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在她自己可笑的形象前稍稍放松下来。
“用可怕形容纯洁,第一次听到!”
“对一个满脑子邪念的少年,就是可怕。”
这种对话很有力量,一记一记敲击在称为肺腑的那些器官。
“我很吃惊,近乎于休克,你在纽约旅馆那个晚上,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你和阿三之间,以及那个被你作废的婚礼,我以为你应该一次恋爱便结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圣女贞德。”
这算是称赞还是嘲笑?
“拜托了,我最可怜圣女了!再说,你早就知道我和阿三好过。”
“我以为你只是和他玩玩。”
“当然不是!”她反应有些强烈,“你并不了解。”
“所以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我很羡慕阿i,更多是嫉妒!”
至少这句话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沉默。
“关于圣女贞德的形象破灭了?”她用她惯用的听起来是爽朗的、有时让人觉得没心没肺的语调。
“很真实,其实那更像你,我把你想象成圣女是自欺欺人。”
这听起来更真诚一些,然而她的整个状态仍是将信将疑的。
“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让你讨厌,那时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我本来可以和阿三争一下的,但你一点信心都不给我。”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真是没有道理,她暗暗想道。她讨厌他好像就是从操场上工宣队长向他抡起大巴掌开始,她本来应该对他充满内疚而不是讨厌。
“我总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强烈过阿三,因为,我……连……接近你都不敢,从进中学第一天见到你,就……,蝶来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十四岁的我夜晚梦到你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
她拿话筒的手在战栗,这比任何抒情都真实。
那个晚上,他们放下电话已经凌晨四点,他们讲了整整八小时的电话。
上午她去一百公里之外另一个小城的图书馆做关于中国电影的讲座,每星期去周边不同小城做关于中国文化讲座是她此次拿访问学者奖学金必须履行的义务。由于心蝶不会驾车,星期旅行讲座便由做志愿者的外国留学生为她驾车。
这天为她驾车的是个叫海琳娜的德国柏林来的女硕士生,一位目光锐利严肃得过分的三十五岁的金发女子,心蝶与她在其他场合已经遇见过好几次,但每次海琳娜都显得匆匆忙忙,没有机会交谈。
叶心蝶坐进海琳娜开来的大学的车,两人用一分钟的时间各自做了介绍,她六年前为读博士学位的丈夫陪读来到美国,在这里生养了第二个女儿,丈夫刚拿到学位,她便从家庭妇女身份变成学生,心蝶对一个需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读学位的母亲学生腾出时间做志愿者给自己开车表示歉意。但海琳娜告诉她,这是她喜欢做的事。
说话问海琳娜已拿出地图,把今天要走的路线与心蝶一起确认,接着便闭住嘴巴,那双目光如锥的绿色眸子专注地盯视着前方,车子两分钟便驶出城市,驶上高速公路。两边是被白雪覆盖望不到边际的玉米田,典型的中西部玉米田,那也是她看了整个冬季已经看倦了的景象,几乎一夜未睡的心蝶立刻被困倦裹住合上眼睛。
然后是一泓熟悉的音乐如温暖的泉水裹住她疲倦的身心,她的眼前是情浓蚀骨的慢镜头:在伴随着舞步节奏的电吉他音乐中,张国荣像踩在云上漂浮般走向南洋翠绿如海的林中……
这是王家卫哪一部电影的插曲?却让她立刻联想刚刚看过的《阿飞正传》,叶心蝶睁开幻景重叠的眸子,看一眼海琳娜。
“‘The Mood in Love’,Wan Ga Wei.”
海琳娜把王家卫说成“万呷尾”,“花样年华”成了“爱的沉迷”,好在心蝶听得懂,最近《花样年华》进入院线,是时髦话题,不过把王家卫的电影歌曲随身带着如海琳娜,倒也不多见。
“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王家卫迷。”心蝶说道。
海琳娜总是微蹙的双眉舒展了,凝视前方的绿色双眸亮闪闪地瞥一眼叶心蝶,粲然一笑,那一脸严肃劲变成了孩子气,心蝶也笑了,就像两个年轻的大学女生因同是粉丝而走到一起,并为彼此找到知音而感动。
“昨天晚上大学的电影院在放王家卫的《阿飞正传》。”
“真的吗?可惜晚上我出不去,被孩子绑在家了,那是他的新电影吗?”
“是他的成名作,九十年代的电影。”
海琳娜点头,回眸给她专注的一瞥,周璇的歌曲正徐徐飘摇在小小车厢。
“她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最流行的歌手……”心蝶告诉海琳娜。
周璇特殊的歌声展开情绪浓郁的画面,在高速公路上,在这片漫无边际的第三国的玉米田边,这两个肤色不同的女人心动于同样的情境。穿着经典旗袍的张曼玉提着饭盒穿过窄小的门廊走廊,经过门挨门的人家,她窈窕的背影渐渐遮盖整个画面,心绪的强烈竟使充满尘屑的卑微的现实滋生出诗情,魅人的,也是虚幻的,眼看它转瞬即逝……
镜头跟着音乐在移动,站在窗前等着也许永远也不会归来的儿子的潘迪华,她身后是一间似曾相识的客厅,刘嘉玲进来了,她饰演的风尘女人想要看看这个抛弃她让她爱恨都刻骨的男人是从怎样一个家庭出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间充满上海旧家庭风格的客厅,面墙的梳妆台上的三面镜子就像三扇门,长沙发兜成大半圈,被四张软椅围起来的方台子安置在房间中央,台子上压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铺着镂空棉纱钩花台布。这镂空钩花棉纱,也铺在沙发扶手和梳妆台上,营造着一缕温馨和浪漫,那是大城小家的温馨浪漫,在革命年代却显得如此不协调,不协调得触目惊心却令蝶来向往,那个站在七十年代海参家门口暗暗惊叹的女孩!那个家,便是在香港一角勉力维持住的旧日上海吗?
怀着身世恨的纨绔子弟,让张国荣演绎得如此颓废悲凉,他的“母亲”,说一口糯软沪语叫潘迪华的女子,几乎出现在王家卫的每一部片子里,她携带的“上海”呼之欲出。她让心蝶想起海参母亲,想起她为他们煮上海咖啡的那个下午,她端着奶杯从厨房出来,不慌不忙给杯里的咖啡加煮热的牛奶。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上海女人,她叫徐爱丽,她曾解开衬衣扣子给十三岁的蝶来窥探嵌着蕾丝花边的印花胸罩,那是七十年代的上海,是驱逐了潘迪华的上海。
“不要小看以前弄堂里那类喜欢打扮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比男人厉害多了,晓得人在最坏的情况下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我能够在美国坚持下去,我妈给我不少力,有时候觉得她坚强到冷酷。”
海参的洞察力便是海参的魅力,如果海参也有魅力。心蝶散漫的思绪又汇聚到他那里。
“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中学的第一个夜晚就梦到你十四岁的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即使已经成了回想,她的身体又一次热起来,称之为激动也不算过分。
她竟会为海参这个男生激动?
“整个中学时代是在单相思的郁闷中度过,为了接近你,我和阿三成为朋友,我有了可以去你弄堂的理由,和阿三他们闲站在弄堂口,这不是我喜欢的方式,但是为了看到你。可是你好像很少出门,他们说你在家里练毛笔字,我觉得好笑,你怎么会呆坐在家里练字,你这么活跃的身体怎么坐得住?后来看见你在教室抄写大字报,看你那么起劲地做那些没有意思的事,觉得很难理解,可是呢,连这都成了我喜欢你的理由,你的没有逻辑的行为,你的盲目的热情,眼看你的身体丰满起来,可是你看男生的目光却没有变,从来是没有好气的,凶巴巴的。好像你的心智发育远远落后于你的身体发育,这一点也让我喜欢,那时候的你又霸道又天真,十足一个被惯坏的女孩子,虽然他们都说你母亲很严格,但是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是普通的母亲可以制服住的。”
因为他刷新了她留在记忆里的自我形象,把她从自卑和自我谴责中解放出来?
心蝶微微一笑,海琳娜瞥见她的笑容,也笑了。
“那些歌经过你的解释,就成为电影情节的一部分,我更能感受了。”
海琳娜感激地告诉她,这一个海琳娜不再是嘴巴紧闭不苟言笑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的母亲,心蝶苦于语辞不够,她想告诉海琳娜,那些歌和音乐已经很老,在许多场合被用了许多次,然而它们却在王家卫搭建的世界里重新焕发出魅力。
在歌声的高速公路上心蝶心旌摇荡,好像有一样看不到却是让全身心感受激烈的东西。
宛若新的恋情正在到来。
这天叶心蝶被安排了上下午两次讲座,因此中午便在小镇度过。午饭时图书馆负责安排讲座的朱迪,一个不化妆穿着落伍处事拘谨认真的年轻女子,请心蝶和海琳娜去小镇的意大利餐馆用午餐,对于彼此一面之交只有一工作关系的美国人,这已是盛情款待了。
意大利餐馆永远情调十足,红砖墙面配着小幅略带现代风格的静物油画,铺着雪白台布的长餐桌上插着鲜花,这三个女人现在笑容轻快,交谈热烈。
她们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一边享受小镇的主街景象,隔着窄窄的台硌路,看得到对面巧克力店,镇中店龄最长的祖传老店,她们一路过来时已经被浓郁的甜香裹住了。
餐桌旁的海琳娜,健谈到饶舌,她向朱迪问东问西,打听着小镇历史,而朱迪更想和心蝶聊天,讲座上心蝶曾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坐在抽水马桶上读手抄本的故事,这是一个令朱迪惊奇好奇畏惧并给予她想象激情的世界。可此时的心蝶已心猿意马,事实上,她对这类讲座越来越厌倦,“文革”话题总是最受欢迎,而她常有表述的无力感。她的父亲早在五十年代便受到整治,从此病休在家,“文革”对于她家,只是一场让更多的人加入她父亲行列的运动,而对于她,革命运动就是她的生长环境,就像被污染的空气和水,她无法选择而浸润其间,从皮肤到头发丝到衣服的每根纤维,从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到晚上梦中的图景,无不是从革命中派生出来,那是一个无法述说的巨大存在。
然而每星期一两小时的讲座,心蝶只能避重就轻讲述一些可能是有趣的细节,惟有细节是可以清晰描述的,那也是发生在成长岁月她愿意记住的片断,她曾经顽强保持住的点点滴滴的快乐,是让她窒息的空气里稀少的氧气。
现在,她十分庆幸有个海琳娜与主人周旋,她已经疲惫,路途讲课以及不充分的睡眠,舒适宜人的餐馆环境令她陡生倦意,心绪却无法平静。
她在回想海参的告白,他的总是有些阴郁的语调,还有些口吃,他的口吃会让她跟着紧张。海参的状态总是在两个极端,要么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尤其是在表述心意时,令你难以分辨哪些才是真心话;要么就是阴郁的,说话时突然口吃,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不见,她还记得中学的某一天,教室突然剩下他们俩,他告诉她,他母亲很惦念她,希望她带妹妹去他家玩,她当时不太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真实含义,对着她的瞠视,他口吃起来,这使她原谅了他的突兀。
她对他的戒备是根深蒂固的,就像他说的,她对他有着不可理喻的成见,因此,只有在他口吃时她才相信他,或者说,他告白时的口吃使他的告白显得生涩含混却真实。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想告诉他,工宣队长的那记耳光打在他脸上,感受屈辱和痛苦的是她,她一直以为他是鄙视她的,他为此而讨厌她吗?
午餐后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和海琳娜回到图书馆便各自扑向电脑上网,海琳娜忙着为她的论文查资料,而心蝶已迫不及待打开她的电子邮箱,果然,海参的邮件已在上面挂着。
“今天有个和客户双向沟通的会议,可我完全无法进入工作状态,我像坐上朝回开的车子,回到了我们的七十年代,我的心里都是过去的片断,片断里充满你的影像,无法排遣的欲念令我焦虑和苦恼。”
她的鼠标点在“回复”上,却写不出一个字,需要回答时脑和心是一大片空白,虽然之前一刻还被挤得满满的。她抬脸朝图书馆窗外望去,镇中心的教堂尖顶和衬托着尖顶的苍茫的天空构筑了小镇的异乡气氛,异乡气氛总给她非现实的虚幻感,这份虚幻令生活漂浮起一层诗意,给了她梦想的机会,也是她逃开现实的机会。
现在,在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在街上看不到一个亚裔人的中部小镇的图书馆,她在这样的地方与七十年代初的上海男生互诉衷肠,就像隔着各自的梦境在交流梦话。
“我在自己的青春时代对自己的青春形象感觉糟透了,可是昨天晚上的八小时改变了我的记忆,我很感激你,但同时也感到虚幻和苦恼,为了我们的青春,不管好或坏,都已经流逝而去了。”
叶心蝶关掉信箱回转身,在大厅的另一角,那几排成人坐的浅褐色木质靠背椅子已换成低矮的儿童彩色塑料椅子。演讲区域被一张长桌隔离,桌上摆满色彩斑斓的图画书玩具和马克笔,这个下午,心蝶的听众将是一群孩子。她带来了她在上海拍摄的关于上海某一天日常生活的纪录片,那是些随手拈来的生活片断和马路场景组成的没有任何主题的浮光掠影的上海。
心蝶的听课对象可谓五花八门,有一次是一群特殊学校的小学生,他们的父母多被扣押在监狱,这是一群连五分钟的耐心都没有的孩子,她往往才讲一句话就被十几只高高举起的小手和七嘴八舌的提问打断。她干脆停止演讲直接放映这盘纪录片,虽然只放映了十五分钟,但却是那个下午最安静的十五分钟,期间他们发出的阵阵惊呼形成了观看时的一个个小高潮,当看到商厦云集顾客拥挤的商业街,上海高密度人口对于在人烟稀少的美国中西部出生的孩子便是个奇迹,而麦当劳和必胜客连锁店的出现也令孩子们兴奋不已,那是他们在遥远陌生的东方城市可予认同的景观。
之后她让孩子们把观后感想写在纸上,于是他们便趴在桌上椅上和地上,黑黑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其中95%是黑人孩子,他们的横条练习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粗铅笔字:美好(nice),美丽(beau—tiful),了不起(great),奇妙的(wonderful)等等,当然这类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它们是美国人的口头禅,无心无肺地赞扬着一切,这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然而,其中一个黑肤色女孩子竟在下课后还缠着她,她要心蝶把她带到上海。
这天是周末下午,来听讲座的孩子从学龄前儿童到小学生年龄不等,家长们坐在最后一排,孩子们排着队到讲台前,要心蝶把他们写在小纸条上的名字译成中国汉字用他们带来的彩色马克笔签写在他们亲手绘制的卡纸上,这个简单的有点像在打发时间的游戏般的课堂内容竟也吸引了坐在后排的成人,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可以留字的书或地址本之类,等在孩子们的身后让心蝶签写。
成人中有一对未生育孩子的夫妇,笑容诚恳的男士伸出胳膊轻轻揽过身边的妻子,“玛丽在学写作,出版过一个儿童科幻故事,她希望认识你。”玛丽瘦弱苍白满脸雀斑金发柔软鼻子尖削,与她的肩膀宽厚鼻翼肥大的丈夫形成鲜明反差,她更像欧洲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