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彭远大几乎天天要往王大妈家跑,有时候有大李子陪着,有时候自己单独前往,以至于一天不去心里就空落落的。他把这解释为为了破案了解情况,这一点也符合事实,经过跟王大妈的多次接触深入了解,那个可疑的女人在彭远大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要找到这个女人。这又离不开王大妈的帮助,王大妈在澡堂子专门负责照管女浴室,打扫卫生,看守门户,防止男士有意无意地走错门,所以对经常到女澡堂来洗浴的老顾客都非常熟悉,在她的指点下,彭远大一个一个地找那些老顾客调查,再通过那些老顾客找并不常光顾这家澡堂的人,半个月下来发案那段时间曾经去过澡堂子的女顾客基本上找全了,唯独没有找到那个可能是小偷的女人。他询问那个女人的情况时,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见过,有印象,却不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这反而更让彭远大坚信自己的推断:那个女人就是贼。因为,其他的顾客都有相对的稳定性,即便是偶尔光顾的人经过认真细致的摸排查找也能找到下落,这些人有的年龄不符合作案条件,有的洗澡时间不在发案现场,有的洗澡的时候没有独处的机会,唯独那个神秘女人年龄符合作案条件,几次洗澡都在发案现场,而且多次脱离了其他顾客的视线谁也说不清楚她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彭远大是个腿勤嘴勤的人,认识了王大妈母女之后又好像时时刻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力量在推动着他,精神亢奋能量无穷,城里城外跑了个遍,逮着谁向谁打听嫌疑对象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彭远大按照掌握的相貌特征向一个女顾客询问神秘女人的时候终于有了重大收获,听他描述了那个女人的相貌年龄特征之后,女顾客说:“你说的不就是我们前楼住着的吉普车吗,我洗澡的时候也碰见过她。”
彭远大让她说得发愣:“吉普车?什么吉普车?”
女顾客说:“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反正别人都叫她吉普车,可能说她脑门子长得突,活像吉普车。”
彭远大精神一振,就好像在地洞里钻了几天的人突然找到了出口,见到了阳光:“你快说说,她是干什么的,具体住址,家庭情况,凡是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情况都给我说说。”
女顾客告诉他,那个叫吉普车的女人一个人住在她们前面那栋楼的一套一居室里,是东风机械厂的工人,具体干什么工作不太清楚,平常见了面也不太爱跟人说话:“那天我在澡塘碰见她之后还挺纳闷,她们厂子有浴室,她怎么还跑到公共浴池来洗澡。”
女顾客最后这句话又给彭远大的脑海里增加了一个新的问号:对呀,既然她们单位有浴室,她还有必要到公共浴室花钱洗澡吗?彭远大急忙回去向蒋卫生汇报,蒋卫生说既然这么多疑点集中在她身上,那你就直接接触一下她,我手头没人,让东方红浴池的保卫组跟东风机械厂保卫科配合一下,不要一个人跟她接触,省得惹麻烦。贼没赃硬似钢,她肯定也不会承认,她不承认就到她家突击搜查一下。
那个时候法律还不健全,也没人太在意人权,要搜查谁的家专案组长说了就算。得到蒋卫生的指示,彭远大就叫上东方红浴池的大李子直奔东风机械厂。在东风机械厂保卫科的积极配合下,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叫“吉普车”的女人。吉普车不但不承认自己偷过东西,甚至连去过东方红浴池都一口否认:“我们厂自己就有浴池,我有必要大老远跑到社会上的浴池去洗澡吗?”
大李子说:“你既然没去过东方红浴池,那就麻烦你一趟,跟我们去让浴池的人认认,看看到底是我们冤枉你还是你撒谎。”
吉普车马上转了口风:“让我想想,对了,我前几个月有几天病了,没上班,好像到社会上的浴池洗过澡,到底是不是东方红浴池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吧。”
彭远大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几天病了,没上班所以要到社会上的澡堂子洗澡,可是你怎么连着几天天天去?”
吉普车说:“我们在厂里天天下班要洗澡,已经习惯了,天天洗有什么不对?我是南方人,南方人讲卫生,习惯天天洗澡,不像你们北方人,洗一回澡挺一两个月。”言下之意是彭远大、大李子这些北方人不讲卫生。
听到吉普车贬低北方人不讲卫生,彭远大突然想起了专案组长蒋卫生,不知道他多长时间洗一回澡,可能真像这位吉普车说的,洗一回澡能挺一两个月。即便北方人真的不讲卫生,让人公开这么贬损也很伤自尊,彭远大马上严肃起来:“我们叫你过来不是让你讲卫生的,表面上讲卫生净干不卫生的事儿,你讲卫生把别人的衣服拿回自己家干吗?”
吉普车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大呼冤枉,赌咒发誓如果她干过那些事就枪毙她,如果她没干那些事就得还她一个清白,不然她就要自杀。大李子说:“你就算干了那些事也不至于枪毙,你没干那些事我们也没必要还你什么清白,我们这是正常调查取证……”彭远大急于得到结论,打断大李子的说教作出了决定:“还你清白简单得很,咱们现在就到你家去。”
吉普车惊问:“到我家干吗?”
“搜查。”
吉普车立刻拒绝:“不行,我不同意,你们没有权力搜查我。”
彭远大不再理她,合上笔录,收起钢笔,对东风机械厂的保卫科长说:“麻烦你们安排一辆车,咱们现在就到她家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回家看看已经由不得吉普车了,到了吉普车家彭远大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来对了,吉普车家简直就是个服装店,各种各样的内衣外衣鞋袜堆得到处都是。彭远大吩咐同来的东风机械厂保卫科的保卫干部找来两个大麻袋,把这些衣服鞋袜全都装了进去,跟吉普车一起拉回了公安局。吉普车关进了羁押室,彭远大就开始清理那些衣服鞋袜,忙了一夜,天透亮了,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彭远大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连晚饭都没吃。
彭远大的办公室活像一间大教室,里面摆满了办公桌,有的办公桌有人用,有的办公桌没人用,呆在这个办公室里的都是这一两年抽调进来的新警察,还有几个老牛那种混不出名堂的老警察。老牛的办公桌就在彭远大对面。老牛有个习惯,每天早上都要跑步锻炼身体,跑完步直接到食堂买早餐,然后端了买好的早餐到办公室享用,享用完早餐就打扫办公室卫生,顺带着消消食,打扫完卫生也就到上班时间了。老牛破案水平不怎么样,人挺勤快,所以人缘倒挺好。今天早上老牛买了两个馒头一份咸菜,还有一盆苞米面糊糊。一进办公室他就愣了,彭远大蹲在椅子上,身前身后堆满了女人的衣裳鞋袜,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两只手正忙着整理着那些衣裳鞋袜。只见他非常细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打开,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然后再跟桌上翻开的笔记本仔细对照着,对照完了再仔细叠好,跟身后那一摞已经叠好的衣服摆在一起。
“小彭,你这是干啥呢?想开服装店啊?”
彭远大一抬头看见了老牛,更准确地说是看见了老牛手里端着的吃食,恶狼一般扑将过来伸手就把老牛的馒头抢了过去,老牛吓了一跳,差点连苞米面糊糊都洒了。
“好老牛,我饿屁了,昨天中午吃过饭到现在啥也没吃,我先吃你再去买。”
老牛极富同情心,更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志战友饿成这个样儿,干脆把苞米面糊糊跟咸菜一起递给他:“都给你,我再买去。”
彭远大顾不上喝糊糊吃咸菜:“我有俩馒头就够了。”头也不抬继续清理那一堆衣服鞋袜,现在他开始整理袜子了,馒头放在袜子旁边,两只手认真地把袜子一双双地展开,抹平,然后咬一口馒头,边嚼馒头边跟桌上的笔记本对照,对照完了放下一双袜子再拿起另一双……老牛在对面愣愣地看着,看着看着噗嗤一声笑了,本来想去再买两个馒头,却不去了,喝着面糊糊吃着咸菜看彭远大的光景。一直到彭远大把两个馒头吃进了肚里,老牛才提醒他:“小彭啊,就着女人的臭袜子吃馒头是不是比就咸菜更香?”
彭远大一时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老牛呵呵笑着说:“你也真不嫌恶心,一边搓弄那些臭袜子,一边就手啃馒头,香还是臭?”
彭远大这才反应过来,心里也有些作呕,更怕老牛拿这事儿当笑话满办公室传播,连忙说:“我怎么忘了洗手了,”又自我解嘲,“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别乱说,等我破了案我请你吃牛肉面。”
老牛笑归笑,却弄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从哪弄这么多女人的衣裳鞋袜?你该不是性变态吧?”
彭远大心里暗骂:你才是性变态,笨蛋。又怕他四处传播自己的臭事,只好费口舌给他解释:“这是从嫌疑人家里搜来的证据,今天我得叫那些报案的失主认一下,看是不是她们丢失的东西,如果是,案子不就破了吗?”
老牛大惊,看样子这小子真把案子破了,心里酸溜溜的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有些疑惑:“那你的笔记本上是什么?老跟你的笔记本对着看啥呢?”
彭远大又在心里骂了一声:笨蛋,然后不厌其详地给他解释:“我这本上记的都是失主提供的失物的款式、颜色、号码、品牌,先对着看看,心里不就有数了嘛。”解释完了,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再有什么案子,万一跟老牛分到一起,绝对不能指望他。
老牛心里也在暗暗叹息,当初自己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些道道呢?
衣服鞋袜清理完了,彭远大更有信心了,根据他的对照,缴获的衣裳鞋袜中相当一部分可以初步认定就是那些失主的失物,剩下的工作就是请那些失主确认,只要失主确认了,吉普车的盗窃罪就成立了。
这时候老牛问了一个让彭远大心凉的问题:“手表找着没有?”
手表没找着,就算能认定吉普车就是偷衣服的窃贼,这个案子也等于没破,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而迄今为止,彭远大在吉普车家里并没有找到那块梅花牌手表,这就有了多种可能,手表可能也是吉普车顺手牵羊偷的,被她藏了起来,只要她不交待,手表那么小的东西找到的几率基本上是零,还是那句话,贼没赃硬似钢,可以断定她肯定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偷了手表,偷几件衣服跟偷一块手表的性质大大不同,偷几件衣服大不了给个行政处分,或者劳教几天,还不会判刑,偷了手表那是肯定要判刑的。还有一种可能,手表根本就不是吉普车偷的,她只是偷了衣服,而手表却是另外的贼偷的,如果那样,案子就更麻烦,更复杂,目前做的一切工作都等于零。老牛的提问让彭远大因为案子有了重大突破而产生的满心欢喜瞬间化为乌有,随之而来的是忧虑和郁闷,暗暗祈求老天爷这个案子有一个贼就够了,可千万别再来一个,一个案子两个贼,够让人为难的。
彭远大扛着一麻袋的破衣烂衫离开了办公室,他们的自行车都停在公安局大门口的自行车棚里,彭远大得把装满衣裳的麻袋扛到自行车棚那边,绑到自行车后座上,再去会上大李子一起去找那些失主辨认。扛着大麻袋刚刚来到大院门口,迎面驶来一辆白色伏尔加轿车,彭远大认得那是局长的坐驾,连忙退到一旁让路。局长的车在彭远大跟前停了下来,局长从车里钻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彭远大。局长是陕西老革命,一张嘴说出的话就跟油泼辣子一样热辣辣的:“你这娃是搬家呢还是逃难呢?”
局长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据说是特务连的老侦查员出身,局里上上下下对其非常敬畏。彭远大到公安局上班以来头一次单独面对局长,想到根据规定见了局长要立正敬礼,赶紧要放下肩头的麻袋,他个子小,麻袋重,往下放的动作就像摔,摔也没摔对地方,一下砸在了局长的脚面上,好在麻袋里装的都是衣服鞋袜,局长没有受伤,不过也吓了一跳:“你这娃,俄没得罪你你这是做啥呢?”
彭远大这才得空立正给局长敬了个礼:“报告局长,我正要出去办案。”敬完礼趁手往下放的时候,顺带着抹了一把汗水,虽然是冬天,麻袋重,加上紧张,彭远大满脸洇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子。
“办案还背个大麻包做啥呢?”
“报告局长,麻袋里装的是从嫌疑人那里搜来的证物,我正要去找失主确认。”
局长看看个头儿矮小的彭远大,又看看大麻袋,问他:“你把那些失主叫过来辨认多省事,你就自己背着这么个大麻包满街跑着寻失主啊?”
彭远大回答:“失主们都有工作,把她们叫过来势必要请假、跑路,影响她们的工作,有的单位管得严还不好请假,我的工作就是破案,送去让她们确认是我分内的事,也省得那些失主来回跑路耽误工夫。”
局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彭远大让局长盯得局促不安,不知道局长要干什么。局长伸出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彭远大觉得局长的手挺粗糙,却又非常温暖。局长说:“小彭啊,你这娃做得对着呢,民警民警,就是人民的警察,警察前面去掉了人民两个字,就不配当警察。别学有的人,干屁大点事情就像传圣旨,一外出就要车,局里没车还向发案单位要,好像破个案子就给了人家多大恩惠,让人家领多大人情似的,却完全忘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警察怎么为人民服务?就是打击违法犯罪,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嘛,这都是你应尽的职责嘛。你这样好,办案不扰民,尽责不居功,好,要保持下去。俄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去办你的事吧。”
彭远大老老实实听着局长的教诲,这番话局长开大会的时候没少讲,也许局长刚才替他擦汗水的动作隐含着一股类似于父爱的亲情,今天听着这些话格外入心,彭远大郑重其事地说:“局长,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话,永远不忘警察前面人民两个字。”说完又背起了麻袋。局长叫住了他:“小彭,今天俄给你派辆车,”没等彭远大明白过来,局长吩咐他的司机,“小张,今天啥也别干,就跟着小彭,听他指挥。”
司机小张提醒他:“局长,你要用车怎么办?”
局长说:“俄还能没车用?你别管俄,今天就把你派给小彭用一天。”
彭远大连忙谢绝:“局长,我用不着车,这一麻袋看着挺大,实际不怎么重,都是一些衣服鞋袜。”
局长绷了脸说:“俄不是心疼你,俄是为了工作,找这些失主靠你骑着自行车驮个大麻包满大街跑,啥时候才能搞完?有车一天就差不多了。书上不也说了吗,对了,是孟子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局长提到书,彭远大猛然联想到了蒋卫生书柜里的那些宝贝,壮了胆说:“局长,车我就不用了,不能因为我破这么一个小案子耽误了您的工作。您要是能批准我看看蒋组长保管的那些书,比您给我派十辆车还顶用。”
局长笑着问他:“蒋卫生那几本书你咋发现的?”
彭远大就把他发现书的过程和蒋卫生跟他定的借书条件给局长说了。局长呵呵笑着说:“蒋卫生这个人办事咋这么死性,书嘛,印出来就是给人看的,不让人看要书还有啥用?书跟人是讲缘分的,有的人千方百计找书看,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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