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能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还有!得寸进尺,他嚷嚷。说吧。
你能不能给我也缠一个那样的指环?我也想得到保护。
他点着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红线。我伸出左手,他犹豫了一下后捧起我的手,拿着线一圈一圈地在中指上绕起来,小心翼翼地绕,不知是怕弄断了线还是怕弄断了我的手指。我的额头蹭着他向我俯下的额头,我的喘息也被一圈圈地缠在他的喘息之中。那红线让我想起了我的生母,我的父亲,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我的外婆,我的小姨,小时候门口栽的海棠树,在飞机中从云层上面看到的一抹红霞,做pizza饼时浇上的番茄酱,小学作业本上老师盖上的小红花,十三岁时第一次在美国过生日时的十三只红气球,初潮时内裤上慌张的斑驳血迹,心爱的娃娃头上绑的红发带,第一次与男孩子约会时偷来的妈妈的唇膏,邻居家初生的小baby顽皮的舌头,电子游戏Pacman里面值五百分却总是吃不到的红樱桃,在长城的一个烽火台上第一次被男人撕破的身体。
他缠完了,并没有放开我的手。他把那只长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手指的小手夹在他两只宽大的手掌中。它会保佑你的,他说,你会平安、快乐、幸福,直到成为一个顽皮的人见人爱的老婆婆。
在我的泪快要顺着满脸的笑容滑落的瞬间他又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就这样拉着我的手披着满天闪烁着幸福的星光陪我走到了鼓楼。在什刹海旁经过分隔前后海的石桥时他说,这里有江南水乡的那种乌篷船,船上还有拉二胡和弹琵琶的乐手,他们会弹奏游人点的曲子。我特别喜欢跑到石桥下面坐着,他说,因为在那里听到的乐声是带回音的,像加了混响一样,特别好听。最多的时候我一晚上数到了十二三条船从那里过。我们什么时候也来坐吧,他建议。
好啊好啊,什么时候来吧,我同意。我一定要点《梁祝》。
在我家楼下,他摸摸我的头说,上去吧,我看着你走。我乖乖地挥挥手,上了楼。
一整夜,我辗转反侧,揣摩着他为什么会放过那些可以抓住的瞬间,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在可以拉近我的时候把我推开。
终于我说服了自己。我故意没有告诉他我一个人住,所以他一定以为我是和小姨同住的,太晚回家既会吵到家人又会让家人担心。他是在为我着想的。
我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根本不知道接下去的故事会骤然曲折起来。
我们的专业每年在应届毕业生离校前两周都会在一个叫做Group
Therapy(集体心理治疗)的club里由学校出钱举行一次全专业的狂欢。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间club,对它的全部印象来自一个很棒的电台广告:“如果你相信汽车后座上的孩子会产生意外而汽车后座上的意外会产生孩子的话,你就需要心理治疗了。”
狂欢其实从那天下午就开始了。在几个同学合租的房子的后院里,大家从两点钟就喝起
了啤酒,因为所有的考试到那时刚好结束,我们这帮毕业生们这辈子恐怕再也不需要经历这种煎熬了。下午party的主题是“乡巴佬”,也就是说大家都得尽量打扮得土里土气。于是我把长发编成两条辫子,每一根对折绑在耳际,再用一块碎花红布包住了头,身上穿了同样花纹的短裙和白色吊带背心。中午匆匆炸好了一大盘我最拿手的鸡肉玉米饼,就这样身上散发着油腻腻的味道像个活脱脱的乡下姑娘一般蹦蹦跳跳地去参加party。
我是三点钟过了一点儿到的,麦克是四点半到的。六点时大家纷纷转去Group
Therapy,那时每个人都有些醉醺醺的了,从下午两点开始摄入酒精,难怪。美国人的这种不屈不挠的饮酒精神有时令我感到由衷的钦佩。
在club门口我们每个人的手腕上都被绑上了一条黄纸带,它标志着我们今晚狂欢的资格,我突然和身边的朋友们感觉很近,我们的身上有同样的标记,在那一刻我发现,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成为了同类。
人头攒动。每一个人头都有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记忆,每一个记忆都让我难舍。想到自己这辈子大概再也不能走进一间教室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有姓名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位子是属于我的,我用力随着节奏舞动着,紧紧抱住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或男或女,和他们一起舞动着。让汗水代替泪水在人群中飞洒吧。
麦克只有两次到我身边。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偶尔习惯性地在周围搜索他的存在,我发现整晚他都在和两个女人跳舞。一个是男朋友就在现场的厄瓜多尔女孩,另一个是未婚夫没能参加狂欢的会讲葡萄牙语的女生。
我想到曾经有人跟我讲过,有些男人最喜欢接近已经有归属的女人,因为那样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谁说的这么有道理的话,我试图拨开拥挤的音乐和酒精让大脑运转起来。是雨子吧,我想。
热闹渐渐冷却,密密麻麻的黄纸带渐渐疏散。夜渐渐深了。酒精是随着汗水蒸发贴在了屋顶上,还是随着泪水被吞咽进胃的底部,我不知道。几个相熟的朋友还在身边,但屋内明显地空了,一百多人只剩下二十来个。我觉得意识的远处有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是一些争吵的人声由近及远,呼地被推了出去,砰地被关在门外。我突然没有了力气,走到吧台旁坐倒在一张凳子上,恍惚地望着还执着跳着的人们。难道有人比我还不舍,我对自己笑。
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在我面前的。
“你怎么不跟我跳舞了?”他问。
“跳了呀,不是跳过了嘛。”
“现在再跳。”他迈上一步,用右手拉起我的左手。
我没动劲:“没力气了。”
“那怎么办?”麦克问。
“啊?”我抬头想看清他的表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看清他究竟是谁。
“我总不能在这儿教你‘龙腾式’吧。”他说着又迈上一步,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
他的舌头缠着我的,他逐片地把我的唇含在口中,舔舐、咀嚼,他的唾液与我的交汇,灌溉了干枯许久的深处的某个地方。在这种久违的熟悉的轻柔与坚实中,我紧闭的双眼里现出一片无比璀璨的星空,在我混乱的大脑里时间空间错位,记忆和现实缠结,丢失的还原为拥有,死去的挣扎着出世,陌生的依然陌生但挚爱的永远挚爱。
那个时刻,上天允许我尝到了一些味道。
然后他的身体离开了我的。忽然间好像有很多人围了上来,一个说扈蓬咱们走吧你该回家了,一个问扈蓬你的车钥匙呢,一个递给我一杯冰水说宝贝儿喝口水吧。我乖乖地点头喝水从包里取出钥匙,有人一把抓过钥匙说你不能开车了你醉了,有人说住我家吧今晚我的室友不在,我记得他的家就在马路对面他总像个哥哥一样照顾我一直很喜欢我,我说我没醉。
麦克倒在我身边的一张凳子上,从紧围着我的别人身体间的缝隙里我可以看到他看着我的目光,听到他低声的嘟囔。
“你知道对我来说多难吗?”他说。“你真漂亮你知道吗?”他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他死死地盯着我问着,我觉得我的左半边脸被他盯得肿了起来。
“我不能。”我说。I cant,不是I dont want to。
I cant, I cant, I
cant,我重复着说给自己。这时他又拽住我的左手,而住在马路对面的人同时拉起我的右手,麦克再次抚摸着我的红线圈,马路对面用力一扯,我就觉得我的左手断开了。那人拉着我和我的右手走出了Group
Therapy,我的左手和上面的红线圈被丢在了麦克的手中。
一路上我自豪地内疚地兴奋地难堪地一遍遍重复着:“我吻了他。” “So?”马路对面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么样?”
“但是我的男朋友……”
“扈蓬,今天晚上会有结了婚的人和别人回家做爱,你什么都没做错。”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马路对面看着我。“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状态。”
我哭丧着脸,我看不见自己但我知道那时我一定是哭丧着脸的。
马路对面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这对你来讲应该是一种赞美而已,它没任何意义的。你应该快乐。你现在应该非常幸福。起码,”他的笑意更深了,“有我在这种时候来‘救’你。”
在马路对面的家里我伴随着楼下垃圾车响亮的工作声昏迷了两个钟头,然后我起来叫醒他,拿回了我的车钥匙走了出去。在星光下我把车开到麦克家楼下,熄灭引擎坐在那里琢磨着自己对他的向往,我肿胀的左颊和断裂的左手告诉我这好像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有些东西是真实的它们又回来了。一个半小时后在晨曦懒散的阳光中我回到家里,爬到自己的床上,沉沉睡去。
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睁开眼睛,我立即被一股巨大的口渴的感觉席卷,晃悠着起身找杯子时电话响了,仿佛我的醒来就是为了接这通电话似的。
“Hello?”
“嗨,亲爱的,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看书哪。”我随便讲着,走到洗手间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
“哦,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哪,昨天晚上的狂欢怎么样?”
昨天晚上,我灌下了那杯水,脑袋蓦地在清醒中模糊了,眼前浮现了一些画面的碎片。昨天晚上,碎花红布、鸡肉玉米饼、黑压压的人群、震耳的音乐、手腕上的黄纸带、屋顶的汗渍、湿漉漉的唇与舌、被抢走的车钥匙、老揣的味道、远处碎裂的玻璃和垃圾车的声音、断裂的左手,昨天晚上。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用它握了一个拳头,平静地说:“还好。”
“要不要听听我故事的新发展,相信我,你会喜欢这个情节的。”笨笨兴致勃勃地讲开了。
相信我,他说。
为了一些别的什么事,另外一个男人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那样对我说,一边说一边让我嗅到了他身上谷物的芬芳。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相信他。
那个充满红色吉祥符的夜晚的转天我又去了Starry Night,却不见老揣的踪影。在吧台我找到了树根。
他刚刚打电话来请假,树根没等我开口就说。
噢。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没说,树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老揣和我讲过他和树根十来年的交情,我直觉树根在向我隐瞒着什么。不过他说如果你来找他,让我告诉你他明天会去找你,他像说绕口令一样补充道。
明天哦,我的失望写在了脸上。谢谢,那我先走了。
出了酒吧,我在马路边上站了三十秒钟,就决定去老揣家找他。我想像着他对我突然出现的反应,如果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他。
凭着记忆我摸到了那个四合院的大门,门是开着的,我用力敲了几下没有人答应,就小心地走了进去。
有人吗?我边走边大声问。
我走过了前一晚进过的侧屋,看到前面正房依稀有微弱的灯光渗出,于是边叫着 Hello,边向那里走去。
窗子用乐谱糊了起来,我试着向里望却什么也看不见,房门虚掩着,我把它推开一条缝探进头去。
一个穿着细吊带睡衣的女人的轮廓倚在床上,她的面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但她冷冷的目光直接击中了我,我一激灵。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我忙说。
你找谁?她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中文问。
我说了老揣的名字。
他出去买东西了,她说。
那我回头再找他吧,我边说边后退。
有什么事吗?她叫住我,她的言语十分礼貌可语气却令人感到十分不礼貌。
没什么事,没什么。
你进来吧,她突然坐起身说,灯光柔和地照到她脸上,我一下子被震慑住了。我敢发誓,那是我长那么大见过的最美丽的容颜,冷艳中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什么地方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进来啊,她又说了一遍。我像中了邪一样向她走了过去。望着她我感到自己在缩小,这个与老揣不知是什么关系的女人第一次让我对自己的容貌失去了全部自信。在她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平庸干瘪得像一块豆腐干,这个滑稽的比喻跳到了脑子里,让当时的我想到那个画面差点笑出声来,可我那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你很喜欢他吧?她问我。
我把视线努力从她脸上抽离,低下头不作声。
你们干过了吧,在长城上,她又问。怎么样,他挺棒的吧。
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刺痛了我,使我几乎跳了起来。我充满泪水的目光重新又落回她的脸上。
她见到我的反应,笑了。我们打了赌的,好玩儿吧。哈哈,他赢了,这个家伙,她止住了笑声,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小妹妹,别傻了,她冷冷地说。
你是谁?我问。
我,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啊,对不起,我就不给你泡茶了,她瞪着我说。
不用了谢谢,我说。我该走了。
那我就不送你了,而且,也不说欢迎再来之类的话啦。
我扭头走了出去,回手带上了房门。经过红色的侧房时我的泪唰地流了下来,我快速地走出了四合院的大门,脚步由快走转为小跑。在胡同口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于是我加快了速度,沿着前一晚相同的路狂奔起来。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那座石桥的下面。在那里我终于放声抽泣,起码他的那句话是诚实的,我听到了抽泣的回音。
那回音让我觉得自己的感情在一瞬之间彻底地失真。
你们干过了吧,在长城上。她的声音也回音般地再次响起。那直白的字眼就这样宣布了我和他之间的全部联系,那被我认为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的联系,却是这样地被别人不经意地复述着。
我们打了赌的,他赢了。
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终于明白了他放开的那些瞬间和迫不及待让我离开的原因。小妹妹,别傻了,还以为他是在为你着想,天啊你还能有多荒唐啊?!你只是小说看多了被毒害了头脑,你只是被对孤单的恐惧冲昏了头,你只是年轻幼稚愚昧无知,怎么能让他靠近你,让那样一个侵犯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在发现他的时候去叫警察或直接杀死他,你怎么能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对待这样的禽兽?!
我们根本是陌生人,对彼此没有丝毫了解的陌生人。他生存在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我已经不想去了解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关就是三天。
第一天,我从窗子里看到他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上他还在同一个地方,衣服也没换过。
第二天下午开始,我听到他在敲这栋楼里的每个房门,有人开门时便问人家,扈蓬住在
这儿吗,然后形容我的样子。幸好下午大部分人都不在家,所以他敲到我的门时我的沉默并没有暴露我的位置。但我知道过了晚上他就会发现我在哪儿了。
果然,第三天中午他来到我的门口。扈蓬,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好吗?那好,你是有理由生气的,让我在这里解释给你听好吗,起码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在屋子里放上一张Nirvana的Nevermind,把音量开到最大。我不想见到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