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回说话的角色换了人罢了。虽然她和范学耕之间还只是开始而已呢,没有什
么缠绵的故事可以诉说,但是女孩子家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这样,三分的事情说成了十分,
还觉得没能说全哪!
心事既然全说出来了,此后的话题自然就总有一大半在范学耕身上打转。只说得苑
明度日如年,恨不得能够立刻赶回台北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姊姊,只好强自压抑下来。
她坐立难安地在吉隆坡又呆了十天,突然间救兵天降——她们的妈妈终究是放心不
下女儿,亲身赶到马来西亚来了!
母亲既然来了,苑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时着手安排回国的事宜。李太太是个开
明的现代母亲,在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以后,和苑玲联合起来取笑了她好几回,便就放她
去了,倒是她那姊夫颇有些蒙在鼓里,一路追问着她为什么要提早回去。苑明从来不是
个会说谎的人,支吾了几句之后,看看搪塞不过去,就只有合盘托出了。
这一招之下后患无穷。尔祥是想到了就刮她两句,逗得她满脸通红,一直到她上了
飞机以后,才算是逃过此劫。苑玲因为还要坐月子,没送她到机场去,就在家里和她话
别:“好好照顾自己呵,明明,”她温柔地说:“恋爱可以是很伤人的。你和那个范学
耕之间,速度不会太快了吗?当心不要受伤了!”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法子。谁能保证恋爱的结果一定是团圆喜庆的结局呢?”
她告诉姊姊:“不管结果如何,我总会活过来的,不用担心。倒是你,要好好照顾
自己呵!”
“有妈妈在这里,你还不放心吗?”苑玲笑得柔和:“放心地回家去罢。等宝宝大
一些了,我会带她回台湾去一趟,咱们到时候再见啰?”
母亲则和尔祥一道送她去了机场,叮咛的话也大同小异:“有男朋友是好事,可也
别恋爱恋得把爸妈都忘了啊!”这个开明的妈妈取笑自己女儿:“有空时多回家来!找
给你姊姊坐完月子就会回去了,到时再到台北去看你,顺便看看你那个范学耕。”
“我”那个范学耕?苑明不怎么放心地想:他家还不见得是我的呢!毕竟我和他总
共才约会过那么一次,虽然当时的情况激烈而甜蜜,可是一隔十来天,谁知道事情会起
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他早就在后悔他一时的冲动了……不,不会的。另一个小声音安
慰她道:他不是那种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和女孩子胡来的人呀。文安表哥也说过他的
名声挺好的呀。再说,你如果连自己的直觉都信不过的话,那真是什么都不必做了,还
不如关起门来在家过尼姑日子干净些。
想是这般想,然而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在飞回台北的旅途中,同样的问题在
她脑中不断出现,往复盘旋,全无半点止歇的时候,害得她连飞机上供应的餐点都吃不
下去。天,呵,天,这几个小时怎么如此漫长哪!
不管她在飞机上是如何的度秒如年,几个小时的飞行终究算是短的。她在傍晚时分
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行李一放便走到了电话旁边。她总共才离开两个半星期而已,可是
感觉起来竟像是一辈子了!这就给他打电话么?她问着自己:女孩子家,这不会太不矜
持、太不庄重了么?
去他的矜持相庄重!心底另一个声音在斥责她:你从来也不是个矜持的人,为什么
要在这个时候改变你自己?如果他不认为你的坦白是一种优点,那么还是趁早发现了好
些!何况是你自己答应过他:你一回来就和他联络的,还有什么可以迟疑?
她咬了咬下唇,义无反顾地拎起话筒,拨向了范学耕摄影工作室。
接电话的是范学耕的姑姑,那个好老太太。
老太太听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很开心地和她闲聊了几句。苑明是喜欢这个老太太
的。尤其那天在她怀里大哭一场之后,无形中老觉得这老太太很像她自己的什么亲人。
只是此刻的苑明完全没有和她聊天的兴致。随意寒暄几句之后,她单刀直入地逼进
了本题:“范学耕在吗?”她问:“我现在方不方便和他说话?”
“那小子正在摄影棚里引发小型核爆呢。”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他这两个多礼
拜以来都是这脾气,暴躁得什么似的。我说小姐,你——”这个饱经人事沧桑的老太太
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该不会正好和这码子事有什么关系吧?”
那句话使她心里头一块大石咚隆一声落了地。两个多星期以来的悬宕和操心突然间
全都有了着落,苑明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讲话也轻快了:“哎,姑姑,”她笑嘻
嘻地道:“如果这码子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我会很失望的。”听见老太太的笑声从
话筒那端传来,她清脆地加了一句:“我现在找他来说话不打紧吧?不会打扰他工作
吧?”
“打扰他工作?”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她的声音里是带着笑意的:“我的
小姐,告诉你实话罢:我认为你已经打扰他两个多星期了!你等一等啊。”
“李苑明?你在哪里?”学耕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咆哮。
“在哪里?当然是在我的窝里啊。”她无辜地说:“我答应过回来以后跟你联络
的。”
“你原来不是说三个礼拜的吗?”他简直是在指责她了。苑明对着话筒皱了皱鼻子。
“噢,你嫌我打得太早了呀?那好吧,抱歉打扰你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打给你好
了。”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副马上就要挂电话的样子,学耕急得叫了起来。
“喂喂喂!”他喊。苑明对着自己偷笑了一下。
“什么?”她懒洋洋地问,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情不自禁地自心底泛起一丝女性的得意和喜悦。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是说,你为什么——我
的意思是——”他简直是不知所云了。快乐的泡泡自苑明心底不断地往外冒,全凭她一
点小小的意志力将之压了下去,才不曾当场笑出声来。
“我打这个电话本来是想请你吃晚饭的,”她故作不经意地道:“既然你似乎并不
怎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那么——”
“给我闭嘴,你这个淘气鬼!”他吼。苑明的笑声终于止不住地冒了出来。从话筒
中她听见范学耕低沉的笑声,显然他终于从意外之中恢复过来了。
“晚餐,嗯?”他沈吟着道:“你打算吃点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主随客便啰。”
“没那回事。”他坚定地道:“我很乐意和你一道晚餐,可是这个账得由我来付才
行。”
“有人要当冤大头,我当然是不会反对的啰。”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感觉到一种被
骄宠的幸福。
“那好。我六点半过去接你。会不会太快了?”
“不会。”她向他保证。身为演员,她换衣服的速度可是第一流的:“就这么说定
了。我们六点半见?”
“六点半见。”
六点半不到,苑明早已准备妥当了,不耐烦地在客厅里瞄着自己的表,每隔十秒钟
就看一次。同一时间,范学耕在她门外踱着步子,同样不耐地猛看自己的表。六点二十
五分,他实在忍不住了,不管时间是不是早了点,先按了铃再说!
看到苑明的那一剎那,他有整整一分钟忘了呼吸。她今晚穿了一袭白底洒淡蓝和粉
红碎点的长袖真丝洋装,V形的领口虽然还称不上暴露,却深得引人遐思;颈间简单地
挂了条珍珠项链。和衣服同一质料的腰带扎出她纤细的腰身,底下洒出一篷打着碎折,
说不出有多么妩媚的裙子。一双细带子的白色高跟鞋托出了她匀称修长的双腿。那一头
黑亮的长发则松松地挽起了几绺,用一枚珍珠发夹固定在脑后。
“我应该称你为妖姬,还是仙子?”他赞叹地道,双眼没有一刻能得离开她的身上。
“谢谢。你自己也不差呀。”她微笑着回敬,眷爱地看过他铁灰色的亚麻衬衫,深
蓝的笔挺长裤,以及斜塔在肩上的暗红色外套。
学耕的眼色变深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一手轻轻地掠过她的发丝。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究竟为了什么提早回来?”他低沉着声音问,灼人的目光彷
佛要一直烧进了她的肺腑。
“我——”热气灼上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好似突然间哑了,嘴唇好似突然间干了;
然而她没有躲,也不想躲。她对自己的感觉知道得那么清楚,也早已准备好了面对
它才回来的:“火车行进得太快了,我下不来。”她说,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
“而你——打算下来么?”他的眼神比先前更灼人了。呵,天,一对照透她灵魂的
眼睛!苑明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以极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
她几乎是立时就让学耕给搂进怀里了。他抱得她那么紧,紧得她差一点出不了气。
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他原来和她一样地不确定、和她一样地患得患失。
“我好怕。”她细细地说,在他怀中不可抑遏地颤抖了起来。她是真的害怕。这种
爆发式的感情不是她所习惯的,也不是她所预期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卡车辗过一般,
整个人全然失去了方位,失去了分寸。老实说她并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你以为只有你害怕吗?我也一样啊。”他在她耳边咕哝:“老天,我可没有这种
“一见钟情”的习惯!老实说我到了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会这样不理性、不冷静,
不………”
“不可理喻?”她替他接了下去。学耕不情不愿地笑了。
“差不多是这样。”他承认:“不过就目前的局面看,我们两个好象都已经陷进去
了,”“你把它形容得龙潭虎穴一样!”她抗议。
“你有更好的形容词么?”他认真地道:“如果它不是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
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是不是?”他稍稍地松开了她,而后捧起了她的脸:“你是个
勇敢的女孩子,李苑明。”
“意思是说你自己也很勇敢啰?”她对着他皱了皱鼻子:“好吧,我们这两个勇敢
的人要把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首先,我们去吃饭,我快要饿死了。”他实事求是地说:“然后我们顺其自然—
—”他叹了口气:“不行,不能完全顺其自然。”
“为什么?”她一时没会意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坏坏地笑了起来。“这还不明白吗?小姐,如果真要“顺其自然”
的话,我现在真正想做的事,可不是带你上馆子去吃饭喔!”
苑明举手就打。学耕大笑着捉住了她的手,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原打算只
啄一下就算数的,却是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一下,再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将
自己深深的埋入她的颈间的黑发中去。
“你好香。”他叹息着道。查觉到苑明哆嗦一下,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不情不愿的
松开了她,却又很快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记。“看看你对我的影响!”他咕哝道:“不
知道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色狼了!走吧,乘着我的理性还在,咱们快去吃
饭!”
苑明没有反对。事实上,她已经被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吻搞得意乱情迷了,先前的
恐惧不晓得都飞去了哪里。这就是恋爱么?她昏昏糊糊地想:似这般大起大落,似这般
六神无主?恐惧中交杂着甜蜜,兴奋和不安?这,就是恋爱么?
第五章
学耕绕了老半天,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下得车来,他们两人沿着骑楼朝前走,要去
一家学耕颇为喜爱的餐厅,苑明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学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边那餐厅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学姊就
在里面耶!”
“什么学姊?在哪里?”学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已经拉着他拐进
那家餐厅里了。
咖啡香浓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餐厅。侍者迎上前来,客气地问:“两位吗?这边请—
—”但苑明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们先过去和一位朋友打个招呼。”不等那侍者反
应过来,她已经拉着学耕朝前走去,直直地来到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个两人的桌位,却只有一个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面前
摆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笔记簿。她一头长发随随便便地扎成了一把麻花辫子,穿着件
黑色的套头棉布恤衫,扎着条暗红的长裙,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皮质凉鞋,耳朵下坠着对
镶红珠子的银耳环——十分的尼泊尔式。她的五官颇为清秀,虽然不是什么美人,却很
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妩媚。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苑明
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还像是不曾瞧见一样。
“学姊!”苑明喊:“真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正想晚些给你打个电话呢!怎么,
你自己一个人吗?”
那女孩抬起眼来,看了苑明一眼,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回过神来的微笑。“是
你!”她说,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吗?你什么时候从马来西亚回来的——是
马来西亚,没错吧?”
苑明眼睛里露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马来西亚。你没记错。我是今天下午才
到的。”她简单地说:“学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学耕。学耕,这是我学姊,石
月伦。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石月伦,嗯?学耕颇饶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来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类拔
萃、既有热情、又有思想的学姊了?她看起来好小。倒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来得特别细致
的关系——因为苑明也有着那样美好的肤色——而是因为她脸上有着一种极其天真的神
情,几乎像孩子一样。
“我听说过你,范学耕。”石月伦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他这才发现她的
个子好小——至少比苑明还矮个两吋左右;只是因为她头大大的,坐着的时候教人不觉
得她个子小罢了。“你作好决定了是不是,苑明?”她这话是向苑明问的。
苑明点了点头。“我决定留下来了,学姊。”她认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
作。”
学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伦的动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闪电般握住了苑明的双手,整张脸庞都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
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学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来:“这些事我们
稍后再谈吧!我晚些再跟你联络,嗯?反正我手头这个剧本大概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成形
——”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个莺莺传吗?”苑明关切地问:“你现在处理到什么地
步了?”
“大致的细节和场景都出来了,整体的结构还得再修。我在考虑要删掉一两个演员,
目前我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个角色是可以由同一个人来饰演的,不
过……”石月伦沈吟着,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翻开桌上的笔记
簿,却又想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不起喔,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
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来。
“那我们走了,学姊,再联络喔。”苑明告辞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