。”
“说得对,你尽管告诉贺聪去,秘密一拆穿,就不值钱,包你一个子儿也到不了手。阮端芳遭遇如何,根本就跟你毫不相干,你为了害她而损失三百万,算是一条什么数?”
“贺太太,除我之后,我的一班手足也要餐安乐茶饭!”
我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姓区的,只一个数目,你要还是不要?”
我用手按着餐桌,把脸略俯向他。
双目炯炯有神,一脸不怒而威,再阴声低气地跟他说:“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走的人,谁没有了!别告诉我,你对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欢场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有数。贺敬生和我从小吓到大,当年,他为我被围欧得差点没命,一个翻身,对方落得个什么收场,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贺太太,贺太太,且少安无躁。”
我慢慢的坐下来,打开手袋,取出支票簿,写好支票。
在区展雄接转前,我说:“拿了这笔钱,立即消失,永远不要被我见到你。本城所有传媒,若有直接间接影射此事,一样唯你是问。请记住,你还有七百万在我手上,如有食言,贪得无厌,本城有甚多人愿意领你和你那班兄弟的这笔遗产。”区展雄接过了支票,脸还青红不定,还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还有,以后站在人前,别一只狗似的,起码嘴里放干净一点。贺氏金马玉堂的家势,家人是不上女人街买内衣裤的,我们走进通中环的任何一间珠宝店去,全部都三折还价,水到渠成。”
回到家里来,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墙扶墙的才到睡房去,实实在在累得一塌糊涂。
推门进去,只见贺智紧紧抱住阮端芳,其实一房子内三个女人脸青唇白。
“摆平了。”
说完这话,我差点要昏倒在床上。
刚才荷枪实弹似地跟那姓区的大拼,实在惊险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诸于世,更不是不怕一个一千万元后还有无数个一千万,当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看到那姓区临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赢定这一场仗,才敢回来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三姨,我们感谢你!”贺智代她说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两人忙着点头。
“也许贺聪回来,我应该向他提出离婚。”阮端芳说,微垂着头,明显的惭愧。
“这不是第一步。”贺智说。“你没有对大哥不起,只不过,拼过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头,望住了贺智,又转而望向我。
我点头,拍着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贵自立,要脱苦海,你要改变生活方式。重新计划未来。”贺智说。
“对了,不要倚赖贺聪,甚至无须仰仗贺家,靠你自己。”
我鼓励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着我和贺智,却渐渐闪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吗?”
“大嫂,到顺昌隆来,跟在我身边学习,你在各方面都需耍历行储蓄了。”贺智连忙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上。
“对,我实在大贫乏了。”
世界上贫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贫乏之一种人了。
像贺敬瑜,甚至是聂淑君,她们将整个生命集中在某一两个人身上与某一个范围的事情之内,从其中找寻归宿与寄托,才真真寒酸而狭隘。
我当然是她们所针对的那极少数人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