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已经在怀念刚过去的那些夜晚。
“这次回上海是专程去看你的。”他半开玩笑道,他的父母和妹妹一家都已移居美国,他已经没有回上海探亲一说了。“你会给我什么让我带走呢?”
她走进自己弄堂时那些夜晚的对话就像画外音。
当时她没有接他的话,虽然之间有过这么深切的交流,她也有过报答他的冲动,但她仍然拒绝更多的想象。
“开玩笑,不要认真。”他的安慰的口吻使她的犹豫变成了歉疚,“至少,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看中学的班主任。”
“除了班主任,还想去看卫生老师。”
“为什么?”
那是个冗长的故事,与他不无关系。
“见了面告诉你!”她说,扯开话题,“对了,我要你陪我把我们过去的弄堂街区都走一遍。”阿三会同行吗?她更希望他们三人一起逛这趟街,在与海参讨论上海的时间表时,对阿三的思念又强烈起来,但她把这个愿望掩盖住了。
“不过,你看见我不要吓一跳,跟以前是不能比了。”他说。
“怎么会呢?才三年多,二十年没见都不觉得有多大变化。”
“就是这三年变了许多,真的,反正你要有准备。”
“这就多虑了,难道做女人的我不比你更担心?”
“你怎么会老?你到七十岁还是鲜龙活跳,还有人追求,这,我是能够预见的。”
她笑,就为这句话,他就是知己了,“如果还有人追求那就是你了。”她一点不想掩饰被奉承的窝心。
“我嘛,到九十岁还痴心不改,只怕活不到那一天。”
心蝶不笑了。
她拉着儿子从这条弄堂退出来,她没有走进那条曾属于她和阿三的弄堂,等海参回来吧,只有他能给她一条回到过往的新途径,他成了她的心灵守护者,她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盼望他回来。
他到上海时,秋天正结束,那是比真正的深冬显得更加凛冽更加令人畏惧的第一个寒流,上海的住宅没有美国中西部或中国北方那样的暖气设备,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四墙,房间内壁挂空调的热力远不能抵御如此强悍的寒流。这样的夜晚他来了电话。
“没想到上海这么冷,这种天一点不适合情人见面,手脚冰凉,脸颊像冻肉……”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一向不喜欢他的玩笑,当他开玩笑时就成了另一个海参,油嘴滑舌玩世不恭。
她一直无法理解,这种时候恰恰是他最怯弱的时候。
尽管海参预先警告过,但她猛然面对他,仍然因他样貌的巨大变化而惊骇不已,不仅仅一头黑发变成灰色,脸上的肌肉组织也发生一些变异,那五官和表情似乎跟着产生了轻微的扭曲。她不相信岁月在三年半的时间就有这么大的腐蚀力,即便人们都已经明白时间是以加速度的方式夺取我们的生命力,心蝶完全委顿了,被这种变异,就像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熟人,因为叫不出名字而处在失语状态。
他向她歉意地笑笑,伸手接过她的黑色羊绒大衣仔细挂好,然后给她泡茶,一边寒暄着,这时他的声音清晰着形象却模糊了,因为忙来忙去时常常是背影对着她,他便又回到了那个电话里的海参,一个更接近她的男生。是的,荒唐的是,为了找回和他通电话时的感觉,她的视线必须躲开他的身影,只有他的声音能帮她找回在中西部夜晚接听他电话时的心情。
“两年半前,从上海回去不久,我便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一下子老了十年……”隔着茶几他坐在她对面,把茶端给她。
生了一场大病?她怎么毫无所知,几乎天天和他交谈,她竟愚笨到对他人生的巨变毫无感应?她自责,只觉得茶重得端不住,手指颤抖,便把茶杯放回茶几。她硬着头皮看住他,既然无法躲避面对面。
“我……一点都……没有……感觉,为什么……不告诉……?”她躲闪着眸子,心脏一路下滑着。
“爱面子啊,不想把弱点缺陷告诉你。”
“生病很正常……”
“不是一般的病。”他打断她,他几乎没有打断过她,“到了中年就被疾病打垮觉得丢脸。”
“生病是天意,不丢脸。”想起那些夜晚他的谈笑风生,“你是不会垮的……”她说到一半便咽下了,是咽下涌上来的哽咽。
“是硬撑的!”他开着玩笑,“反正输定了,但要输得有点风度!”现在她宁愿他油嘴滑舌,宁愿他讨她厌,也不要令她为他消沉。
他不是早就说过,人最终是输的,说到底,生命的终点不就是坟墓吗?
那种带着异样的镇静的感悟,好像是从灾难里生发出来的,当时就让她心头发冷。
他似乎已经触碰到她发凉的腑脏,眼睛里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他凝望她,她躲开视线,朝窗外看去,但视野被窗外更高的高楼挡住。这是在二十层,窗外一簇一群的高楼错落耸立,高处并非不胜寒,现在的城市高处更热闹了。然而,对于海参和心蝶,高楼叠嶂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念念不忘的时代,是高楼下的废墟,只活在他们彼此谈论的一刻,而这些片刻却发生在异国他乡,连谈论过去的片刻都成了回忆。
她想知道他生什么病,但也不想为难他,如果他不想说,事实上,她更怕知道真相。中西部深夜的那些对话一大段一大段地涌出来,在脑中回响,那是一个和现实无关,和疾病无关,只和内心和情感有关的声音,伤感如潮水一般涌来。
“本来决心不和你见,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是,你一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决心就……”他的嘴角就挂上了自嘲的讥笑,“人就是禁不住地要去做梦。”他向她伸出手,“你还没有和我握过手,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
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时,她突然起身到他面前将他的头拥在怀里,那么突然和不可预料,是在一股巨大的热烈的情感推动下,不像爱,更像怜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怜悯比爱更温柔更有爱意。
他仍然坐在位子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的头被她拥在怀里,那是个更具有母爱的形态。他试图起身吻她,但她制止着,然后她跪下来。现在是她的头靠在他的怀里,他双手用力捧起她的脸吻住她,然而,这是一个半途中改变了意义的吻,是一个象征的吻,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轻轻滑过,仅停留了半秒钟,然后重新把她的头拥进他的怀里,就像最初她把他拥在怀里。这个姿态维持了很长时间,这个姿态就像一对经过情感激流的颠沛而进人温情依赖时期的爱人。
他说:“我本来可以给你幸福,我相信那时候我有这个能力,如果五年前在曼哈顿我们有这个机会,因为我比阿三有耐力,比他懂得你多一些,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现在你……不能有性生活了?”
“可以有,但是,不如过去了。”
“你想和我有一次吗?”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的形象又变得不重要了,她好像要通过这个有些扭曲的形象去追寻比之更加抽象的那个人,那个想象中的精神恋人。
他点点头,“想,在梦里有过许多次!”
她慢慢站起身欲将他拉到床边,可是他没有动,温和地扯住她,又将她拉回到他的怀里,“让我这样抱着你就已经满足了,蝶来,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一直要跟你道歉……”
她也没有料到她的憋了很多年的道歉此时此刻倾泻而出,真他妈的stupid。
“道歉?”
“那年在操场上听拉线广播,好像是文化广场在开审判大会,我和你斗嘴,姓王的工宣队长过来.我向他告状,他,他打了你!这件事让我不好受了很多年……”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哪个姓王的工宣队长?”
“单眼皮,脸很清秀,特喜欢打人,听说是从一个叫采矿机械厂的工厂来的……”
“是,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队长,打人很凶,不过他打的是别人,你记错了吧?”
“怎么可能?”心蝶的脑海瞬时一片空白。
电话铃响了,酒店的电话,他们一起朝电话看去,“是阿三的电话。”他告诉她。 她不响,好像在等他解释。 “他已经到上海,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今天你会过来。”
“你不要接,让他去!”她心里很乱,已经没有任何思考,只能听凭本能的反应。
“蝶来!”他的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他过来?” “没有我,你和他就僵持下去了。”他起身朝电话去,“我们三人早该聚一聚了,蝶来,我比你还懂你。”
他拿起电话。
他们三人坐在饭店的小包间,这是间新开张的饭店,室内装潢用的是玻璃、镜子等透明材质。玻璃台面的小圆桌,玻璃面的椅子,四墙是镜子,通向包间的走廊走道也是透明的,到处亮闪闪,幻觉得很,却是廉价的幻觉,令心蝶想起她在纽约时住的饭店,那个用灯箱镜子霓虹灯营造了相似效果的饭店。
坐上透明椅面的心蝶连大衣都不想脱。她疏远地打量着簇新的令她稍稍眩晕的透明空间,冬季置身其中,只感觉冷冽生硬脆弱,但在纽约时并没有特别的冷冽感,也许那里的暖气很足?还是凶为刚刚经历与面目全非的海参重逢的刺激?阿三在一旁说,只有这家店有三四位的小包间。这里的菜式也很上海。
很上海!心蝶一笑,不无压抑,想到李成说“很上海”时讥诮的语调,这两个男生本是情敌,因为“很上海”,令他们不失风度平静相对,甚而,他们似乎在分享这种风度。今天的阿三看见她也是平和的,客气地打招呼,嘘寒问暖了一番,只要一回到这个城市,所有的情感旋风都成了现实之外的传奇。
他们俩对着菜单商量着点出了一桌几乎是七十年代春节家庭饭桌上请客的菜肴,开胃凉菜是糖醋银丝芥菜,配菜有冬笋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红烧烤夫配菜是金针木耳。海蜇丝配萝卜丝麻油葱花凉拌。凉菜里唯一的荤菜是油爆虾,个子小小却虾身饱满的河虾,但在七十年代用海虾将就了,那时候的虾们头大壳松须髯乱糟糟的,但经过克俭的主妇仔细修身,端上盆来照样虾红葱青十分有型。热炒便有红烧肉百叶结、松鼠黄鱼、塌棵菜炒冬笋片、炒蹄筋,一锅黄黄的草鸡汤……你难道不记得七十年代过一个春节要省下数月的鱼票肉票加上节假票,才能买上两到三条黄鱼,一两斤虾若干蹄筋,至少需用两斤以上猪肉,一斤笋干泡出一脸盆的水笋,便可以煮出满满大号砂锅红烧肉笋干,如果其他菜是花架子,几筷子下去就见底,这红烧肉水笋是许多人家垫底的春节主菜,可以一顿又一顿,连着吃上整个春节。过年还要另发家禽票,五口以上人家算大户,可买i四斤重的活母鸡,就有一锅整鸡汤,春节一定要煮整鸡整鸭以图吉利。那些蔬菜则要起早一个星期,一点点累积,冬笋百叶结都要凭票的,你有没有四点钟天未亮便去菜场排队,一人排几条队,便要带上小凳子、菜篮子,放在队列里,不够东西放,便去拾砖头代替。再萧条的春节,也不能阻止亲眷们互相轮流请一次客,一个家族相同的籍贯连菜式都是相同的,你觉得每天做客是去不同的人家吃同一桌菜,满满一桌正迅速吃腻的菜肴,主人在桌上布菜热闹请吃声喧嚣,杯盅交错互相安慰时年的冷峻,一年里所有生的乐趣都透支浓缩在这一刻。
心蝶早就想望拍一部陈英雄(留法的越南导演)风格的片子,把七十年代市井小民迎接新年的过程拍下来,在一个匮乏的、禁欲的、衣食多忧的、万马齐喑的时代,一个“年”却过得如此热烈、激越、富于形式感,在厨房、天井、弄堂房子的后门口,家人邻居三五成堆聚在一起杀鸡斩肉挑拣菜叶里的野草。那时候,她却害怕过年,她在那种日子感受到的是生命在被浪掷的恐慌,可过完年更可怕,日子加倍的灰暗无聊绝望。
那些往事随着菜肴摆满桌子而拥挤在心蝶的心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关于回忆的话题也已经陈旧了。她的手机响了,见是李成打来,她不想接,便把手机关了。他知道她今天是来和老同学聚会的,但直到今天,他仍不知道她的生活中曾有阿三这个人,对于她的初夜他毫无所知。
向往很久的三人聚会,远不是她曾经想象的那般快乐和轻松,这已经不是七十代相聚的继续,而是另外三个成年人,因为偶然的原因凑到一起,心蝶的思绪仍然处在混乱中,海参的变化令她碰撞人生的无常,在这无常面前,那些情感纠葛变得无足轻重了,这是另一种空虚。而海参对操场暴力的否认令她对自己整个青春的记忆产生动摇,意想不到的空白感使她感到虚弱。
然而,不管能否带来快乐抑或痛苦,三人聚餐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海参要赶到北京郊区一名世传中医的诊所,在那里住两周给老中医号脉试一个周期的药,如果有用,海参可能会常去北京。
“这世道还有祖传的东西吗?”海参笑问。但这一切是丈人安排,他不想拂逆他们的好意。
“看中医就像信教,信才有用!”
心蝶郑重劝道,坐在副驾座上的海参回头看她,“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你蝶来口中出来。”
她看到正在开车的阿三从后视镜给了她深深的一瞥,这时候他们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这辆车是阿三姐姐的,他两位姐姐插队回来就做小生意然后发展成公司,组建公司是阿三母亲一手促成,当年的里弄支部书记与时俱进,进入市场经济一点没有障碍。 “为什么,这话不该我说吗?” 她躲开阿三的目光转过脸看着窗外,她坚持一个人坐在后排,大半原因是不想和阿三并排,尤其是在海参面前。
“更像是我说的,因为我比你世故比你狡猾!”
她笑了,脸仍然对着窗外,也许年少时她对他用过“狡猾”这个词,她曾经对他用过许多不敬的词,难道他都记得吗?她转回脸,瞥一眼海参,再一次与后视镜里阿三的目光相触。
海参的那班飞机起飞延迟,于是他们三人得以在机场的咖啡座又坐了一会儿。
“上一次我们一起吃东西是在淮海药房对面的点心店……”海参说。
心蝶吃了一惊,“上一次”听起来就像在不久前,海参笑笑,朝阿三眨眨眼,那揶揄的神态令她立刻回到他们三人相处的某个片刻,他们坐在点心店,吃着冰冻绿豆汤和生煎馒头。
“你要我在农场帮你照顾蝶来。”海参正在继续同样的记忆,他看着阿三,“那时候,我才明白你们已经‘开始’了!”
阿三笑了,海参的虚弱衬得他过分健壮,充足的暖气令他脱去大衣和大衣里的西装。只穿一件全棉套头衫的阿三,薄薄的棉布衣后是鼓鼓的胸肌,他比两个月前更壮实了。在“虚弱”前,“强壮”是一种可耻而高调的存在,心蝶不自在地垂下目光,端起咖啡。
“阿三又开始练俯卧撑了吗?”海参问道。心蝶一惊,就好像他是在她的视角看画面,“他一谈恋爱就要练身体,那次吃完生煎馒头回他家他立刻就开练了!”
海参又用上他“油滑”的语调,心蝶笑开来。
“阿三现在有个年轻十五岁的女朋友,更要练了。”她到底忍不住要开涮阿三。
“那就难说了,他自己明白到底为谁练!”
阿三却被海参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