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的荒唐,终于在苦恼与疼痛中睡了。一种很不安稳的睡眠,时断时续,时睡时醒,还有支离破碎的梦,时光在她的梦里乱成一团,过去与现在出现重叠与交错,一会儿是二十年前的事,一会儿是眼前的人。明明觉得他和她一起坐在二十年前的教室里读书,看见的却又是他人到中年的样子。
天亮时,她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腰酸得厉害。走到镜子前一照,她的脸色有些发青,眼睑浮肿着,嘴角起了皱,镜子里呈现的是一副老态。这让她的心情十分沮丧。
她走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稍稍缓解了身体的酸痛与疲劳。她洗了脸,坐在梳妆镜前给自己涂上润肤霜,眼霜,颈霜,这些一样都不可少,否则,时光在她身上行走的速度会更快。
她的脸色有点泛青,眼睑也有些浮肿,一头银丝似乎没有昨天那么有光泽了。她选了淡粉色的唇膏,又把唇膏抹了一点在指尖,在眼睑上淡淡地涂了涂,眼睛立即亮多了,也有神采些了,她又用唇膏代替胭脂,轻轻地抹了一点在脸上。她又成了一个独具风采的女人。她的白发像一个无比华丽的道具,强烈地帮她渲染着这种特别的神韵和气质。
做完这些后,她接到画廊老板打来的电话,请她务必赶到画廊去,有两个法国收藏家看上了她的画,想跟她谈一谈。
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是他们见过面后的第三天。
他在电话里说,如果她不忙的话,他想来看看她。她马上就答应了,尽管她实际上有一点忙。那两个法国收藏家看上了她的几幅作品,想出高价买走它们。而其中有两幅,她已经答应过要赠送给这个城市的展览馆,她不想卖,但他们的态度很诚恳,于是她想请他们再看看她的其他作品。
她说:“你过来吧,我等你。”她用的是一种亲近的语气,不是亲呢,毕竟她已不是年轻女人了。
他马上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了这种亲近。他说:“你等我,我这就过来。”本来,如果他在医院里的话,只要他愿意,他就会有做不完的手术,没有夜晚,也没有双休日。没有人相信,他的生活中其实没有女人。几乎每一个到他身边来的女实习医生都会爱上他,但都会无可奈何地悄然离去。曾经有一个女实习医生悄悄地爱了他三年,三年中她拒绝了所有追求她的男人。为了等他,她把自己的青春都荒芜了。可她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他,因为他说自己不喜欢找从医的女人做妻子。
他拒绝的理由竟是对方从医,而他当初和她分手的理由恰恰是她不肯从医。那么他的婚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使他彻底改变了择偶的原则?
她当然不知道,不可能知道。她知道的是, 他和他的妻子离婚了,那个女人也是一名外科医生,曾经就是他的助手。她的心又痛起来,难道他的婚姻中,她的影子一直存在?
他兴致勃勃地开着他的白色福特来了。
这一次,他换了一件米色的长袖衫,羊绒的。裤子是她喜欢的白,鞋子是白色的轻底耐克。他像一个白马王子一样走进她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她床头已经开始露出了衰容的玫瑰花篮。
他问:“为什么还不扔掉?”
她答道:“还香着。”
他突然把手搭在她的双肩上,静静地看着她,有些动情地说:“在我的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朵散发着香味的玫瑰,原谅我当初没有好好珍惜。”
她坦然地迎视着他,眼里慢慢升起了一团雾气。她说:“太晚了,我已经老了,像它们。”她摆摆头,朝床头的玫瑰扬了扬下巴。
他说:“可是还香着。不是吗?是你刚才说的。”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手,但也没有试图把她往怀里拉,她的白发太耀眼了,让他有些害怕。
她拿开了他放在肩头的手。她说:“没有一朵花愿意面对自己的凋落,可它们还是得凋落。”
他说:“可是我见过一朵花盛开的样子,它留给我的记忆永远美丽。”
他决定带她去看海。他们初恋时,曾经从市里的港口出发,去离城市不远的人海口看海。其实,那里的海水是浑浊的,与普通的江水无异,根本就没有大海应有的湛蓝,可那时他们年轻,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即使是一片浑浊的海水。
他今天准备把车开远一些,开到能看见真正的海水的地方,开到能看见湛蓝的海水的地方。 她没问他要去哪里。 一路上,他的手指灵巧地控制着方向盘,就像准确地握着手术刀,她克制着想摸摸他手指的欲望,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的腹部又开始疼了,她感到了子宫里的不适。是子宫,那里好像被他的存在触动了,它抽搐着,有一点尖锐的痛。
那痛终于真实起来,越来越剧烈,比那夜有过之无不及。
她想,她真的是到更年期了,这让她想起来就有些灰心。
他看她皱着眉不想说话的样子,猜想她是不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去。
“你不想和我出来,是吗?”
她摇摇头,说:“不,可能是没有休息好,身体有些痛。”
他马上想到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肯定不习惯路途中的颠簸了。
他说:“那我们回去吧,本来,我想带你去看看海。”
她说:“去吧,没关系的,我也想去看海。”其实她不想看海。海有什么可看的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天天都看,有时,长时间地盯着海面,都让她产生了目茫。
他突然想起来了,她是生活在一个沿海城市里的。海对她而言,其实没什么特别。可那是她的海,不是他们的海。他们的海记录着他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有过他们的恋情。
车子的颠簸加重了她腹部的疼痛。他注意到了她的痛苦,没有一个病人的痛苦能瞒得过医生的眼睛。他放慢了车速,紧张地问:“你是哪里疼痛吧?”
她睁开眼,有些无奈地说:“腹痛。有些年了,最近突然加重,可能是老了。”她笑笑,补充道,“更年期。”
他明白了,一定是她子宫里的事。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子宫里多多少少会有点事。他说:“不要紧吧?如果是经常的,就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做一下B超。”
她摇摇头,表示没事。但心里也有了一点紧张,是得去做个B超,万一里面长了瘤子,就麻烦了。良性的,得切除,恶性的,弄不好危及生命。她好歹也是读了五年医科的,有时也不能太相信感觉,还得相信仪器。
他有点不放心她了,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在来例假?”
这直接的问话让她吃了一惊。想到他是医生,也就理解了,在医生的嘴里,没有什么病是不能问的。
她摇摇头,坦然地说:“没多久前才来过。”·34·
他松了口气,眉却皱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你这痛就不能忽视。”他认真地说。
他把车靠在路边上,那里有一棵大树。他想让她去那里坐坐,歇一会儿。他的车厢里随时都放着一个急救药箱,那里面有器械也有药品。万一她特别不舒服时,他可以临时救救急。
他有点后悔开车出来。他们离城市已经很远了,离他们要去的海边也还有一段距离。他想,她千万不要有什么事。
她不想下车,想就在车里躺一会。他把她扶到了车后座,让她在后座上躺下。出于职业习惯,他摸了摸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手和额头都很凉,他判断她里面的痛是器官的问题。
他说:“回去后,随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她说:“没事的,我也当过医生。”
他笑了,幽默地说:“你只是庸医,我才是名医。名医也不一定能给自己看病。”
她也笑起来,说:“那你就给我看看吧。”
他真的跑到尾厢拿来了他的急救药箱。
她笑着说:“就你这些玩意儿也能给我看病?不行不行,你那都是手术刀,我可不想在你面前流血!”
他愣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把那些医疗器械重新放回了药箱。
他问:“你还恨我么?”
她不解地看着他,说:“为什么?”
“恨我让你流了血。”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脸有些发烧,这话让她有些难堪。毕竟这是属于他们两人间的隐私,是一个在心里藏了二十多年的隐私。现在,他就这么直接地道了出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捉住了她的手,把额头顶在她的手背上,说:“原谅我。”
她沉默着。他终于向她认错了,终于请求她的宽恕了。可她却老了,他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永远也不能经历青春的激越与壮美了。
她抽出手,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他的板寸头里也有了白发。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内心里充满了伤悲。她想告诉他,十年前她看见了他,让他生生地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她想说,她所以逃避他,是因为她爱他,她羞于见到他;她想说,她现在还在乎他,只是因为她老了,没有欲求了,她才敢坦然地面对他。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眼泪从眼角悄悄地滑落。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把头埋进她的银发里。她感到了头发里的湿润,凉凉的,渗进她的头皮里。
她小声说:“时光就像一把重锤,已经把我锤扁了。”
他说:“把我也锤扁了。”
她说:“回不到过去了,我老了。”
他说:“我也老了。”
他吻她,吻她的脖子和白发。他说:“你的白发真美,它使你看起来更年轻。”
她笑着说:“是吗?可惜是染的。”
他说:“那我也把它染白吧。”他指了指自己的板寸。
她把头靠在他的怀里,终于感到了渴望中的那种温情。
回去的路上,也许因为获得了那久违的温情,她的腹痛减轻了一些。他发现她的眼神又像年轻时一样明亮了,那光亮里甚至透出了一种小姑娘般的调皮和快乐。他也觉得很幸福,也有一种年轻起来的感觉。
但是,他心里仍然惦记着她的腹痛。车一回市区,他就坚持要先送她去医院。她却不肯了,她说,我还是回家后再看吧,这种小毛病,到了这个年龄,多少都会有一点的。我想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回酒店。
其实,对要不要看医生,她心里是犹豫的。她不想去医院,只是不想他在场,在她看来,所有的妇科检查都是让人尴尬的,不管是检者还是被检者,是旁观者还是当事人。一个女性把身体像物体一样摆在那里,把一些完全属于隐私的部位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只是为了让观看的人从中寻找毛病,不管这行为本身有多么严肃,都无法掩盖它那形式的滑稽。她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身体(有些部位极有可能是裸露的)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而他却在门外焦虑不安地等候着她从里面出来,期待着她告诉他检查的结果,这的确是件让她感到难堪的事。
回到酒店,有一家报纸的记者已在等她,说是要采访。她让他在酒店的房间先坐一会,自己跟着记者去了大堂酒吧。
她离开时,对他笑着,但笑容勉强,似乎隐忍着再次发作的腹痛。他本想就此告别,可凭着医生的敏锐,他觉得她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他不放心离去。就这样,在她走后不久,他心情忐忑地在房间转来转去,意外地在她的床头发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把它拿起来,小心地触摸着,那是一个长长的圆筒形金属盒,在灯光下泛着黑黑的、冷冷的光,透着岁月的沉厚和质地的高贵——这是他的父亲装过黑管的盒子。
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他记起他们恋爱时,他曾带她去他家见他的母亲,她在他家里一眼就发现了这个黑管盒,这个盒子像一根黑色的魔术棒,全身透着一种神秘的华贵气息,她随便按了下盒子中段的一个键,它就打开了,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空的。她好奇地问他:“这是装什么的?”
他说:“这是我父亲的黑管盒。他五十年代出国演出时在苏联买的。”
“黑管呢?”
“砸了。那根木质的单簧管,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砸了,就剩下这个盒子。”他想起他的父亲,父亲死时,他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父亲是搞音乐的,在市交响乐团工作,是当时享誉国内乐坛的小号手。父亲喜欢乐器,尤其迷恋西洋乐器。由于经常外出演出,父亲购买收藏的乐器很多,这支黑管是他最钟爱的。“文革”大抄家时,一群中学生冲进家里,当着父亲的面将它砸成了几段。就为抢这个黑管,父亲不惜和那些学生们打了起来。当然,他最后不仅没能保住黑管,还受到了严重的惩罚:挨了打,还被关押了几天。父亲回来后就病了,他和母亲想把父亲送进医院,可医院根本就不收父亲这样的黑帮分子。父亲的病很快加重,他心里的绝望和痛苦却比病痛更摧残他。父亲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和母亲怎么哭求,父亲都拒绝吃药和打针。到后来什么也吃不下,不久就去世了。父亲死前,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你长大后,千万不要搞艺术……”他后来一直想,父亲的外伤并不重,他是下了死的决心的。否则一个正当壮年的人,不会死得那么快。他不明白自己今天对医学的执着,对艺术的抗拒,是不是都与父亲的临终嘱咐有关。或者,就是从那天起,他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念头,一辈子远离艺术,远离带给父亲的悲剧。
他并没有把这些过去告诉她。他只说:“你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她点点头,表情有些怔怔的,也没有往下追问。她只说:“我可以用它来装画。”
她带走了它。他后来也曾见过她把自己的画作卷好,装在里面,他想这个主意倒不错,起码可以保护那些画作不被折坏。
想不到过了二十年,她还带着这个黑管盒。他被深深地感动了,虽然他伤害了她,可她仍然珍藏着他们共同的往昔。
他小心地打开那个黑管盒,里面果然卧着一幅卷好的画。他取出来,缓缓地展开。先是脚,足踝,小腿,无疑是年轻女人的,完好的弧线,凝脂似的肌肤。然后,是膝盖,大腿,平展的小腹,纤细的腰。再然后,是丰满挺拔的胸——他的手停住了,已经有了预感,这个青春逼人、美艳无比的裸体女人,是她!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的心竟突突跳起来:怦怦,怦怦怦!他不得不缩回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画“嗖”的卷了回去。他愣了一会儿,再次展开。害怕似的,一下就展开到头部处。
他震住了!是她,没错。但青春的躯体上,却是一颗顶着白发的头颅!头部的油彩一看就是新加上去的,整个脸部完全是她今天的样子。
他看了看画的落款处,题名:《青春》,时间:一九八五·中秋。这个时间,正是他们分手后,她决然从这个城市消失之时。再看上面新补上去的落款,却是二oo五·暮春,题名《岁月》。这个时间,正是眼前他们重逢之时。
他的心好像被钝器击了一下,顿时感到某种说不出的沉痛。如此强烈的对比,她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是一个女人对青春的缅怀,对岁月的无奈?他本能地觉得,这幅藏在他父亲黑管盒里的画,决不仅仅是为了表达这样的感时伤怀!这多么像他们的爱情,无论他如何努力想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