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如今跟了他母亲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则让你见见,包保你喜欢!”潘浩元越说越兴奋:“这孙儿不像父亲,像祖父。简直跟我儿时一个模式烘出来似,我跟你从小认识,你来评评看,最公道。”
我心内重重的叹气。
贺智走下来了,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服装,那头齐肩的棕发,大概是洗过未干透缘故,拿橡筋松松地束起来,整张姣好的脸大大方方地呈现人前,更添一份明快。我们等齐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车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热心地介绍名胜。我因心内有所牵挂,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与贺智二人身上,竟没有装载什么曼谷风貌。
甚至车子停在潘家家门,我还混混噩噩的不晓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开了车门,伸手扶我下车。
是一幢相当新疑摩登的大厦,大堂入口处全铺上乳白色的云石,四周是几根黑色白花云石的圆柱,电梯以镀金支住镶嵌着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辉煌的气势。潘家在大厦顶楼一层复式的单位内。
电梯门才一打开,就知道是婢仆如云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层是大厅、小偏厅、书房、饭厅,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个宽阔的露台,站出去,鸟瞰着整个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虽无香江的气势,然,能够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头上,傲视各人的作息,可仍旧是相当可观的一回事。
大厦并非临海而筑,却正正对着河道。
潘浩元说:“这是曼谷首间可以停泊游艇的大厦,随时可以弃车坐船,一样四通八达。”
楼上是六间豪华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楼梯,原来更上一层楼就是一个装修得极具园亭风貌的人工园子,并不比我家的后园逊色。
谁能成为这儿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来的两位女宾都无缘问鼎了。
侍候我们吃晚饭的佣人,数目比主人与客人加在一起还多。
当然,这儿工资便宜。人力成了贫富极端悬殊的社会内的商品,其实是悲哀。在香江,没有太多人是认真的贫困。
据市场调查,住在廉租屋屯内的居民,购买力至高。走在一个屋屯停车场内,竟泊有相当多的名车。
香港人赚钱的机会与能力实为东南亚之冠,只要解决了居住问题,人人口袋都相当宽松,因而有资格待价而沽,无须贱价出售劳力。跟泰国,是太有分别了。
饭后,真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潘浩元跟我坐到天台花园去乘凉,却不见潘光中与贺智走来加入我们的行列。
女佣给我们摆上了各式鲜果时,我乘机问:“贺智他们呢?”
女佣答:“跟少爷在书房里听音乐。”
潘浩元立即乐不可支地说:“光中要找到知音人了,我那媳妇对音乐与文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心砰然一动,脸色抹下来,不置可否。
潘光中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实况给贺智说明白了。
故意隐瞒,抑或误导,都罪加一等。
像从前,贺敬生从第一天开始,就摆明车马,可从没有瞒过我什么。
是我自愿上钩的,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当然,其时贺敬生的身份,实在家传户晓,要瞒也瞒不住。否则,他可能也不会如此坦白。
迫至走投无路才豁出去,这不能叫做坦诚和大方,或许,我的心是太偏着敬生一点了。
女人就有这个毛病,一旦喜欢谁了,就会得为对方找藉口,根本都不劳男的做什么功夫,一切水到渠成,且言之成理。
无他,只一句话,情投意合之下,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冷了?”潘浩无问。
“一点点,人有点累,就会觉得额外清冷。”
“要不要下楼去?”
“好啊,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不多坐一会?”对方是有点恋恋不舍。
“我们还有多天勾留呢!”
我觉得有快快带走贺智的需要。今儿个晚上,是要找机会告诉贺智,潘光中早已有妻并有子。
那潘光中坚持要代表他父亲送我们口酒店去,我也不便推搪,就由得他算了。一路上,三个人都不多话。
其实,以我的观察,光中是个相当文静而沉默的人。见了他多次,话都不多,不像父亲,健谈爽朗。
这种阴沉的性格,真不可不防。
翻心一想,在内叹了一口气。只为他是有妇之夫,在我的跟前少了一重可利用的条件,我就如此自以为是把罪名编派到他头上去,也真是冤枉的吧!
贺智和我,分别回酒店房间休息。
我们的房间毗邻,中间有一道自由上锁或开启的门。
浴罢,披上了睡袍,轻叩那扇门,想到贺智房去跟她聊聊天。
没有人回应。
中间那扇门原来没有上锁,我推门进去,边喊:“三小姐!三小姐!”
整间睡房与浴室空空如也。
贺智的手袋还抛在床上,明显地,她没有走远,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留连吧?
独个儿吗?我孤疑着。
躺到床上去,想了一会,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翌日,四人仍是结伴去游了各式佛寺。
潘光中的表现越来越令我不满,他总是陪着贺智走,两个人谈得摇头摆脑,不知多投契。
贺智是不是一步步走进深渊去了?
回头出了事了,我如何向贺家的人交代?甚至,我如何向敬生交代?
不由得微微惊出一额冷汗。
原来并不太热衷到那座四面佛园去向她求些什么的。敬生都已去世,世上既无灵丹妙药可以起死回生,其余的一切,对我又何足挂齿?
然,为了贺家的下一代,我还是恳恳切切地向四面佛许了愿。
“保佑香江,保佑贺家的下一代,让敬生的基业得以一直在香江发扬光大,请赐予我无比坚忍毅力,且为完成我这个愿望,尽我的责任。”
贺智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却比我还诚心地拜佛,在佛园的四面,跪踌了好一会,才离去。
步出佛国,只觉她一脸的红光,真是容光焕发,信心十足。
不知贺智的心愿,有没有把这分朋捣蛋的潘光中撵出视程之内。
再下一天,潘浩元领着我们前去参观潘家庞大的宝石加工厂。
最兴致勃勃的是贺智。这女儿跟她父亲最相似的地方是一旦接触到任何生意,就活像是蜜蜂见蜜糖似,赖在那儿恋恋不舍。
但愿贺智恋栈的是事,而不是人吧!
这个理想一下子就落空了。
一连四晚,每晚回到房里去不久,贺智就必定走个没影儿。
这一夜,我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抑或是真的挂心贺智,看她仍不在房里之后,我便跑到酒店楼下去找她。
各个餐馆、酒店花园、大堂都走遍了,仍不见贺智的踪影。
最后走过二楼那间有轻快悠扬乐音传出来的酒吧,我探头进去,只见座位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位客人,小小的一个舞池内,却有一对男女,相偎相依地扭在一起,完全陶醉于乐音之中。
我呆站着,直至确切认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对时,才晓突然觉得尴尬,慌慌忙忙走回睡房去。
一夜没有睡好。
有点像大难临头的感觉。
贺智这几天,人是比在香港时活泼得多了,每个早上见她,都是那一身的轻快,让他看去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三十岁。
是恋爱了,唉。
我呢,刚刚相反,既急且恼,不知所措,分明的骤然憔悴下去。连潘浩元都能看出端倪来。
逗留在泰国最后的一夜,我什么地方都懒得去,实在没有心情。
贺智还是好兴致,这是当然的了。
我也不好说她什么,只管由着她跟潘光中逍遥去。
到底是最后的一夜。
但愿从此是个结束,而非一个开始。
潘浩元来酒店找我,是必要陪我吃晚餐。
他凝视我良久,问:“你有心事?”
“可以这样说,谁没有呢?”
“对。”
彼此维持了一阵子的沉默。
很多时,静谧能代表很多说话。
不知我们心里头想的是不是有雷同之处。
“你要保重身体!”潘浩元说,并且认真地加上一句:“我会挂心的。”
我点点头。
听了这话,不是不开心,不是不感谢。
然,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令自己都几乎要冷笑。
确曾有过需要对方挂心的日子,那时刻,潘浩元在那里?
完全的音讯全无。
黑暗之中,我永远是自己挣扎,摸索着,寻找出路。
谁曾试过好好的拖我一把?
有的话,就只是贺敬生。
而他,也不过是在一个最适当的时机,乘着我抵受困苦的韧力已经摩损至最稀薄的时候,扶我一把,让我额外感受到有人庇荫的轻松,因而一头栽进他的怀抱去罢了。
听过一句俗语说:“好命医生医病尾”吗?
正正是如此。
其后敬生待我的确好,那才是我的真正幸运。
如今的贺智会不会也是力守孤城,已是人疲马倦得到了一个极限,有人突然极力进攻,于是把心一横,摔下武器,撤销自卫,扯白旗投降去了。
06'梁凤仪'
唉,做人真难!
做女人尤其难。
这眼前的男人,如认为一句讲地久别重逢之后的安慰话,可以令我感激流涕的话,也未免是太小瞧我了!
因而,我对潘浩元的关怀,竟突然的起了淡漠感觉,连一句多谢都欠奉。
“小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你是开朗的,完全的心无城府,大有种天掉下来当被盖的气概。”
“对。可惜的是,一张张被盖在身上,久而久之,发觉把整个人都压扁了,还能优哉游哉?”
“敬生一直把你照顾得很好,是吧?”
“是,他是已尽全力,且属超额完成使命。”
“为什么他不离婚呢?”
一句话正中要害,这是敬生和我的死门,他竟敢对之挑战,令我异常震惊且稍稍愤怒。
潘浩元看得出我的脸色骤变,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失言了!”
话已说出口来,道歉不能弥补我所受的损害。
要我像舵鸟般,一遇事,就慌忙把头缩进沙堆里,益见其丑。
我于是挺一挺胸,担戴下来:“人生届无憾焉?要得了名份而丧失其他一切,并非我之所愿。敬生有他对家族声望的承担。为我牺牲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是宁可人负你。不可你负人的主义吗?”
“可以这么说。”
“你爱敬生比你自己以的多,多很多。”
潘浩元说这话时,牢牢的看着我,有一份极大的怜惜。
我微微的颤抖。
有点象个犯了事的小孩,以为人家不察觉,拿了件糕饼在手,谁知人家一转头,把他追到墙角去,还笑哈哈地伸出手来,把手上的糕饼取走。
我宁可被人清脆的赏两记耳光,好过如此对待。
真的,为什么潘浩元要证明敬生并不如此爱我,最低限度,他爱我不及我爱他深,故此,才下不了决心,跟聂淑君离婚,让我白白委屈一世?
我宁可他明言,不必如此扭横折曲,九曲十三弯的褒奖我的忠贞,其实是揭我的疮疤。
无可否认,二十年来,为自己也为敬生,我不断的自圆其说。
世界上没有结不成与离不了的婚。
牺牲当然会有,有人连皇位都可以不要,何况其他。
绝少人愿意爽爽快快的计算清楚欠债,双手奉呈发妻,还我自由。
比较上,会有多些人肯日后的种种好处,长期向受委屈的一方摊还,敬生就是这一类。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得过且过,天公地道地只享受他的既得利益,将自己应该支付的,减至最少。
我的际遇不算最上乘,亦不算最低等,如此而已。
在潘浩元税利的眼光与细心的分析下,我还是微微的矮了一截。
他只差点没有说出口来:“如果贺敬生能把你娶了,这才叫我无话可说。”
潘浩元现今有资格说这话,只为他是孤家寡人。
否则,他敢挑战何人?
“人们都说,我们泰国的四面佛很灵,陪着你们去进香时,我差点也要跪倒下来许一个心愿。可惜,我想不通,如果我心愿能偿,自己是安乐,对方呢?不知是福份抑或遗憾,因而,我打住了。”
潘浩元再说:“我只希望你安乐、幸福就好。”
“我会的。敬生他会保佑我。”
“他已成为你的护身符?以后也如此吗?”
我毫不考虑地说:“对,但愿此生此世也如此。”
有敬生在心头,百毒不侵。
回到睡房去后,循例睡不好,半夜里还辗转反侧。
我并不打算深究原因,睡不着就睡不着吧!
我蓦地起床,走到那通往贺智房间的门前,伸手推门。
门竟是上了锁的。
贺智已经回来熟睡了吗?
一切已成过去了吧!
我被起睡袍,走出睡房,转至回廊,站立在那儿,俯望着那个设在地下的人工小园圃。仍有人在独奏钢琴。
竟在此刻,琴音婉转,沿着那棵刻意种在园圃内的参天巨木,直传送到楼上知音的人耳朵里,遥远而别致,清晰得醉人。
我伏在那走廊栏杆上,良久,不忍离去。
才回转头来,差不多跟一个人打个照面。
他分明自贺智的房间走出来,在这个时份。
“贺伯母,还未休息?”潘光中微微一愕之后,跟我打招呼。
我还能怎么样?
原来今夜不是结束,才是一个开始。
所有过去的事,总带一点悔意。
历史不可能无悔。
我和贺智在机场跟潘家父子握别。
潘浩元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大概过两三个星期的样子,香港的那间经纪行就可以开业了。”
我点点头。
没有刻意地迥避潘光中的眼光。他也落落大方地吻在我的脸上,说再见。
行的是西礼,潘浩元说,他儿子在美国受大学教育,果然。
贺智在跟潘光中挥手之后,有一点点的落漠。她没有刻意的遮掩,故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走进航空公司的头等贵宾厅里,贺智让我坐下来,她去为我泡了杯咖啡。
“你需要提提神了,整夜的没有好睡!”贺智竟这样对我说。
我愕然。
“多谢你为我担心。”她说得实在诚恳。
一下子,我无辞以对。
喝掉了那杯咖啡,提起精神,我才说了压在心头的一句话:“你知道光中……”
“知道。”
“他告诉你的。”
“是。”
“这几天。”
“不,我们来泰国之前。”
“哦!”我茫然。
“是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光中无罪。”
又一个一式一样的版本。
男人只要有女人爱上,一定着数。
女人被男人爱着呢?只有教她更加吃苦。
这是条什么道理了?
必是千古以来,最深奥的道理。
“以后怎么样呢?”我问。
“没有认真想过。”
“值得吗?”
“三姨,你是过来人,你说呢?”
我说不出意见来。
心内太多感情与理智,混混噩噩地堆塞纠缠在一起,我需要整理,才能讲得出个头绪来。
贵宾厅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一男一女,男的还怀抱着一个小女孩,二人的态度无可否认是亲呢的,好一个不折不扣的幸福家庭模样。
我一看在眼内,手足冰冷,可幸还来得及立刻坐到贺智身边去,好能背向着门口,避过了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