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阿三“再婚”这件事已经心平气和了。
可她仍然需要某种追述,海参是她和阿三的过往唯一知情者,她需要通过海参的视角去回顾那些往事,需要在回顾中追究潜藏在她身体深处的焦虑,抑或,她的性爱高潮从来不曾来临的原因。
她开始讲述那个被阴霾笼罩的初夜。以及初夜记忆对她后来情感路线的影响,包括和李成的关系。
蝶来,那个撒起谎来也显得无心无肺的女孩子,在水乡的清晨毫无羞耻心的——是无暇顾及羞耻——把有处女血的床单团成一团扔进了招待所门外的垃圾箱,她为当时的自己如此慌张却又不失镇静地做出这一举动而感到惊诧。她和如同同案犯的男孩坐在码头等头班船时居然渴望吃一块糍饭糕,当时在清晨的毛毛细雨中似乎闻得到炸糍饭糕的香味,那一刻她觉得最大的幸福居然是能够吃上一块还在滋滋冒油烫舌头的糍饭糕,那时他们已经离开招待所两条街,像逃犯一般躲藏在码头旁的凹进去的屋檐下,没有任何羞耻感,不,是没有来得及去感受羞耻而已。唯一的,最强烈的感觉是,已经逃离“作案”地点——租过九个床的招待所——的侥幸,现在不用再害怕谁来查房,小火轮已“突突突”地朝着码头开来,他们将永远离开这个小镇,永远不用为自己的初夜遭受任何羞辱了。
奇怪的是,在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饥饿已经等不及了,它争先恐后于小火轮之前了,面对着远远奔来的小火轮,饥饿正扑向那块还在滋滋冒油烫舌头的糍饭糕。
她拿着电话在空无一人的公寓房走来走去,自从与海参每晚通话,为了说话方便,她把公寓的老式座机换成数码无绳电话,讲电话时她把房间所有的台灯都打开了——写字台、壁炉架上和床边各有一盏台灯,其中一盏灯是她搬入这所大学公寓时自己添置的,现在暖色调的台灯光照亮不同的角落,使房间的空间有着舞台般明暗错落的深邃和梦幻,因为此时已是深夜,窗外雪片飘飞,院子、街道以及整座城都被白雪覆盖,甚至盖住了人影和声音,望出去的世界一片空寂,公寓的暖气和暖色调将她与这广漠的空寂隔绝。
与海参的通话是此时此刻与外部世界唯一的通道,也是最深邃的通道。
她描述细节时那一刻的场景以及从那些个场景里滋生出来的情绪又历历在目。她不知道,海参已打开第四罐啤酒,他从心蝶开始讲故事的晚上,又喝上了酒,在他已经戒酒两年以后。
“的确很危险,如果,那天晚上来查夜,你知道吗?”海参顿了顿,“那是要送去劳教的!”海参声调刚刚上扬,立刻又闷住了,他在克制涌上喉口的酒嗝,“但是,我很羡慕你们,要我说啊,这是属于你们两人的光荣历史,在那个时代,是你们可以走到的最远的路了,我是说自我解放的道路,讲得再坦率一些,你们总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你们青春的事了。”
顿时,心蝶泪流满面!
呵,自我解放!对得起青春!
他刷新了她的初夜记忆。
她曾经试图将初夜从记忆中delete(删除),她曾经以为与李成的第一夜,才是她性爱史上应该的初夜。曾经,在李成点燃的爱的熊熊烈火中,她的眼前闪现苏州水乡招待所,她穿着毛衣战战兢兢躺在阿三身边,真正的初夜已经那么遥远模糊,模糊得好像发生在某个梦境里,但痛楚的感觉却让她泪水盈盈,她就是在那一刻用力delete了她的初夜,像浓郁的阴影一样伴随着初夜的恐惧羞耻,被明亮灿烂的爱的烈火覆盖,她努力将自己置身于火焰中,深深地沉溺,完完全全地舒展,展开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和身体,包括蕴含在身体隐秘处仍然保留着处女膜破碎时剧痛记忆的阴道,以及子宫,那一巢痛苦和快乐的源发处。
所以,她的欢乐是和伤痛一起到来,她终于哭开来,那么多的眼泪从双眸涌出,似乎它也正同时源源不断从阴道里涌出,李成好竟把她的泪水看做高潮到来的反应,她的哭泣令他更加狂热。她因此感谢李成还给她失落的幸福。
这幸福因为夹杂着回忆的苦涩而更加强烈,并且如此短暂,与漫长的人生相比,与李成第一夜获得的幸福感只是一个瞬间,它成了结合他们的动力,这幸福的瞬间在以后的婚姻夜晚再也没有出现。
关于她的初夜,海参给予的是她能够获得的最受鼓舞的评价,它一扫笼罩在初夜的阴霾,那样一种恐惧混合着羞耻的阴霾,这使她的心绪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假如怀着珍惜回顾那一切,是否她和阿三之间的怨恨就会淡然?
无疑的,这比海参自己的情感表白更能拨动她的心弦。
可心蝶不知道,这些属于她和阿三的秘密,讲述得越坦率对于海参则越像折磨。这些夜晚,他不仅开了酒戒,而且酒越喝越多,虽然是啤酒,但一罐两罐三罐四罐,到了一定数量醉起来也和烈酒一样可以摧毁人的意志,于是海参年轻时已经围拦起来的感情堤坝在这些夜晚产生意想不到的缺口,当她的故事终于说完,他告诉她说:“现在我有些后悔,放弃你太早!”他停顿了一下,见她没有吱声,继续道,“本来,我和阿三有同样的机会,但我会比他更有耐力,和你交往,是要有耐力的。”那时,他已经喝完四罐啤酒。
听到她自我解嘲的一声轻笑,他便补充道:“离开中国时和谁都告别了,就是没有和你说再见,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失去控制,我是说我也许就在那时候向你表露心迹,但那时候如果你拒绝我,等于给了我最坏的结束,我是指在国内的生活……”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对我不告而别……”她如释重负,深深舒出一口气,“为了你的不告而别,我可是郁闷了很久,不信去问蝶妹。”
他一愣,有些意外,“这么说,我还没有被你忽视到完全没有想法。”
“从来没有忽视。”她坦陈,“只是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到现在都没有现成的语词来说明。”
他不响,而后轻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想……和你生个孩子……你会……骂我吗?”
她怦然心动,这比第一次听到他告诉她,她曾是他的first love还令她心跳。她说不出话来。
“蝶来,你回答我……”他执拗地问道。
“不可能的,我现在怎么还能生孩子?”
她的回答令他失声笑了。
“就看作是我的梦想吧!”
这已经不是对过去的抒怀了,仿佛他们一起搭乘着一部慢车,开开停停,但终究是朝着某个地方去,待心蝶惊觉时,已经情不自禁。无论如何,海参的电话通过改变过去而改变了现实感,终究,这不是一个晚上而是持续了几个月的电话!
就是从这晚开始,她产生了想要回报他的冲动,有一种试着去“爱”他的愿望。
也许他是我后半生的情感寄托也说不定,心蝶想道,她的心绪却因此更加紊乱。
“我会很珍惜这么多夜晚你给我的电话,还有几个星期就要回去了,我知道,以后这样的机会不会多的。”那晚挂电话时,她直率告知她的失落。
“我会去上海看你,秋天回去。”他说。
夜深,她辗转难眠。
她又开始惦念着给蝶妹打电话。这些日子,蝶妹在忙着盘下一家夜礼服店,这家礼服店开在墨尔本的闹市区,租金很高,心蝶很怀疑妹妹是否能经营下来。蝶妹去澳洲后改学服装,双手被赋予天赋的蝶妹能裁剪制作一件真正的如同徐爱丽的娃娃穿的那种西方传统夜礼服,但设计制作一件服装和经营一家服装店完全是两码事,不过,心蝶并不想给什么主意,因为她在这方面的智商,按照妹妹说法,是负数。
两人已多天不通电话,妹妹在思虑生意上的事,做姐姐的却纠缠在情感关系中,那些情感纠葛从一个忙人角度看去,无聊,无意义。但心蝶怎么也不甘心独自平息那样一股崭新的热情,她等到下半夜,计算到妹妹正好回家吃中饭。
“又碰到什么事了?”她问道,“我们可以说十分钟。”
好像妹妹很少有这么不耐烦的时候,心蝶对自己将要谈论的话题本来就有些心虚,这一来就有些恼羞成怒。
“还没有做老板就已经老板娘样子十足……”
这一来,哪有气氛说出自己的心事?
“你现在有海参陪你,所以我可以不管你了!”
她吃惊。她和海参晚晚通电话妹妹也知道了?
“我跟你打电话一直不通,跟海参打也一样,而且这段时间你也不骚扰我了……”
蝶妹很少这么话头带刺。
“海参都跟你说了?”
“说什么?”
“今年秋天海参回上海我会和他见面。”她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告诉妹妹,潜台词是,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已做了准备。“这些夜晚的电话改变了我。”
蝶妹不响,心蝶暗暗生疑,为妹妹的沉默,更是为自己的想象,因为她还不曾相信自己有过这个想象。
“蝶妹,我对海参本来没有想法,你可是给我不少劝告。”当她心里发虚时,就要把妹妹当作“同谋”。
“噢,我需要消化一下,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把他当作这几个月的解闷对象,没想到要去上海约会。”
“约会谈不上,见个面而已,又不会改变事情实质!” “事情实质是什么呢?” 为什么今天蝶妹的话句句听起来有刺?心蝶觉得不舒服,却又不便发作,也许她急着出门。
“我自己也搞不清,反正心里有些紧张,想象不出这次见面两人将怎么相处?算了,你忙去吧,等你下午空一些,我再跟你打。”
“你发什么疯,不睡觉了?你那里都快十二点了!”蝶妹急了,这时候又回到过去老是做妹妹的为姐姐担忧的时代。
“最近就是睡不好,不要说十二点,到下半夜三点都没有一点睡意。”眼里就冒出了泪水,“觉得半辈子都快过了,好像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解决。”不等向妹妹道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心蝶盘腿坐在床上,腮上挂了一滴泪。
这时电话铃响,拿起电话,竟是柯瑞,已经两个月没有他的声音。经过克里斯托的安全套事件,她再也不想和任何西方男子有瓜葛。
她冷淡的回应令电话那端有两秒钟的沉寂,然后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下星期要搬去西部,旧金山附近一个城市……”
那一带有不少卫星城市,心蝶懒得问他是哪一城,说了,也记不住。
“可是,你说过搬到这里是有故事的,你还没有讲你的故事。”
她放下戒备,既然对方要离开。
“离开”成了人们同情、宽容甚至认同的最好理由。但是柯瑞语锋不失尖锐,“你自己的故事够复杂了,还有心情听我的吗?”
她一愣,不待回答,他那边已经道别挂了电话。然后妹妹电话进来,她告诉她,她会在下午四点以前赶回家,也就是中西部的凌晨二点后,如果那时她还不想睡可以给她电话。
蝶妹,蝶来永远的盟友,可是蝶来又做了什么把她伤害了?蝶妹从来不出示伤口,蝶来必须自己去检点。
回上海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仍在劳动节的长假期间,心蝶带着儿子逛淮海路,经过一家大型食品店,不顾儿子反对,心蝶走进拥挤的店堂,浏览着柜台里的食品,光是蜜饯就有几十种,但就是没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咸橄榄”、“香草桃板”这些被妈妈视为“脏东西”的零食。偌大的食品店密集排列的食品柜,儿子看都不要看,直奔薯片架,如果没有他喜爱的番茄味薯片他便宁可什么都不吃。
她跟着儿子从店里退出,店旁是一条弄堂,蝶来站下来告诉儿子说,在他这样的年龄,她经常在这条弄堂进进出出。
“你小时候是住在这个地方?”儿子夸张地用着升调,他朝弄堂深处看去,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她笑笑,现在的淮海路越来越华美,使这条弄堂更加黯淡狭仄,就像一个正在老去的人,皮肤皱起来了,个子也在矮下去,经过岁月的压缩风干,从水果变成蜜饯。她告诉儿子,她那时住的弄堂在淮海路后面一条马路,这条弄堂通后马路,淮海路上有不少可通后马路的弄堂。
儿子居然要求进弄堂看看。他十二岁了,长得和她一般高,终于有点耐心陪伴妈妈去哪里走走.而不是哭闹着要去“好玩的地方”。
不过,一路进到弄堂他啧啧有声,有不少的抗议和议论,“啧啧啧,很邋遢的地方呢,很挤的,很脏的。”
他已经看到了狭窄的横弄堂的后门口淌着污水的阴沟,不仅蹙起眉头连肩膀都皱拢来,儿子好像要缩小身体与外部世界接触的面积。
“啧啧啧,衣服怎么都晾在弄堂?还有内裤?”
那些晾满衣服的竹竿仍然横跨弄堂搭在两栋楼之间,淡色内衣裤尤其刺眼,市井的彩旗,蝶来和儿子必须从这些“彩旗”底下行走,假如要穿越弄堂。
“嗨嗨,这么老这么胖还敢赤膊,一点不怕难为情,扇子还摇得自在,哼!”
坐在竹椅子上的老头子,发胖的胸脯,挂着女人般的乳房,儿子大惊小怪地惊叹着,满脸厌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心蝶笑观儿子的夸张反应,五月天的风袭来感觉是凉爽,已经不能用“温暖”这个词,在阳光里行走,热烘烘的连薄外套都穿不住了,走到树阴下,贪婪地吮吸凉风,春天好像才来,便有了初夏的气息。
是呀,五月刚到,女孩已穿起了夏天的短裙,短袖针织棉套衫勾勒出窈窕的体形,蝶来看着迎面走来穿夏装的女孩子,看着凉爽的五月风拂去女孩脸上的发丝,甚至风的气味都是多少年前的,夹带着垃圾箱和阴沟里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的弄堂风,她几乎能触摸这沾染了市井卑微日常的五月风吹拂在当年年轻的脸上时不可言传的欣悦和更多的若有所失,叶心蝶不由地去抓住儿子的手,她更愿意确认现实。
但是儿子挣脱了她的手,他已经到了追求酷的年龄,崇拜周杰伦,手里拿了一本在报摊上买的“鞋”杂志,他有足够丰富的资讯来辨别盗版名牌鞋诸多拙劣细节,妈妈从美国带来的打折的Nike运动鞋也已落后了两个季而被他丢弃在鞋盒里。此刻他真是怜悯母亲居然是从这么黑漆漆的洞里出来,在少年被阳光照花的视线中,这旧弄堂天井的黑铁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这么多年来,很多次走在淮海路,走过这条弄堂,心蝶从来没有停留过,她从不想回到过去,泛滥的怀旧潮流更凸现了集体记忆的虚假和自我欺骗,也加深了她对自己的过去的厌倦。然而这次,惟独这一次,她的心情很不同,这弄堂、这街区是她和海参夜夜电话的背景,是安置青春的场景。
现在她刚回上海两天,和海参分享的夜晚已在二十小时航程的另一端了,空间给时间造成了幻觉,当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时,那一个个被电话填满的中西部的深夜立刻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秋天,海参要回上海,她就像他的先遣部队,先来这些场景走一遭,晚上,她将在Email里向他描绘她现如今看到的一切,她将在描绘这一切时再一次缅怀他们有过的一次次长谈,她在那些夜晚就已经明白,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为他们在寂寞长夜的交谈,为这些交谈的结束而怅然。
此刻,她已经在怀念刚过去的那些夜晚。
“这次回上海是专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