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远大说:“肯定不能有我,这个案子是我当年办砸了的,现在侦破了是我将功补过,我哪有资格立功受奖。再说了,报纸电视上吹了那么一小吹,就闹得满城风雨劳驾你们到公安局调查,如果再受到公安部的嘉奖,那还不更得闹翻天。算了吧,指标也有限,福建省报两个,我们也只能报两个,我们一共去了三个人,只有两个指标你说能报谁?”
王处长想了想说:“嗯,还真的不好报你。”
彭远大说:“这个大李子也是倒霉,公安局借调他用了好多年,参加破了不少案子,现在临到报功了,却没有立功受奖资格,这件事情不公平,责任在我们公安局。今天我好容易约到了夏市长,看看能不能说服市长大人特批一个公勤指标,只要人事关系能进到公安局来,算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就能报功,不然这个指标就浪费了。对不起啊,你们该找谁了解让蒋副局长给安排,我真得去办正事了。回头我让刑警队王队长把结案移送报告给你们复印一套送来,对不起埃”说完,还没等人家点头答应,彭远大跑了。
彭远大出了调查组临时占用的办公室之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叫了车就朝市政府奔去。他确实没有时间陪着调查组玩,约夏市长很不容易,事先要找秘书安排日程,他给夏市长的秘书送了一张免费参加机动车驾驶执照培训考试的内部表格,市长秘书就给他加塞安排了,定在今天上午十点钟市长夏伯虎召见。
跟调查组纠缠了半上午,彭远大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五十了,从公安局到市政府正常情况下乘车十分钟足够了,但是现在车辆越来越多,塞车越来越成为交通常态,十分钟的路走一个小时也是常事。领导召见,只能等候领导,哪里敢让领导等自己?所以彭远大心里很急,生怕去晚了夏伯虎生气,本来能办的事情也不给他办了,又怕夏伯虎来个过时不候,一走了之,再约他就不好张口了。所以就让司机拉响了警笛,冒充正在执行紧急公务,一路上闯红灯、逆行抢行,招惹得别的司机纷纷鸣笛甚至破口大骂,彭远大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辆挂黑牌的宝马车的司机朝他竖起中指满脸狰狞地张着大嘴,显然是在用最难听的话骂他。好在别人怎么骂他也听不到,一路疯狂,总算赶在十点整来到了市政府大楼前面。彭远大跳下汽车跑进大楼来到电梯跟前不由暗暗叫苦:两部电梯都刚刚离开一层正在朝上漫游。最近几年,市政府的领导受到广东人的传染,对“八”字情有独钟,原来市长办公室在三楼,“八”字流行以后,都搬到了八楼,也不知道他们是个人想“发”,还是盼着银州市“发”。
彭远大不敢等电梯,只好顺了楼梯拼了老命地朝八楼爬。爬到八楼气喘吁吁地看看表,已经十点过五分了。一到走廊,就看到夏伯虎的秘书在走廊里犯了痔疮似的来回溜达,见到彭远大就像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情人,疾步扑将过来一把揪住他抱怨:“彭局啊,你急死我了,市长已经催了两次了,你怎么手机也不开?”
彭远大气喘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拍打秘书的后背,用动作和表情致歉,提到手机,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手机放在卫生间里充电,今天早上急着出门,忘了带手机。秘书二话不说拉了他就走,来到夏伯虎办公室门前先轻轻敲了敲门,等到里边应了一声:“进来!”才推门进去对夏伯虎报告:“公安局彭副局长来了。”
就听得夏伯虎在里边嚷嚷:“让他进来,迟到了整整七分钟。”
彭远大连忙蹿了进去纠正道:“市长,迟到了六分钟,不是七分钟。”
夏伯虎虎着脸说:“我为了等你把市长办公会议都推迟了,你还迟到,怎么回事?你以为市长的时间不值钱是不是?鲁迅怎么说的?”
彭远大连连道歉:“对不起市长,我哪敢迟到,是市委联合调查组非要逼着我谈话,跟我纠缠了半上午,还是我硬跑出来的,路上又塞车,唉,真不容易埃”说着擦了一把汗,才想起来市长还有个问题等他回答,便又问:“鲁迅说什么了?”
夏伯虎说:“浪费他人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彭远大着脸说:“鲁迅老先生的话我不敢说不对,可是也不够确切,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市长谋财害命埃再说了,市长您的工资比我也多不了多少,谋财我也不谋你,你也没有多少财值得我去谋埃”彭远大在官场上混得久了,深知对上级领导适当的拍一拍还是很有必要的,现今最有效的拍马方式就是暗示领导清廉,不管这位领导是不是真的清廉,你只要表现出认定他清廉,都会马上收获好感。
果然夏伯虎接受了这顶彭远大随手拈来的高帽,不再追究他跟领导约会迟到的罪过,改为半真半假却让人感到亲近的说教:“行了,别嘻嘻哈哈的了,多大岁数了,再怎么说也是公安局的主要领导,说话办事都得有准儿才行,当领导的凭什么树立自己的威信?就是一个字:诚信。我们党和国家现在不都强调要建立诚信社会吗?作为领导干部,更要讲诚信,以诚立德,以信立业。我这个市长也不是不讲道理,你不能按时来,打个电话,改个时间也行嘛,让我扔下一摊子重要事情在办公室傻老婆等蔫汉子地候着。说吧,什么事?”
彭远大想提醒夏伯虎“诚信”是两个字,却没敢提醒,怕伤了夏市长的面子,一会儿的事情不好办,便连连道歉:“对不起啊市长,下不为例,今天您一直在这儿等我,让我非常感动,也从你身上真正体会到了诚信的价值和意义。”彭远大顺手又把一顶“诚信”的高帽子戴到了夏伯虎的脑袋上,然后就抓紧时间说自己的事情,“夏市长,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得求您帮忙。”
夏伯虎说:“你的麻烦我知道,不就是有人写匿名信臭你吗?你这个人也是的,别人都说我锋芒外露,你比我还能露。那天在常委会上你打电话说自己最有条件当公安局局长,干吗?有这么说话的吗?说轻了是妄自尊大,说重了就是直截了当地向组织要官。过去我还真没发现你彭远大、局长大人还真的挺有上进心埃”夏伯虎这个时候又提起了这件让彭远大难堪的糗事,彭远大只好再次解释:“我当时不知道你们在开常委会,还以为王处长跟我逗笑呢,过去提谁当局长从来也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啊,所以就跟他开了那么一句玩笑,真的,纯属玩笑。”
夏伯虎瞪着他说:“这么说你真的是开玩笑,真的并不想当局长啦?那好办啊,这是好事啊,刚好这样也能让那封上网的匿名信造的谣言自生自灭了。我替你着想,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低调一些好,不就是一个公安局局长吗?当上了也比现在多挣不了几个钱。相比之下,好名声对于一个领导干部来说更重要。”
彭远大尴尬极了,为难极了,他既不愿意说自己不想当局长,也不能说自己想当局长,他根本想不到,他一约夏伯虎,夏伯虎马上就以为他是为自己的提升来做工作的,所以一上来先要封他的口。姚开放老岳父赵银印的恐吓虽然目前还没有成为现实,但一直是夏伯虎心头的阴影,如果姚开放真的出局了,赵老爷子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关系很铁的老部下在国土资源部当副部长,会不会真的动用他在国土资源部的关系破坏银州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园区,夏伯虎心里没底。根据常委们在会上的表态来看,姚开放这一次肯定没戏了,原因就是他老岳父的戏演得过火了,这就更让夏伯虎忧心忡忡。现在的局面是,蒋卫生太平庸,他在这场博弈中肯定也做了工作,但是效果并不显现,起码夏伯虎目前没有发现常委里有谁着意替他撑腰。而且他那种人也是吴修治不赏识的,吴修治自己做人沉稳、讲究内涵,却喜欢别的干部果断干练张扬一些,所以估计蒋卫生只能老老实实当个看家的常务副手,让他独当一面的可能性不大。庄扬夏伯虎也不担心,他估计庄扬八成对曾聪明做了工作,这从曾聪明谈到庄扬时候前后态度的明显反差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如果真要任命庄扬为公安局局长,曾聪明那一关很难过,如果仅仅是处理了曾聪明的小舅子那还好说,关键是后来庄扬在陷进官场泥沼的时候,通过组织部由市委决定直接任命到了公安局当副局长,等于借市委的手扇了曾聪明一记耳光,这个疙瘩是任何一个在政坛混的人都难以轻易解开的。现在的问题就是彭远大了,从那天常委会吴修治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对这个人很感兴趣,而且这个人目前正火。他估计,如果真的让全委无记名投票,这个号称局长大人的小个子凭着眼下正走红的舆论支持,很可能会脱颖而出,后来者居上,成为银州市新一任公安局局长,同时也就成了夏伯虎高新技术开发区的定时炸弹。这种结果是夏伯虎不愿意看到的,他愿意看到的是高新技术开发区顺利、成功。如果彭远大这个有力的竞争对手适时退出,顺顺当当地让那个姚开放当局长,夏伯虎心里就安稳了。夏伯虎目前最在乎的是高新技术开发区,谁当公安局长他根本就不在乎。
彭远大听懂了市长的意思,他不明白为什么夏伯虎对自己当局长那么不赞成,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市长不悦的事情。如果夏市长真的不愿意让他当局长,他也不可能当局长,刚好自己又要求他办大李子那件事情,还不如顺水推舟,遂了市长的心愿,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万事如意,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选择取舍。彭远大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阵,决定舍自己,取大李子,这样总算兑现了他在福建那个小山村里对大李子的承诺。现在的问题不是他当不当局长,而是他不清楚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市长,这件事情不弄清楚,今后麻烦事肯定会接踵而来,即便是副局长,他也别想当消停。这个前景让彭远大忐忑不安,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借此机会直截了当地请教夏伯虎:“夏市长,我当不当局长不要紧,就像你说的,当上了也不过每个月多拿五十来块钱,还不到一条烟钱。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您对我的工作和别的方面有什么批评意见没有?”
夏伯虎马上说:“我对你有什么意见?你干得很好啊,不但没意见,其实说心里话,我对你很欣赏,在适当的场合我还要表扬你,破了那么大一个案子,为国家挽回了几百万的损失埃”彭远大连连点头:“谢谢市长,我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而已,不值得市长表扬。可是……”他想问,既然你对我那么欣赏,为什么又不愿意让我当局长呢?可是这句话实在太敏感,听着跟直接要官差不多,彭远大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没有勇气问出来。
夏伯虎知道他想问什么,过去关严了办公室的门,然后坐到了彭远大跟前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用亲切诚恳的口吻说:“远大同志啊,不是我不愿意让你当局长,更不是我对你个人有什么看法,我之所以那么说,原因就是背景太复杂了,现在的风气太坏了,我这是顾全大局,完全是为了顾全大局,我给你说一件事情,你知道了就行,万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彭远大难得遭遇领导的如此信赖和亲近,激动、紧张、感激种种感觉让他气促心跳,连忙表态:“夏市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给第二个人说,连我老婆老岳母都不会说。”
夏伯虎说:“你们那个姚开放真不是个东西,你听听他那个名字,什么姚开放,这样的人如果当了你们公安局局长,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人笑掉大牙。可是没办法啊,如果这一次姚开放当不成局长,我们市正在开发建设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就有可能夭折,已经投入的几千万就有可能泡汤,如果那样,即便我这个市长向银州人民鞠躬谢罪,引咎辞职,损失也挽不回来了。所以,我请你顾全大局,主动放弃这一次机会,就算帮我夏伯虎一个忙,今后你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帮助支持你。”
彭远大目瞪口呆,他实在想不到姚开放竟有那么大的能量,搞得市长都无可奈何咬着牙违心地提拔他。他想问个明白,又觉得问明白也没什么意义,大不了是上面哪个领导而且是掌握了银州市命脉的领导绑架了高新技术开发区来要挟市长。想到这里,看着夏伯虎愁眉苦脸的样子,彭远大竟然开始同情起夏伯虎了,他却不知道,夏伯虎这副表情三分真实七分假,不然也就不成其为“瞎白话”了。
他只好宽慰夏伯虎:“夏市长,这件事情没关系,我答应你我不争这个局长,可是当还是不当都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事情,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他这一问夏伯虎反倒为难了,因为确实像彭远大说的,当不当局长,谁来当局长,都不是彭远大个人能做得了主的,现在的形势就连他夏伯虎都做不了主了。本来他还想让彭远大给市委市政府写一个书面报告,明确表态自己不当公安局局长,可是认真想想,这样做大大的不妥,彭远大的报告递上去,人家问一句:谁让你当局长了?彭远大根本就没法回答。再说了,如果彭远大那么做了,吴修治肯定要追问彭远大为什么要这么做,本来吴修治就根本不相信赵银印有能量破坏得了银州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如果追究到彭远大承受不了,把今天自己跟他的谈话交待出去,他在吴修治面前就下不来台,而且根据吴修治那个脾气性格,很可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让原来多多少少还有点希望的姚开放更加没戏可唱,甚至直接把他赶出公安局的可能性都大大存在。夏伯虎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可以让彭远大在这方面做什么,只好说:“你也没什么可做的,只要别争就行了,今天你表态就够了,在会议上我可以把你的态度带上去。”
彭远大说:“好,你放心,我本来也没有争,这种事情也不是个人能争得来的。”
夏伯虎心里想: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现在这年头哪有不争的?不争热馒头能到你的手里?心里这么想着,起身送客:“好了,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那篇文章你也不要搭理它,我断定也是哪个想当局长的家伙利令智昏瞎胡闹,现在吴书记已经组织人去查了,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这件事情一定会处理好的。”
彭远大连忙起身正想告辞,蓦然想起,自己来找他的事情还没说呢,一进来就让他绕住了,在当不当局长的问题上纠缠了半天,差点把正事都忘了,连忙说:“对不起夏市长,我找你有事。”
夏伯虎愕然:“还有什么事?你说,我能办的一定办。”
彭远大说:“我找你是关于这次破案报功的事儿……”夏伯虎马上说:“没问题,我同意给你报功,几等功都成,只要你们公安系统批准,我就没意见。”
彭远大说:“不是给我报功,我没资格立功,那件案子当年就是砸在我手里的,我再报功脸皮也就太厚了。我是说我们局长期借调人员李勇军同志的事情。”李勇军是大李子的名字,彭远大让夏伯虎胡搅蛮缠了半天,这会儿才出空把大李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夏伯虎听完了之后愣愣地盯着彭远大看,他万万想不到彭远大居然会为了一个下岗人员来找他,他原来以为彭远大今天来找他就是为了给自己当说客,一来解释那封匿名信的问题,二来是为自己当局长做工作。当他确切明白彭远大专门找他的目的之后,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慌慌的,惭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