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过她的日光去看自己的手,他笑笑,绅士指她仔细端详,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是十年餐馆扣的印迹。
“你母亲会不会难过?”对着这双手她竞产生某种类似于欲念般的悸动。
“难过吗?她高兴都米不及,读书十年没有用她一分钱,我妈要比她看L去的样子坚强许多,她从来小对我表示怜悯。”他看看她,看出她眸子深处的怜悯,他垂下跟帘,然后一笑,“蝶来,不要小看以前的堂咀那类喜欢打扮看一I:去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比男人历害多了,晓得人在最坏的情况下要活下大,还要活得好!我能够在美国峄持下去,我妈给我不少力,有时候觉得她坚强到冷酷。”
和海参通过多次电话,这是最推心置腹的一段话,她想要和他淡下去,但海参却要买单告别了。
起身离座时海参告诉她,两个月后他要在纽约做一个项目,时间长达半年,然而那时她已经离开纽约,他问道:“有没有可能再来美国呢?有过第一次良好纪录,再来就容易了。”
她点点头,她也这样想过。
“很想带你在城里逛逛,在纽约是不是有错觉就像在上海?”
“不,纽约上海很不一样,纽约是另一个更加大更加极端的世界。”她断然否定,猛然意识到他的思乡心切。“为什么不经常回去,我是说回上海看看?”
“家里人都在这里,回家变成了回美国,上海没有家了,去上海要住旅馆,我一直出差,住旅馆住怕了,想到回上海都要住旅馆,觉得有点对不起父老乡亲。”
最后一句完全是调笑,回到他过去惯用的却让心蝶反感的油滑的语调,但他看着她的目光却没有一丝笑意,认识这么久,她刚刚看清他的眼睛是单眼皮,她曾经钟情单眼皮男子。她把眸子转开了。
“用不着住旅馆,我们家有为客人准备的房间,假如你住得惯!”她说出口就后悔了。
他却喜笑颜开了,“是吗,有你老同学这句话打底,回上海我还怕什么呢?”
又来了,又是调笑,他为什么不能像刚才那样认认真真说几句真心话呢?心蝶笑笑,领头朝酒店门口走。
“蝶来,如果想再来美国,我帮你想办法。”
在酒店门口,他看住她语气义诚恳起来,心蝶点头,如果早上两年对她说这句话,她会把他当作终身的恩人。
“这里专门放法国电影,有时来纽约会去报个到。”他指指酒店旁的影院,“还喜欢看电影吗?”
“当然喜欢,不要忘记我拿了电影的出lster,我可是编了不少电影!”她笑了,蓦然回首,她和阿i手指纠缠坐在国泰电影院的黑暗里,传来海参的声音,他们一起回头,一小柱手电筒光如微型探照灯刺穿一长排的黑,“海参,你退到票了吗?”阿i讶异的声音在暗处格外明亮。她的鼻子发酸了。
海参朝她眨眨眼,“我最想不到的是,你竟然以写故事谋生,晓得吗?我崇拜写故事的女人。”
又是调笑,心蝶鼻子哼哼,招招手,欲与他道别。
“喜欢哪些法国导演?”他似乎并不急着立刻道别。
“特吕弗。”她想了想,这是她容易想起来的名字,“佛朗索瓦·特吕弗。”
“佛朗索瓦·特吕弗!”他站在那里嘀咕着译音,“我知道了,是个法国新浪潮派导演,台湾人称他楚浮,他的法文名字是……”他已经拿出水笔在手心上写出一条字母Fransois Tmffaut,并向她举起他的手掌,一缕微微发红的阳光正好罩住这只掌,留着十年打工痕迹的这只有老茧的掌,已经接近黄昏了。
“太正了,刚好是一幅手掌特写。”她笑指着被夕阳照亮而显得不太真实的海参的手掌,心里有点嫉妒,想,他是不是太博学了?学理工有必要关心法国电影吗?而且还要知道新浪潮。
“还有个夏布里尔,你也应该喜欢。”
瞧瞧,来了不是,她其实很不耐烦和人谈论电影,尤其是自认为在电影上博学的圈外人。
“不要告诉我你更喜欢戈达尔。”她的笑容带着讽刺。
“当然,年轻时谁不喜欢戈达尔,虽然觉得不知所云。”
她也是,在电影学院的时候,那时候所有看起来才情超横溢的,令人不知所云的,都是要追逐的上品。但是心蝶并不想和对她不无挫折的电影写作生涯毫无所知的海参谈这些,尤其是在告别时,在大酒店外头。
“为了凑本科学分,我去修习过电影,其实我更想把它当作专业学,只是觉得太过奢望。”看着心蝶询问的日光,他不等她发问,又道,“读书是解决生存,第一代移民没有资格做梦。”话语有些酸楚,她看看他,他神情平静。
这时一辆高头大马的观光马车载着一对老年亚裔男女从他们面前经过,酒店旁便是中央公园,停着一辆辆观光马车,驾马人多是俄国人,戴着如马戏团小的高帽子,引来外地或外国旅客,周围熙来攘往。
“坐在这样的马车,倒有点像坐进电影道具的感觉。”
她笑说,把话题引开了。这酒店这话题这谈话对象这中央公同外的观光马车以及笼罩着这一切的夕阳,似乎都敷着一层虚幻的色彩,令人珍惜却又不敢沉溺。
“想坐吗?应该陪你坐一次。”他沉吟着看看表,似乎在安排时间。
“不要不要,马车里的角色很可笑!”她断然拒绝,“你不是还要赶去T作约会,再联系吧!”
她飞快地向他道别,最不喜欢的是人们道别时的粘着状。
“如果挤得出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一起坐一次电影道具,走之前。”他指指络绎不绝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马车,“奇怪,它们竟然让我想起上海的国泰电影院。”
她一惊,几乎惊出冷汗,因为此时此刻,她脑中的画面竟也是国泰电影院。事实上,再见面已是一年后。但那天之后,关于再找机会去美国成了一个话题,后来便是在他提议下,心蝶开始着手申请大学访问学者奖学金。他曾为她联系自己的母校,帮她写申请奖学金的报告,虽然后来去的是邻近的另一个大学城,但这都是在他帮助下,尤其英文信件的修辞他花了不少时间帮着修改。
有了正经事项谈,电话自然就多了,重要的是他们终究见了一面一起喝过下午茶,作为多年同窗就不再是对过去的幻影说话,感觉实在了,气氛也相对比较放松比较不那么矜持。海参时不时要“油嘴滑舌”一番,他嘲笑心蝶,“纽约的你留着长发穿着白汗衫,远远看去像少女。”
“你的意思是,近看是老太婆了?”
“近看还是少女。”
她无法对他的调笑生气,虽然有些不悦,因为敏感到岁月和年龄之类的不争现实。
他或者嘲笑她的绣凤缎裤,“那条龙裤子很精彩。”当然一眼看去很难辨别龙和凤的差异,她也不想分辩,“上面再配件中式衣,就是个压寨夫人了,完全符合我当年对你未来的想象。”
“当年的我有那么野蛮吗?让你认为我会做土匪婆。”心蝶暗暗侥幸那天没有穿宝蓝衬衣,看起来那样的打扮在他眼里不是风情是匪气,想起他的母亲,有过这样风雅的母亲,大概,其他女人在他眼里都数粗坯了'。她仿佛刚刚萌发这种意识,心里就有些自卑,这自卑是突如其来的。
“土匪婆多难听,压寨夫人最合适你,漂亮得凌厉、随心所欲,男人被踩在脚底。”
“听起来是个悍妇,我有那么欺负男人吗?”
“有些男人喜欢被女人欺负!”她觉得他在影射阿三,不悦更甚,却听到他话锋一转,“悍和酷一字之差,悍是素质差,酷是性情中人,蝶来你当年敢爱敢恨,我最怕看见你不再是蝶来。”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现在改叫叶心蝶,嫁了人生了儿子,做不动蝶来了。”
他笑答:“是啊,刚刚见到你时还会想,到底长大_r,知道斯文了,但时问一长,马脚又露出了,总归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本性不改才好玩。”
不真不假,用她的耳朵听来有些玩世不恭,她一边任刚想那天喝茶有过什么不合礼仪的举止让人家有“本性难移”的叹息。他那里已改r话题,告诉她,他有个去上海的叶心蝶机会。
“你不会现在已经在上海了?”
她越来越觉得海参这个人捉摸不定,好像他没有同定身形,在不同光线下会变形。她又想起那只写了一串字母的手掌,笼罩在纽约的夕阳下,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它使他离她更远而不是更近,令她产生一些敬意也有嫉妒,类似于少年时代幼稚的情绪,你对比你优异的同窗常常产生的那种情绪。
“噢,还早,是秋天的计划。”他在电话那端从容笃定地回答。
是啊,才刚刚进入早春,心蝶在想这么早做计划,更改的可能性很大,但他说:“飞机票已订好,十一月十一日,据说那天是单身节,没错,在上海过几天单身,做好准备,我会去你家,你答应过的。”
她一愣,马上接口,“哦,当然,你肯赏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要不要让我老公去机场接你,我家离虹桥机场才几公里,不过浦东机场已经启用,明年回来可能要降落浦东了……”她絮絮叨叨,暗暗思忖那时李成是否在上海,不管怎么样,她会让他回来一趟,假如海参真的搬来自己家住,她有点奇怪自己轻易给予许诺,无论如何接待海参是种负担,她有什么必要接受他的挑剔的目光?还有他的让她不舒服的油腔滑调,让人难以捕捉的心思,她总觉得他的油滑后面藏着什么心思。
海参那边却没了声音,她“喂喂喂”地喊起来。
他答应着,声音却降低了一个调,“我没有想到,你还是挺真诚的。”好像她的真诚让他反省了一下。
“当然,我为人一向真诚,难道我对你有过虚伪?”她提高声调。
他笑了,“这就对了,蝶来要是一本正经说话总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想起来,那时候蝶妹也会来上海。”她不想和他调笑,毫无幽默感地调转话题,“我们家蝶妹最喜欢吃大闸蟹,老是挂念‘九雌十雄’。”呵呵一笑,切断海参的疑问,“意思是阴历九月雌蟹好,十月就该吃雄蟹,哼,是个小蟹精。”心蝶又笑,这是她给妹妹的绰号,一说家常话心情立刻轻快,“所以通常阴历九月底十月初她会来上海,雌蟹雄蟹都吃得到,那时候正是上海最好的天气,晴天多,白天太阳照着很暖,早晚开始冷了,晚饭时胃口开了,觉也睡得长了。”她的心情困了自己的描绘益发愉悦。
“pemct(完美),”海参喊起来,“有好天气,有大闸蟹,还可以碰到蝶来蝶妹姐妹花,干脆把阿三一起叫来……”
戛然而止。好像失口,他缄了口,她则感到意外,因为之前那么多次电话,他几乎不提阿三,似乎刻意让阿i消失在他们的谈话中,她凶此而对他心存芥蒂。
“阿三好吗?”如同驾车追尾,她紧紧追住他的尾音问道。 “说不好也可以说好。”他一笑,答。 “哦……”她在等他说。 “他离婚离了几年,现在终于离成了。”他停顿一下,好像在听她反应,她没有反应,又继续说,“之前,他不要我跟别人说他离婚的事,所以没有跟你说,而你呢,其实也是让我奇怪,你也没有提他……”
他又缄口,谨慎得很,涉及到gossip(八卦),他特刖谨慎,真是个世故的人,和海参无法缩短的距离,是否也包括这一点?心蝶暗自思忖,她没有再问关于阿三的个人生活,知道问了他也未必说。
然而这天,阿三离婚的事如同某个令人鼓舞的消息,心蝶心情很好。
“阿三离婚了!”就像发布重大新闻,蝶妹一星期一次的电话一来,心蝶便宣布,她可是等妹妹电话等得不耐烦了。
“已经不是新闻了,你才知道吗?”蝶妹反问。
心蝶情绪倏地下落。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瞒我?”
一迭声发问,语调从诧异到咄咄逼人。
蝶妹不做声。
“你太不上路了,对自己亲姐姐也要瞒来瞒去,反而和海参无话不谈!”话语陡然尖酸起来,自己都觉得刺耳。
“阿姐,情况是这样,”只要做姐姐的让妹妹觉得头大(麻烦),一声“阿姐”就冲口而出,刚才的沉默就是在积聚能量,准备抵挡来自蝶来的发难,心蝶要是失控,蝶来时代的臭脾气会原模原样发出来,“阿三离婚案上法庭时,你正好是和李成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蝶妹没有讲下去,她恰恰是不肯把话说透的人,更不会说过头话。
“哼,搭什么界嘛?你以为我会马上和李成离婚去找阿三结婚?”
蝶妹“扑哧”笑了,“佩服你阿姐,什么都敢说,本来莫名其妙担心是有的,但也没有想到这么具体的后果。”
“我和李成吵架的事都过去快两年了……”
“过了那个时间就不想说了,又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对我来说未必是坏消息,知道阿i离婚,我怎么会不开心!”
“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忘记阿三了,你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过掉的事提都不想提!”
“你们是谁?你和海参吗?你们经常在讨论我的事吗?”
她锐声发问,蝶妹没了声音,她立刻又后悔自己难以克制的攻击性。
“蝶妹,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不要海参知道我的事太多,他认为他很聪明,料事如神,我最烦这种人。”没来南地迁怒于海参。
蝶妹仍然不做声。
心蝶的声音开始发虚,“怎么是我不要阿三,当然是他先抛弃我,这个死阿三八四年离开中国再也没有消息。”
“他走之前你不是已经要结婚了?”
蝶妹冷冷的,有几分责问。
“你不是知道的?他一直不来找我,直到走……”
心蝶说不下去,有点像故事开了头,但听者并没有兴趣,事实上,她也没有必要把她保持了很长时间的秘密轻率地讲出来。那时候她在妹妹的郊区宿舍住‘r几天,提出要撕毁婚约,妹妹请求她向未婚夫写信说明理由,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下,妹妹没有问理南,她也不便说,但感觉上,似乎妹妹已经知道了一切,因为阿三是从妹妹那里拿到她的新房地址。
她听见妹妹在电话那端叹了一口气,“反正这是敏感话题,我们姐妹都不愿谈,海参更不会掺和,希望你能理解。”
“你和海参经常通电话吗?”
为了缓解话里的尖酸味,心蝶硬是挤出点笑声,想象中,妹妹更像海参的另一个妹妹,她和他妹妹胡海星他的标致母亲在一起更和谐,蝶妹不仅不挑剔海参,还像妹妹们那般崇拜其哥哥。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多。”蝶妹在电话那端冷静地答道,“海参经常为孩子的事咨询我,他太太早产,你知道我儿子也是早产,所以他可以听听我的育儿经验……”现在的她不是他的“妹妹”,而是知己。
心蝶开着小差,又突然回过神,“我怎么不知道你儿子早产?”她并不记得妹妹的儿子早产。
“那一年你和李成不在上海,你回来后妈妈告诉你,大概那时你还没有孩子,不太有感觉。”
“再加上那几年生活不稳定。”她为自己辩解。
“没有什么啦,早产一个月,没有什么大影响,不像海参的儿子,他早生两个月呢!”
“要紧吗?”
“已经过去四年了,人家现在在幼儿同上中班,很健康,就是个子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