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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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3期-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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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番表示,心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厌恶还是感激,也许兼而有之,就像她对李成的感情,竟是爱恨模糊,离合难做抉择。 
  的确如李成所言,从恋爱开始,心蝶就要求李成把她带出国,这甚至成了她和他结婚的一个条件,虽然后来,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对他有过这样的要求,但李成说他没有忘。 
  心蝶对他的回应淡然,她说她在忙,过几天再回答他,这就是心蝶,总是给他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向来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也是李成遇到的最难掌控的女人,她对他,就像他对社会,常常是以反抗的姿态获得平衡,这恰恰也是她吸引他的地方。 
  转瞬之间,她和李成结婚十三年。那次秋天的婚礼黄掉后,她停职留薪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前夕与美院毕业的男生同去青海,那时她正在犹豫是否与他确立某种稳定的关系。 
  她却在青海和李成邂逅,他们相识一个月就同居,这意味着她开始了成年后的动荡,虽然已经没有人叫她“蝶来”了。事实上,他们真正结婚,也就是去民政局拿一张具有法律效用的证书则是在三年后.经过了无数次的动摇和分手。 
  回想起来,他们的真正相爱是在南方。他们先在青海、在美院男生的临时住处相遇,那时李成来告别这批号称在青海写生但更多时间是在喝酒的艺术家战友.他将去珠海参加一个重要的美术界会议,那次会议后来成了中国当代美术运动标志性的事件,之后他去上海做展览,或者说打算留在上海发展。李成才华横溢,激情澎湃,人格上有一种感召力,他虽然出生在上海,但三岁前便与家人内迁去湖南株州,和出生在北方的画家们相比较,他对自己的前程有较多的忧虑,也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那晚李成侃侃而谈,亢奋又伤感,他的表述方式充满诗意的感染力,在画家们的留宿处谈了整整一夜,后来几乎是在跟她谈,因为其他人都喝醉了包括她的美院朋友。那时候,对于心蝶,李成的才情是次要的,相比较,那种时刻准备从眼下的现实撤退、朝着遥远的毫无所知的世界去的激情和自信以及需要用梦想来支撑奋斗目标那样一股浪漫气息更能吸引她,直觉告诉她,他是个比她更反叛更无顾忌也更强大的同路人,她对他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她成长的漫长路途上,这个叫蝶来的女孩曾经独自挣扎在平庸的沼泽里。 
  他们互相留了地址,彼此清楚后会有期,但并不期待会立刻重逢,至少心蝶没有这个期待,她宁愿故事情节发展缓慢一些曲折一些,给自己留多一些悬念,人生是因为这些悬念而有了曲折和精彩。 
  几天后她也去了广州,是被珠江电影厂邀请去写一个电影剧本。那次她离开青海也是一次告别,她和李成一样不能忍受那种漫无目标的漂游,她终究没有和美院男生确立未来。 
  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广州的一家百货商店与李成相遇,他次日就要去珠海,那天的他与青海之夜判若两人,显得情绪低落,甚至有些忧郁。他后来去她人住的电影厂招待所又谈了一个通宵,对于他,将要参加的那个会议是重出江湖的姿态,然而他很孤独,因为和他持同一美学观的战友们都选择了自我漂泊的道路,从他选择去m席会议就意味着和自己的战友分道扬镳了。 
  这是他当时的说法,事实上,他后来告诉她,青海之夜与蝶来邂逅令他陷入情网,当他在广州遇上她时,他正在思念她。在广州百货商店看见她的一瞬,竟深深感念命运的眷顾而有些不知所措。 
  在广州,在漾潆细雨的清晨,他和她握手告别得有些悲壮,他的情绪也在感染她,她竟有想流眼泪的冲动,她站在招待所大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在被雨帘罩住的晨曦中渐行渐远,就是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恋上他了。 
  两天后她收到他在珠海车站写给她的明信片,他告诉她,五天后他将在海南岛,那天黄昏他们一定要在海口市中心的华侨酒店的前台见面,“假如你也爱我!”他就在明信片上这么写道,似乎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他对她的爱是不言而喻的,难道他不知道这张示爱的明信片可能已在电影厂招待所兜了一圈?但这恰恰是蝶来喜欢的风格,她看见了其中包含的对世俗目光的蔑视,他只关注自己情感的勇往直前,而且她还好奇为何要在海口的华侨酒店的前台见面。 
  她从广州去海口必须先坐旅游巴士到湛江,然后坐船到海口,到了海口市还得找到去酒店的车,总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的,但也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就是这么点障碍增加了与他见面的动力,或许这正是李成制造的戏剧性的见面方式,无疑的,这让心蝶觉得有趣而非同寻常。 
  这个不易驯服的女孩子,已按照他描画的路线走向他。她不知道,他自从寄出那张明信片后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 
  她黄昏前到达那里时,看到的是他坐在酒店近处的树荫下看书的安静形象,似乎他喜欢看书甚过画画,但他马上便坦率相告,从中午起他便坐到那里等着了。 
  然后他紧紧揽住她的臂膀把她带进华侨酒店这座在当时看起来非常豪华非常资本主义的大楼的前台,难道他要入住如此昂贵的酒店?她已经看到了价格牌。然后十分吃惊地听到他告诉前台男接待要一问双人房,接着更加惊诧地发现男接待只登记了他的身份证收了押金之后便把房门钥匙给他了,这就是说这家酒店根本没有要求出示任何其他证件,诸如单位证明以及婚姻证明,即使他们明白他打算和一个女孩一起住,因为,整个登记过程他一直揽住她的臂膀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似的。 
  “他们不检查任何证件?”她像失去知觉般地被他带进电梯,但仍然下意识地问道。 
  “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不用他妈的结婚证明就可以同居的酒店。” 
  他仍然紧紧地揽住她,一直把她带进房间。 
  “先洗澡休息休息,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蜜月,对不起,我只付得起一个晚上的房租,不过很精彩不是吗?”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一眼这间全天蓝色——天蓝墙天蓝家具天蓝窗帘天蓝床罩如同置身于海洋深处的小屋,她惊愕地看着他,以及他身旁身后这一个曼妙到虚假的场景,想要说什么或者说想要反抗什么,但他已经吻住她。 
  那是一场爱的熊熊烈火,她来不及思索就被吞噬了,在火焰翻卷燃烧的间隙,她的眼前闪现苏州水乡招待所,她穿着毛衣战战兢兢躺在阿三身边,初夜已经那么遥远模糊,模糊得好像发生在某个梦境里。她深深的、深深的将自己置身于火焰深处,完完全全地舒展开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和身体,包括蕴含在身体隐秘处仍然保留着处女膜破碎时剧痛记忆的阴道,以及子宫,那一巢痛苦和快乐的源发处。 
  可是,欢乐是和伤痛一起到来,她哭了,那么多的眼泪从双眸涌出,就像水从阴道里涌出,但所有的泪和水都被他吮干了,他像死里逃生般地喘息道:“不要再离开我了。”他把她的泪水看作高潮到来的反应,他称她“高潮时哭泣的女人”。她的哭泣令他更加狂热,就好像他们互相遗失了很久重新找到彼此,他带给她的爱就有这么一种还给她一个失落的世界的意味。 
  “南方虽然让我讨厌,但他们有不需要证件的酒店,我们的开端好极了,开端很重要,回上海后有任何麻烦都不怕了,我们是要结婚的,只是会有不少麻烦。”他告诉她,仍是漫不经心的。她并不吃惊他谈到结婚,自从收到他的明信片来到海南,便开始进入与现实脱节的奇遇,她就是在盼望奇遇中成长起来,在一个接一个失望中等待着,现在命运终于逆转到她向往的轨道。 
  那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整个上午他们躺在床上,做爱后的谈话,有一搭没一搭,话题不连贯,好像俯拾即是,但日后都成了重要的现实,比如麻烦,比如婚姻,比如开端,关于开端的说法就像一个启示,不,对她就是真理了,她在海口酒店的床上深深明白,这个叫李成的男人,是命运带给她的。 
  “李成,我告诉你,我要走,我要出去,我不要在中国结婚,除非你带我去那个不需要证件没有人监视的世界。” 
  她很感激他居然向她点头,他说:“我会带你去的。”虽然他的“带你去”是比较抽象的,她也是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才慢慢明白,他心目中的“出去”与她的“出去”是有偏差的,他那个世界比较虚幻比较模糊,并不是通过签证就可以到达。 
  当时,他们相拥着躺在天蓝色的床上,眼望天蓝色天花板,即便闭上眼睛,天蓝色仍然透过眼帘像海水一样蓝盈盈地包围着,就像躺在海底,一个真空的世界,这真空的一刻将一个宽阔的天空装到了她的心里,她觉得只有李成这个男人可以带着她飞翔,飞得很高,掠过所有的藩篱、规则,掠过让人窒息的庸常。 
  他们直到三年后才结成婚,因为李成是有妻子的,虽然已经分居,那天他把她带到酒店时,其法律身份是已婚男人,他和妻子分居了两年,居然忘记自己还有婚姻这件事。 
  这件事是心蝶一生中几近令她崩溃的挫折,心蝶先把李成屋子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都砸成碎片,包括他的一台九英寸黑白旧电视机,李成在艺术学院的宿舍成了一片废墟。接着心蝶把与李成合影的照片全部一铰为二,这似乎比砸碎东西更刺激李成,他哭了,李成的眼泪令心蝶受到震撼,这么一个自信强悍的男人流泪了,这让心蝶有隐隐的快感,她对他的暴力报复至此结束,但是接下来长达一年的冷战是更可怕的折磨,按照李成的说法。 
  李成是不会轻易退却的,他反而因此去面对离婚的种种麻烦,其间不间断地给心蝶写信报告他的离婚过程,虽然心蝶并不回信,“但我相信你在读我的信,因为你没有把信退回。”李成后来告诉她,他完全相信他的信最终能打动任何他想打动的女人。 
  事实上,那段时间李成周围并不缺少女人,但男人更需要追逐的感觉,需要挑战,他这么告诉劝他放弃的朋友,李成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把婚离成,并重新把心蝶追到手同时还得跨越心蝶父母尤其是母亲的阻挠。 
  只有李成有这般的行动能力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加厚脸皮,他曾经等在心蝶回家的路上,把她交往的男朋友赶跑。最经典的一次,李成拦截的是心蝶打算认真相处有结婚远景的男友,一个看起来斯文衣着讲究的男子,面对留长头发穿破牛仔裤双手叉腰准备打架的李成,该男生以为碰到流氓大惊失色而却步在路口,心蝶一时恼羞成怒失去理智,完全无视公众场所围观的行人和被晾在一边的男友的感受,冲上前和李成推推搡搡扭成一团,然后是跟着李成走了。 
  并非是被李成的武力征服,而是她渴望被征服,当其他男人的怯弱令她深深失望的时候,只有李成可以把她带上不同寻常的旅途,他们一起去西藏、新疆、云南那些梦幻色彩浓烈的异域,给她年幼时便向往的生活方式——那种看起来非常不实际,远离日常富于浪漫气息的旅行生活,令她对他们未来也涂上了梦幻调子。 
  直到拿了结婚证书,他才搬到上海,真正定居下来,而心蝶则通过两人的分分合合,体会着开端已成定局的真理。那个解放的夜晚,留给她爱的体验和无拘无束的飞翔感,使她无法丢弃那一个她曾经在天蓝色的自由海洋感受到的宽广的天空,而这是和水乡初夜的记忆连在一起,她的幸福感受是建立在关于苦涩的记忆之上,那是阳光和阴影的关系,也就是说,没有阿三,就没有李成,这就是她终归会走向李成的命运,当她走向李成时,她才从蝶来变成了心蝶。 
  婚姻到来,和李成的性爱也从热烈走向平淡,在床上,心蝶不再哭泣,仿佛李成一个人在攀登高峰,甚至这一点李成都疏忽了,而心蝶从来没有告诉李成,她不是个在高潮时哭泣的女人,也许她连什么是高潮都不太明了。当初和李成的性爱激情,不是因为性爱本身,而是它发生时的背景,躺在海洋里感受着天空的辽阔,是挣脱藩篱游向自由世界的快乐,并意识到这自由得之不易而要去握住它的全力以赴。 
  可这些张力因为婚姻,因为身体结合的合法性而消失了,性爱不再负载那么多情绪时便还原到其本身,然而纯粹的性爱于心蝶是没有意义的吗?她为何没有来自于身体的幸福感? 
  心蝶是渐渐明白关于床上生活其实已经从她和李成的人生里淡出,心蝶内心的缺口出现了。而李成已经像台风一般刮向另一个港口,他要去实现事业上的野心,性爱也罢,家庭也罢,都在野心之后,“五十年代出生的男人只剩这么点时间了。”李成这样告诫他的同路人,他其实更喜欢奔忙在路上的状态,或者说,以这样一种忙碌方式抗衡生命呈现的虚幻感,这正是让心蝶感到郁闷的方式,他忙碌着,却把这种空虚留在家,留在她驻足的空间。 
  她正在囤积力量准备突破这样一种生活时,出现了李成的第一任前妻,这简直像天意,它既是打击也是激励,它是心碟进行突破的外力。心蝶再一次选择与李成同行,其实几乎没有选择,当时接李成电话时她对终于可以成行美国感到十分意外,她需要消化这个意外而显得缺乏耐心地匆匆挂断电话,她放下电话后才变得越来越兴奋。 
  这晚恰好海参来电话,她忍不住告诉他她将和丈夫赴美,海参毫不掩饰他的惊喜,给了她许多旅美指导,并力邀她和丈夫去他的西雅图的家做客。就在这个瞬间她强烈地思念起阿三,仿佛阿三的家就在海参家附近似的,她禁不住地要去看看他,那时她甚至还没有一张出国护照,更不知道是否签证顺利,而让她郁闷的是自从海参与她联系上竟从来不向她提阿三,似乎他早就看透她等着听阿三的消息,而他偏偏恶作剧地对阿三的状况不置一词,如果他记恨她,便是以这个方式在报复她吗? 
  事实上,她和妹妹多次讨论海参,却也从来不提阿三,她好像要在妹妹面前尽力维护作为成年人作为姐姐叶心蝶的体面,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向蝶妹提起那个夏日黄昏,也可以说是妹妹并不给她机会谈谈那个黄昏发生的一切,而她也不便把那次婚礼泡汤的真正原因向妹妹坦诚相告。 
  有一次她们通电话又谈起海参,那是临出发前,蝶妹力劝心蝶去西雅图和海参聚一次。心蝶不响,为什么一提到与海参相聚,便有想看见阿三的冲动? 
  “海参在那里的华人协会担任着什么职务,至少住在美国的老同学都让他找到了……”蝶妹提到几个邻居和同学的名字,都是心蝶的同龄人,听起来蝶妹与他们更熟稔,这时候的心蝶内心翻江倒海,处在某种眩晕中。 
  “说不定他会把阿三叫来……” 
  终于提到阿三了,心蝶却无力地笑笑,“他们还在来往吗?” 
  “当然,海参比较主动些,他念旧嘛,他说他想告诉你阿三的近况,又担心你敏感……” 
  “呵……呵……有什么好敏感的?都过去了,阿三也好,海参也好,见不见都无所谓,我这人一点不念旧,讨厌忆苦思甜。” 
  心蝶以一种突然升高的语调说道,那是她想要掩盖心情的语调,这也是老伎俩了,鬼精灵一般的蝶妹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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