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违反组织原则之嫌。看着蒋卫生希冀、恳求、探询种种复杂情绪混交出来的复杂眼神,关原有些不忍,鼓励他“争缺无异于蒙骗,因为他知道他即便争取也没有用处,如果他有争取的本钱,也不至于深更半夜跑到自己家里来做这种事情。如果直截了当告诉他不必再“争缺了,那又有些太残酷,他知道蒋卫生说的是实情,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规定,五十岁以上的处级干部如果没有特殊需要基本上就没有提拔升职的可能了,这次,对于蒋卫生来说,确实是最后一班车。这些复杂的念头在关原的脑海里闪电般掠过,脑子里活像掀起了一阵旋风,表情却是波澜不惊的平淡微笑:“那是,那是。”他只用四个字就把蒋卫生打发了。
蒋卫生却再一次把他这暧昧的表态当成了肯定,情绪竟然开始激动起来:“关部长,您说说,我在公安队伍里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什么样的罪没有受过,破的案子比公安大学教科书上的都多,抓的罪犯可以编成一个营,眼看着人老了,还是一个处级,想一想连自己都觉得愧得慌。您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听了心尖尖都颤埃”关原好奇地问:“哪句话?”
蒋卫生深深叹息了一声:“就是说我们都是过了中年的老年人后备队那句话啊,想一想我都害怕,不知不觉就开始朝老年人的队伍奔了,这一辈子,我光知道老老实实工作,从来不懂得拉关系、走门路,事到临头,连个能帮忙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我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关部长谈谈心里话,如果这一回我再失去机会,我就只好拿着处级的待遇回家了……”说着说着蒋卫生竟然有些伤感,眼圈也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关原连忙安慰他:“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老蒋啊,能争取我们尽量争取,即便争取不上,我们也没损失什么嘛,照样是党的好干部、名正言顺的正处级副局长啊,别这样啊,你的心情我理解……”蒋卫生也觉得这样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勉强笑笑,装作挠头发,顺手把溢到眼角的泪抹去了:“不好意思啊关部长,说起这种事情我有点激动,就说那一回吧,老局长退下来了,当时副局长里头我的资格最老,排名第二,排队买肉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可是在关键时候老范从人事局跳过来当了局长,真让人莫名其妙。可是这也是组织任命的,我们服从,积极配合人家工作没二话。这一回可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啊,我再不说话,没人能替我说话,您关部长是个正直公道的人,我想您能帮我说说话,我这才抹下脸皮来找您。”
蒋卫生对当时范局长从人事局副局长位置上一下跳到公安局当局长莫名其妙,关原却不会莫名其妙,作为组织部长,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内幕。公安局长出缺的时候,省上主管干部工作的领导替范局说了话,说他是科班出身,有知识有文化还专业对口。当然,这也仅仅是个借口而已,范局长确实是1966年公安学校毕业的,那只不过是一所专业技术学校,根本算不上正规文凭,况且他根本就没有干过公安工作。关键还是他跟那位领导有某种至今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关系。省领导打了招呼,而且是非常明确的招呼,市领导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公安局局长的位置跟上面主管干部的领导顶牛。
范局就是那位跟野猪同归于尽的局长,姓范,简称范局,听着像饭局,公安局的人整天范局范局地叫,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公安局一天到晚有饭局,也有的人以为公安局办什么事都先要有饭局。
关原应付蒋卫生:“别这么说,你也别着急,组织上正在考核班子,这还要有一个过程,不会那么快的。”
蒋卫生说:“我也知道现在干部管理正在改革,不像过去那样提谁就是领导一句话,现在还要考核、公示等等,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求不要把我划到杠外就成,这关键就要看您关部长的了。”
关原应付着:“这没问题,只要符合条件,我们一定会推荐的,我们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嘛,给组织上推荐符合标准的优秀干部就是我们的职责嘛。”
蒋卫生显然把关原的话理解成了一定会推荐他,顿时激动不已,脸色红通通的好像突然灌了一瓶老白干:“谢谢,谢谢关部长,我就说嘛,关部长为人公正,办事公道,一定会为我们这些没有后台靠山只知道老老实实干工作的人说话的。对不起关部长,打扰您了,我也是觉得实在是有些委屈憋在心里难受才来找您谈谈心,您可千万别误解我,觉得我搞不正之风埃”关原连忙说:“不会,我怎么会那么想?你放心,我能理解,该做的我一定会认真做的,你还是安心工作,不管将来结果怎么样,公安局的工作都离不开你这样的老同志埃”关原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原则话,可是人是具有主观意识的动物,往往主观地将事物发展的趋向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理解,尤其是在蒋卫生这种情况下,更加难以冷静客观地领会理解关原的意思,所以他把这些话理解为承诺、赞同。该说的话都说了,想得到的答复以蒋卫生的理解也得到了,按说他就应该告辞了,这也是关原期待的结局,没想到蒋卫生却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咳,关部长,您说我这个人的脑子,本来找您是有别的事情,结果一提起工作就光顾说工作了,把找您的正事都忘了。”
关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暗暗惊讶,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正事”要说,忍不住偷觑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钟了,早就过了他自己给自己规定的十点半钟必须睡觉的时间了,心里暗暗烦恼,脸上却还不得不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应付他:“是吗?还有什么事?”
蒋卫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本子,打开来说:“我听人家说关部长是集邮专家,我这儿有一套‘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邮票,今天晚上本来是想请关部长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品,结果光顾着说工作上的事差点忘了。”
关原确实是集邮爱好者,准确地说应该说是邮迷,忝列本市集邮协会的名誉主席,所以经常会有人来请他鉴别邮品的真伪。然而,关原却从来没听说过公安局的蒋卫生副局长也有这个雅兴,今天居然拿出来一整套“文革”邮票请他鉴定,这倒真让他有些惊讶了。蒋卫生小心翼翼地揭开外面的报纸,露出里面的集邮册,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给了关原。关原狐疑地翻开了集邮册,不由眼睛一亮,哈,万万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蒋卫生居然还有这么一套完整的“文革”邮票,从全国山河一片红小型张到炮打司令部三联张,从毛主席去安源到延安文艺座谈会等等,根据他的集邮知识,这本集邮册里基本上囊括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发行的所有邮票。关原震撼了,这是他所见到的收藏最为完整的“文革”邮票真品。如果用现在的市场行情变卖,仅仅是一套十一张“毛主席语录”就能卖到七八千元,一套十四张“毛主席诗词”更是能卖到上万元,“全国山河一片红”之类的就更加是有价无货的邮品珍宝了。
关原生怕自己判断有误,又拿出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没有一张假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品,据他所知,目前在银州市没有一个人拥有这么完整的“文革”票。他惊讶地问:“这些票你是从哪儿搞来的?真是你的?”没有听到蒋卫生回答,他抬头一看,蒋卫生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开了。关原追了出去,只看到了蒋卫生远去的汽车尾灯。回到家里,关原再次审视那套邮票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扔了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关部长,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一共两套,我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本来想把两套都给您,可是终究是父亲留下来的,我自己就留了一套,这一套送给您,由您保管才是这套邮票最合适的归宿。”纸条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但是可以断定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关原收拾起集邮册,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看走了眼,蒋卫生的确是一个没后台背景的人,但绝对不是老实人。他想到了最近考核干部的时候看过蒋卫生的档案,蒋卫生是农家子弟,难怪在他那农民式忠厚的面具下面隐藏着农民式的狡狯。
第六章
公安局副局长姚开放是一个非常能够适应政治形势的人。“文化大革命”中他积极造反,曾经在相当程度上掌控过公安局的人事管理权和政治工作权。粉碎“四人帮”清算极左路线的时候,他又成了清算极左路线的积极分子,不但没有划成三种人,反而在拨乱反正、公安机关机构恢复“文革”前建制的时候,成了公安局政治部的科级副主任。这一点从他的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文革”时期,他的名字是姚破旧,改革开放以后,他跟他老婆与时俱进,他老婆把原来的赵立新改成了赵改革,他就也相应地把姚破旧改成了姚开放。头脑灵活,跟得上形势这仅仅是内因,他还有一个非常优良的外因条件——他有一个吃得上劲的老岳父。他老岳父赵银印是前任分管政法的副省长。在省上担任党政领导要职多年,放眼看去到处都是老同事老部下,所以他老岳父虽然现在已经离休多年,成了鸡皮鹤发的老者,却仍然在一些协会之类的半官方组织担任会长之类的闲差,继续挣扎着发挥余热。
姚开放当然也不会放过继任公安局局长的机会,好在他用不着像蒋卫生那样可怜巴巴地亲自出面找关原之类的人物说小话、送集邮册。他有老岳父替他运筹帷幄、上下周旋。就在关原经受蒋卫生折磨的时候,他的老岳父赵银印也正在折磨市长夏伯虎。老人家是专门从省城赶到银州来办这件事情的,来之前给银州市打了招呼,省上老领导前来视察,银州市自然要接待。接待姚开放老岳父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市长夏伯虎的肩上。“文革”前赵老爷子担任省团工委书记的时候,夏伯虎是省团工委干事,正是在赵老爷子的栽培提携之下,夏伯虎由省团工委干事一路熬到了银州市市长的位置上。作为老领导,政治进步的领路人,赵老爷子前来银州夏伯虎出面接待是义不容辞的义务。
市领导接待客人一般都放在银龙宾馆,银龙宾馆过去是银州市的市委招待所,改革开放以后,为了搞好接待工作,树立银州市的形象,历任历届市委市政府领导都要着手对银龙宾馆进行一番大规模的改造、扩建、装修,似乎这是每一届市委市政府的必修课。人们常说,再苦也不能苦了娃娃,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银州市是再苦也不能苦了宾馆,再穷也不能穷了接待。于是,银龙宾馆经过历任历届市委市政府领导持续不断地添砖加瓦,如今已经由政府招待所升格为银龙宾馆,规模档次达到了三星半,号称五星级。赵老爷子驾临之后被安置在豪华套间,吃饭就在接待贵客的独立餐厅。
市长夏伯虎是团干部出身,这种干部有一个相对普遍的特点就是能说、会说,市长夏伯虎又是能说、会说的团干部中的佼佼者,不论是开市委常委会还是市长办公会,他的话一开头就滔滔不绝,能从银州市绕到联合国再到月亮上转两圈最后又回到了银州市,难能可贵的是,绕了那么大一圈还能句句不离改革开放并且最终准确地降落到原来的主题上。他一开讲别人要想插话,就跟春运期间排队买火车票想加塞儿一样艰难。平常聊天或者向上级汇报工作夏市长更能忽悠,说好他能把银州市吹成一朵花,说成全地球最佳投资胜地。说孬他能把银州市说成豆腐渣,把银州人民说得比非洲难民还可怜。至于说好还是说孬,或者半好半孬,那就要根据说话的对象和说话的目的而定,在这方面夏伯虎先天就有一股灵气,后天又在官场上长期磨练,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出神入化。有了这样一位能忽悠的市长倒也是银州人民的福气,在他的忽悠下,银州市近些年招商引资颇有收获,每年引进的外商投资高达一个亿,每年忽悠来的省上、国家的优惠政策和财政补贴换算成人民币也有一两个亿,于是乎银州市的干部群众就根据这位市长的特点和姓名的谐音亲切地称之为:瞎白话。
夏市长一听赵老爷子驾临银州,心里就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早早就在啤酒肚里存放了应急预案,准备大大地忽悠老爷子一把。他有意无意地稍微拖延了一阵,来到银龙宾馆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钟。老年人不经饿,等不住他赵老爷子就先开吃了。夏市长来了之后,一见面先向老领导检讨:“哈哈哈,老领导大驾光临我们银州市,对我们的工作是最大的支持和关心啊,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抱歉抱歉,来晚了,来晚了,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了,没办法,事情太多,工作太忙,您老当了一辈子领导应该知道,现在的工作有多么难,如果人的自然生存条件能够适应,整天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忙不完埃”赵老爷子这次来是有求于人,加上主人未到自己先开吃也有些不合礼数,自然不好对夏市长的姗姗来迟表现出不满,只好起身握手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刚刚说了两个没关系,话头就被夏市长抢了回去:“那可不行,怎么能没关系呢?老领导跟我的关系那可非同一般,有关系,大大的有关系,我是老领导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明明知道老领导来了还来晚了,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也说不过一个理去,我认罚,认罚,服务员,把酒给我倒满,一定要倒满啊,这可是向老领导认罪的罚酒,不倒满可不行,不倒满老领导不原谅我我就不原谅你们碍…”后面的话是对着服务员说的,服务员抿嘴一乐,连忙把夏市长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夏市长也不等赵老爷子回话,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然后长出一口粗气,抻脖子瞪眼地做了个公鸡打鸣的动作,表示自己被白酒辣着了,然后把酒杯朝赵老爷子亮了一下:“老领导,一杯行不行?不行我就再罚一杯。”
赵老爷子嘿嘿一笑:“好小夏啊,算了,一杯足够了,没事,我知道你们在职干部责任重,工作多,特别是当市长的,处在矛盾的中心,大事小事都得操心,唉,我是过来人,理解啊,理解,快,吃点菜,慢慢喝。”
赵老爷子说话的时候,夏市长抓紧时间吃菜,赵老爷子的话音刚刚一落,夏市长见缝插针马上插了进去:“老领导来一次不容易,我一定要把银州市的工作全面详细地向老领导汇报一下,老领导对我们的工作要批评、帮助埃对了,改革和开放怎么没过来陪您老人家?不像话,我马上打电话找他们……”话说到这儿马上醒悟,人家来的目的就是要说开放的事儿,人家还没提自己先把话头往这方面引,真是话多有失,连忙把话头往别处拉:“算了,不找他们了,我陪老领导,最近啊,我们银州市正在论证一项大的改革措施,准备开征路桥年费,过去车在路上跑,过桥费、过路费杂七杂八的收起来麻烦得很,还影响车辆通行效率,为什么呢?一遇到收费站就得停车交费,如果实行了路桥年费,一年的费用一次交了,省得每次过桥过路都得停车交钱,还能省下不少收费的人头费,收来的年费还可以加快修路投资的回收期……”从征收路桥通行年费开始,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银州市现在的将来的正在做的和准备做的各项建设工程、改革创新方案以及宏伟规划和远大发展前景,仿佛赵老爷子是中央首长和美国巨商的混合体,正在考察银州市的工作和投资环境。赵老爷子任他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