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我冲向出口。我害怕在相对安静的氛围下面对他,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不愿意他继续纠缠。但那个出口刚好不开,我只好随大家返回,才走两步就被他一把从背后抱住。他就这样拥着我走向另一个出口,我想那一定是个很别扭的姿势,而当时我在慌张之余和他走得却很协调。
在门口他停住,说得回去用信用卡付账,要我等他。
“我得走了。”我说。
“等我。”他坚持。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醉了吗?”
“没有,”他肯定地否定着。“你呢?”
“有一点。”
我跟他回去,因为他拉住我的手,我跟着我的手走。站在吧台前,他说就快好了,我说我要回家。我说:“我只要找个人陪我走到停车的地方就行了。”
他捏了一下我的手认真地说:“我陪你。”边说边用手指摩擦着我手上的红线圈。
我的脑子里像炸开了花般闪过很多东西。终于,我很果断地挣脱他的手,说:“我必须马上走了。”转身离开时我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希望和他一起走,希望他突然拉着我逃进一个漆黑的角落,希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坚持,坚持他这个晚上要的我的这副躯壳。
如果他坚持,他可能会得到的。他要的只是躯壳,看似美丽的破旧躯壳,不需为之付任何责任的已有归属的躯壳,笨笨的双手经常无比珍视地柔软掠过的空空躯壳,笨笨过分珍视而令精髓从指缝间逃逸的残败的生动躯壳。
没有灵魂的躯壳。
因为最完美的灵魂和躯体,都永远地埋在老揣和我共同建造的坟墓里。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独自在北京的街上游走。身边杂乱的人声让我心里感到平静,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的心是静的,是踏实的。不必担心父母突然间狂吼着的争吵和长时间死气沉沉的寂静,也不必面对异国文化排山倒海的压抑和对自己融入与否的疑问,只是听着乡音,做着自己。
有人说在不幸福的家庭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孩子早熟,十八岁的我既不懂得“成熟”是什
么,也不了解“幸福”是什么。当时的我只知道长到那么大,我因为父母关系的不和谐拥有了比同龄人多很多的自由。这种自由,在那时的我看来,才是比一切都重要与难得的。
鼓楼的房子是只经过简单装修的那种,虽然空间够大但被分割成三个窄小的房间,在任何一间里面待着都觉得把手臂张开的话两只手掌就可以各自撑住一面墙了,这让第一次一个人住的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顶天立地起来,于是对房子的条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光是站在屋子里就顿觉心中豪情万丈。
我很快摸清了周围的地形,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鲜牛奶、内衣和汉堡包,哪里可以寄信,哪里可以跳舞,哪里可以看到光屁股的小孩子、掉了门牙的老奶奶和站在马路边上刷牙的新媳妇。
家里没有电话,每次父亲打电话来都是打到楼下传达室,再由传达室大娘叫我去接。大娘总是把头探进楼口扯直脖子(我从她的声音判断)大吼一声:“302扈蓬电话!”她永远把“电”字读成二声,弄得我听了几次也几乎要传染上她的北京口音。传达室的小屋子出奇地闷热,只有洋灰地上一架看上去和大娘差不多年纪的小电风扇吱哑吱哑地转着,那努力劲儿让人听了觉得自己不因此感到些许凉爽就对不起它似的。大娘每次都缠在一大堆毛线里织个不停,脑门上滴下的汗珠连成线掺在里面,也起到某种粘和的作用吧。
她总是一边织着一边盯着我看,我能感觉到我身上的吊带背心和短裤在她眼里成为奇装异服,让她恨不得把没织好的毛“汗”衣套在我身上为我遮羞。我也能感觉到她对我好端端的中国人却不讲中国话感到不以为然,所以被看得听得不舒服了我就把屁股转向她,再把和父亲对话音量尽量放低。我们的电话一般都不长,打完了交钱时大娘总想拉着我聊天,我就装着听不懂中文,可听不懂她还说,我只好不顾礼貌不顾十几年的教养扭头逃跑。每次如此。但说是“每次”,其实想想父亲打电话来也不过两三次而已。
第二次的时候我问大娘,往美国打电话怎么打呀?大娘看着我愣了半天,把我脸上活生生盯出一个洞。国际长途啊,她终于说,那得到邮局去打。虽然我觉得到邮局去打电话听上去毫无道理,可还是在从传达室逃出来后去了邮局,排了半个小时队后终于被关进了国际长途电话亭,里面小得更让我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
我打电话给我中学最好的朋友雨子。我爸离开北京了,我现在一个人住,我向她汇报。
太幸福了,雨子羡慕地说。
不过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天天一个人逛,我接着汇报。
要是无聊的话就回来吧,雨子的声音充满家的温暖。
我想再待一阵子,探探险,写写东西,我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故事。再说了,我突然想起来补充道,过两天我要去长城参加一个rave party, can you
believe it?!这个消息让雨子大惊失色,我猜得到的。
我是在使馆区的一根灯柱上看到在金山岭长城举行rave
party的海报的。父亲走后我和表姑吃过一顿饭,虽然第一次和父亲一起见她时觉得她并不十分热情,总有什么地方好像是紧绷着似的,可这次吃饭她放松了许多。她年龄比父母小不少,给人感觉非常的温柔,也挺关心我,问了我各种各样的问题,却不大说到自己,只告诉我她在一家欧洲制药公司做部门主管,没提起自己有什么家人。我们尽管交流还不错,可毕竟不能算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伙伴。所以我决定一个人跑去参加这个在古代和现代交界的聚会,心里想着,说不定可以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关于rave本身的很多记忆已经随时光的沉淀变成黑白,碎成片,渐渐模糊了。我只记得坐在从北京饭店出发的大巴后座上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时心里一波压过一波的兴奋;只记得登上长城的刹那心中骤然升腾的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只记得感到强劲的电子音乐振得烽火台的墙壁几乎有细小的砖粉散落;只记得历史和现实相交发出的光怪陆离的光芒。
四周那些头发眼睛颜色各不相同的人们随着音乐抖动着身体,人们在黑夜和节奏的遮蔽
下丧失了生理上和思维上的特征,成为一大片活动着的脑袋、四肢和躯干。我在大巴上已经看到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在抽大麻,站在长城上大家渐渐围成一个个圈子,在共同舞动的同时一只只大麻和一粒粒摇头丸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下一个人手里。我拒绝了递过来的几十颗摇头丸,但大麻却也前前后后抽了十来口。我和雨子中学时的一个同班同学就是吸毒过量猝死的,为此我一直坚持不碰任何毒品。可在那样的天空下,在那样的音乐中,我放松了对自己的戒备。慢慢地,我有些飞起来的感觉了。许多想法挤在脑袋里,好像任何一个只要能跳出来就会是了不起的哲思,可它们就是拒绝排好队,而是成堆地堵在出口处,于是一个也蹦不出来。我眼前的灯光、人影和声音都开始流动,我认为自己感受到生命的速度了。
我在人潮中舞得大汗淋漓,大麻的效力随着汗水挥发了不少。在伸手抹去汗水时我发现竟有泪水混杂在里面,为了研究这泪水我悄悄地离开人群,向长城的另一侧攀登。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的音乐只剩下厚实的低音一锤锤砸在胸口,我仿佛着了魔般,虽然大脑几次向身体传送停止并返回的命令,腿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脑子里的那些想法更清晰了,我努力给它们找着出口。
我在一片最璀璨的星空下面停住了脚步。夜,像水一样流动着,时间从身边淙淙淌过,在那样伟大的历史面前我冲动得想跪下向星空膜拜,在飞速逝去的现在面前我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什么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有意义的呢?我仰望星空,每颗星都纯净到令人想直接把它吸入肺腑,我眼前的世界慢慢停止了旋转,一个想法终于跳了出来:就算我现在立刻死了我也不会懊悔。
这时身边突然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吃了一惊,扭头看到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站在旁边。我下意识地迈开了一步,警觉地问,Whos there?
问过才发现自己应该讲中文,忙补上一句,谁啊?
他也扭过头来看我,黑夜把他的五官裹得密密匝匝,惟独一双很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中眨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诚恳地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马上又转回头去,伸起左手捋了一下额前的长发。也许是过度紧张,也许是大麻使我的精神高度集中,这时我的观察力异常的敏锐,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线条极其分明的侧面,让我忍不住有抓起放下多年的画笔把他的夺目记录下来的欲望。他的四个手指的第三指节上都缠着什么深颜色的东西,在黑暗中看上去像是手指脱离了手掌般突兀地支棱在空气中。
我怎么没看到你在这儿,吓了我一跳哪,我边说边拍拍心口松了口气,因为我意识到他是站在我的前方的,也就是说他并非跟踪我,反而是我入侵了他原本在这里的宁静。
他又笑了笑,然后抬起眼睛望了望天空,他的眼白泛出一抹幽蓝,让我突然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浓郁的忧伤。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气息,它经常弥漫在我的周围,我知道那来自我的释放。所以当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时,我便鬼使神差地追随着那种熟悉向更加远离人群的方向走着。
五月的夜还有些清凉,但这个男孩赤裸着上身,一件深蓝色的长袖衬衫懒散地系在腰间,遮住了下面浅蓝色的牛仔裤。他个子不算高,腿却长,瘦,但肩宽,显出一种坚毅而且有担当的样子。他走路时背部和手臂的肌肉在远处灯光的映照下五颜六色地时隐时现,他的身材与大部分中国人相比更靠近白种人。我意识到自己在观察他,暗暗嘲笑自己简直就是夜深人静不怀好意跟着人家的花痴。
我就这样跟着他爬上了一座烽火台,再抬头望天的时候,我笑了。我伸出手,觉得自己真的可以触碰到这块绣着明星的天幕,我吸吮着夜空静谧的芬芳,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强烈地感觉到我是活着的。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幸福吧。
这时,一双手缓缓地从背后抱住了我。不知怎的,我感到这个陌生人的心跳附和着我心跳的节奏,他的呼吸在耳畔与我的相融为一,他的触摸坚实而又轻柔,他的眼睛看到我能看
到的星光。被他抱住的一瞬我全身肌肉猛地缩紧,然后随着呼出的一口气哗地全部松弛了下来,在松弛中我回归了某种熟悉。
他转到我的面前,用他的手捧住我的脸,用他的唇找到我的唇。他的嘴唇热热的、软软的,上面有一股谷物的清香,让我产生很温柔的联想。一点点地,他的喘息与我的连成不可分割的一片,他的舌尖蹭着我的牙齿,让我想到柔软和坚硬的撞击。我闭上眼睛,却依然看到耀眼的星光在视野中跳跃。他的手臂用力地围住我的身体,好像一松开我就会不见了一般。我不认识这个男孩,我知道我必须推开他或者起码先彼此做一个自我介绍,可我已经化成了水。
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揭开了我的胸罩,握住了我胸前的松软。他火热的力量挤压着我发胀的皮肤,点点星光连成一条条线,像焰火一样四射着切割着我眼前的寂静。他放开我的唇,从我的脖颈一路吻下去,我的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碎了,迸发出一股懒散的舒畅,我向后倒去,他顺势把我放在了地上。
当我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时,我开始本能地反抗,像任何一个头脑有欠清醒的被冒犯者那样半推半就地反抗着。我一次次用手扒开他在解我牛仔裤纽扣的手,随着他的努力越来越倔强和粗暴,我的反应也越来越强烈。挣扎中,头顶繁星密布的天幕和倾斜成一个古怪角度的长城一隅刺入视野。震耳欲聋的音乐在远处缩成一个点,像早搏的心率突突跳动着。
我的身体在挣扎中疲倦。他的动作越来越有力,我同样粗暴地回应着他。手边没有电影里放在这种场面中供女主角顺手抄起的道具砖块,我没有任何外在的辅助可以用来伤到他,只有让指甲反射他对我的撕裂,我幻想着指甲变成锋利的刀刃在他裸露的身体上一遍遍划过,每一遍都杀死他一次。许多色彩在眼前飞舞,我有点分不清自己肌肤的界限了。
他终于成功地把我的双手用他的一只手固定在我头顶上方。当剧痛从腿间传上来时,我的眼前突然雪白一片,我感到有一颗星星终于收容了我,用它伟岸的光芒拥抱着我,使我不再害怕被撕成碎片,或被一刀劈成两半。在星光的掩护下痛稀释、扩散,徐徐地随着一阵麻麻的电流蔓延,化成无数散发着能量的小星星竞相注入四肢百骸,我的血脉经络一并接受着星光的洗礼。我的魂魄冲出了头顶,从星空上俯视我和他一下一下重复着的动作,俯视着他的双手穿透肌肤在我五脏六腑上强有力的揉搓。一直在狂涌的泪渐渐止了,每一下痛的顶点都牵引着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充实的亢奋。我停止了反抗,我知道这一切就要过去了。
他喘息加重时紧紧用双臂把我完全箍起来,抱得我只能随着他周身震颤,我感到有热辣辣的液体在脸上淌过。他流泪了,我想。他为什么要流泪?
我发现他的颤抖令我心酸,他的泪水让我竟然也抱住了他。
这温润的液体随着电流淌到了身体的其他地方,终于,他彻底趴到我身上,泪水骄纵地滚满我的脸颊。他开始吻我的眼睛,然后是我的鼻尖我的唇,我麻木地允许着,任他浸湿的睫毛抖动着扫过我的面孔。
我虚脱地望着我的那颗星,然后面无表情地盯住他的脸,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他放开我,依旧大滴大滴地落着泪。他低声呢喃着,Not like that, not like that。
我大脑中依然泼洒着各种狂野的颜色,这使我根本看不清他听不清他,只是木然地穿好了衣服。之后,在他潮湿的目光中我离开了那里。安静地离开了星空下的那个烽火台。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在那天穿的牛仔裤扣子上缠了一根细细长长的深红色的线。
雨子的电话终止了我对是否应该和她讲讲麦克的事的犹豫。
“扈蓬,我怀孕了。”
这句话让我惊得从沾满前一晚记忆的床上弹了起来。
我所熟悉的雨子是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对男人有几分嗤之以鼻的女孩。十四岁那年全家开车到佛罗里达州的迪斯尼乐园玩时在亚特兰大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驾车的父亲和坐在父亲身后的雨子受了轻伤,母亲和姐姐却没能被抢救回来。为此,雨子一直有些痛恨父亲。她认为是因为父亲的疏忽和自私才送掉了母亲和姐姐的性命。
记得当时雨子很久都不讲话,我每天陪着她,急得连自己最爱的粉红色高跟鞋也送给了她。后来雨子好了,虽然和父亲相依为命,接受着严厉的日本式家庭教育,心里却对父亲和所有男人丧失了信心。
起码,我所熟悉的雨子总是这样告诉我的。
所以我很少和雨子谈起具体的男女之事。记得十六岁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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