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室去,说他有一批刚从欧洲送来的录像带。”文安愤怒地攒紧了拳头:“他妈的,我
早该知道他那样把我和明明隔开,一定是心中有鬼!但那些录像带可不是平常看得到的。
吴金泰放了一卷给我看,就悄没声息地走出去了。我是很想好好地看他几卷录像带,
可是想到和你还有个约,不能呆太久,带子只看一半是很无趣的事,就把录放机关掉了,
研究起那些带子来,打算挑他几卷,向吴金泰借回家看。幸亏我把机器关了,否则——”
他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否则明明叫救命的声音我一定听不见。那放映室的隔
音设备可是一流的。”
学耕一面听,一面喉中发出稀奇古怪的诅咒。当初购置房产的时候,他买下了上下
相连的两层,将之打通。下面一层是摄影棚,楼上便是他自己的住处了。上得楼来,他
推开了卧房的门,轻轻将苑明放到了床上,顺手拉过一条毯子来盖在她身上。
这一切都使她放松。文安絮絮的诉说并未进入她的脑海,但,仅止是听到他的声音
就在左近,已足以使她心安。而棉被那样柔软,枕被闲散出一种奇特的气味——和范学
耕一模一样的气味。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本能地抓住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将自己深深地
埋了进去。
门突然间开了。“姑姑!”范学耕不赞同的声音惊讶地响起:“你爬这么一大段楼
梯上来作什么?你的关节炎不痛吗?”
“要你来管我的关节炎!”她身边响起的,是那个老太太秘书——也许该说是老太
太接待员——的声音:“我还没有老到变成木乃伊的地步,你小子少在那儿成天唠叨我!
摄影棚里出了这种事,我不过来瞧瞧行吗?”
苑明知觉到她身边的床沈了下去,有个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而后是盘子放上茶几
的声音。一只温柔的手扶她坐了起来,另一只手拿了个杯子放到她唇边:“好孩子,来
把这酒喝了。”
苑明服从地喝了一大口白兰地,一时间被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酒热热辣辣地一
直烧下了她的食道,刺激得她眼泪都滚出来了。然而那股随酒精而来的暖意自她胸腔扩
散出去,果然使她舒服了许多。老太太又灌了她一大口酒,这才将杯子拿开,一手轻轻
地拂上了她的额头。“可怜的孩子,”她不忍地道:“那个混小子把你怎么啦?一定是
吼得你受不了了,是不是?他老是做这种事——”
这老太太多像她自己的好祖母呀!苑明模模糊糊地想,一个淘气的想头不受控制地
在她心头扩大,她想也不想地就将之付诸实行了。
“他打我!”她哽噎地道,抬起了那挨过一巴掌的半边脸颊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学耕!”她叱责,慈蔼的脸上布满了不悦:“这太不像
样了!多丢人哪,打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就算人家在工作上表现得不好,你那样对她
们大吼大叫的已经够了,但是打人?这实在是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那是因为她歇斯底里——”
“哈!”老太太怒道:“像你那样打她,她当然会歇斯底里!”
“在我打她以前,她就已经歇斯底里了啦!”范学耕又气又急。
苑明在他的吼叫之下瑟缩了。“是的,是的,”她可怜兮兮地说,彷佛急于取悦那
个摄影师:“是因为我歇斯底里了,所以他才打我的。因为他说我的头发乱七八糟,需
要好好地整理一下,我好生气,所以他才打——打我的。”她的嘴角往下垂,彷佛又要
哭了。
“明明,住嘴吧!”文安在一旁插了进来。喉咙里的笑声已经像汽泡一样地威胁着
要冒出来了,全仗他用着过人意志力才勉强压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个好演员,不过这
种小可怜的样子实在和你的形象差太多了!”
苑明不理他。“他——他还说我的外套是一块——破布,还——还说我有——摄影
恐惧症,表演得像石像一样!人家我——我是个好演员耶!”她认真地道,仰视着老太
太,清楚看见不可抑遏的笑意在那对慈祥的眼中扩散开来。
“那小子太坏了!”老太太认真地说,加入了这个游戏:“还有呢?不要怕,统统
说出来,姑姑呆会儿打他屁股喔!”
“喂!”学耕吼道。他知道自己是被眼前这个女孩子摆了一道了,却不知道为了什
么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还有——激赏。苑明对着他拋来一个得意的微笑,笑得像
精灵一般。范学耕发现自己完全迷惑了。他定定地看着那对水灵的眸子,只觉得自己在
往下沈,往下沈,往下沈……“好啦,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罢?”
老太太的声音打破了这个魔咒。苑明刷一下回过神来,因这个询问而颤抖,刚回到
脸上的些许血色立时又开始褪去。她方才的淘气,其实有一半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心思。
然而现在——文安瞧出了她的脸色,立时赶到她身边来。
“不要想了,明明,都过去了!”他安慰道:“我保证那老混蛋以后连你身边二十
公尺都近不了!不要去想了,忘了吧!”
老太太的眼睛玻Я似鹄础E缘闹本踉谀承┦焙颍婺鼙仁裁炊祭吹萌窭慰鍪
她这样一个饱经世事的老太太。“你们两个男生都出去,让她好好地休息一会罢,不要
在这儿啰嗦了!”她命令着,赶小鸡一样地将那两个大男生都赶出了屋子,而后才回过
头来呵护苑明。
在那女性的、温柔的、同情而谅解的抚慰下,苑明再怎么样也无法遏止一吐为快的
冲动。她扑在老太太怀里,毫不保留地大哭了一场,哭尽了她的惊怕,她的委屈,她的
愤怒。一面哭,一面将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全说了出来。呵,天,能够
这样尽情哭泣是多好的一件事!所有的委屈、不快和愤怒都被泪水渐渐冲走,使她的心
情终于平复了下来。
看看她哭得差不多了,老太太递过来一大叠卫生纸:“好多了,是不是?来,把眼
泪擦擦。”
苑明擤了擤鼻涕,擦了擦眼泪,又喝了一两口老太太递过来的酒,才觉得自己又有
点人样了。老太太一面将酒瓶和杯子收了起来,一面说:“好啦,你好好休息一下,把
自己弄整齐了,再去见他们吧。学耕和你的——朋友,”“那是我表哥。”她自动更正。
老太太笑了起来。
“好吧,学耕和你表哥在前头的会客室里聊天。出了这房间往前直走就是了。”
见苑明点了点头,老太太端着盘子径自去了。
苑明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摸摸自己脸颊,知道自己眼睛一定都哭肿了。她
可不想这副模样出去见人,便又躺回床上去。好糗哦,她闷闷不乐地想:今天这个糗可
真是出大了。亏她还一向自负坚强而独立呢!居然在必须工作的时候,崩溃得像个维多
利亚时代那种神经衰弱的小处女!真不知道范学耕会怎么想我!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害羞有什么用?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
发作都发作过了,现在才来懊恼有什么用?振作些,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把你的工
作做完才是正经。难道只因这么件小事,你就得像驼鸟一样地躲起来不见人吗?
她闷闷地叹了口气,眼神漫无目标地浏览过这个房间。很男性的一个房间,她无意
识地想。原木色泽的拼花地板,米色的浅棕混成的壁纸,上头豪放地喷着暗铁锈红的流
线条纹。床单同时混合了以上几种颜色,上头印着不规则的几何形图案。同样的图案在
房间里其它部份重复出现,产生了一种美观的和谐。
很好的设计,她对自己说,一面伸手耙过已然扎结得乱七八槽的头发。梳子,她对
自己说:流目四顾却找不到自己的皮包,这才想到那包包必然和自己的披风同样被忘在
摄影棚的某个角落里了。
我得想法子给自己弄来一把梳子。她对自己说,一面慢慢地坐起身来。一直到了这
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张大得惊人的床。说不定是特别订做的?一般
人用不到这样的大床呀,她困惑地想,眼前猛可里掠过了范学耕那高大的影子。
天啦!她闪电般地跳了下来,像瞪着毒蛇一样地瞪着范学耕的床,红潮不可抑遏地
爬上了她的脸。“我的天!”她呻吟道,不能明白自己为了什么会变得如此慌乱:“我
的天哪!”她低语,逃亡一样地窜进了浴室里头。镜子里映出了她嫣红的双颊,闪着奇
异光芒的眼睛。那一头零乱的黑发给她带来了一种少有的慵懒之致。眼前的李苑明几乎
是一个陌生人了。
苑明垂下了眼睫,深深的吸了口气,试着将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明白自己为了什么
这么慌乱吗,李苑明?勇敢一点吧,你完全明白这种反应是从何而来的——也许是太明
白了?承认吧,李苑明,她对自己说:你受到那个人的吸引——而且是极其强烈的吸引。
刚开始的时候,由于自己早先受到的惊吓,以及在那段时间里对男性产生的排斥,
她曾经将这几种不同的情绪混成了一团;但是在镇静下来之后,那种吸引力便如同沈淀
过后的清水,透明得再也不容否认。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拾起了流理台上的梳子,开始整理自己的长发。不管怎么
说,比起先前那种恐惧和麻木感来,吸引力毕竟是太容易控制的东西了。她到底不是情
寅初开的小女生,而世界上有魅力的男人也不是只有范学耕一个!
几分钟后,她停下手来审视着自己。不错,除了双眼还有一点浮肿之外,镜底的人
又已经容光焕发,可以见人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挺直背脊走出浴室,出了这间卧房,
直直地朝前走去。
低语声从前面房间里传了过来。她在门口绞紧了双手。勇气,明明,她对自己说,
牙关一咬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两名男子立时停止了交谈,双双朝她看了过来。
苑明拚命控制着自己想要脸红的冲动,朝范学耕粗率地点了一下头,而后避开了那
对搜寻的眼睛,管自打量起这间客厅来。暗绿色的磁砖地板,会客桌下压着一方极富印
第安风味的毯子,墙壁是一种柔和的珠灰,挂着两幅同样风格的挂毡。柚木的家具流利
而高雅。很有品味的摆设呢,可也是非常昂贵的摆设。一个摄影师能有这么多的收入吗?
她有些怀疑地想。
文安已经站了起来,领着她到他身边坐下。“觉得怎么样了,明明?”他关切地问。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没事了,真的。”她向他保证,仍然刻意避开范学耕的眼睛。
“我已经和范先生说好了,明天下午再回来工作。”文安对她说:“你说怎么样?
明明?明天下午可以吧?”
明天下午?当然不可以!光想到自己还得将神经绷上二十四小时,等着与范学耕再
见一次面,就已经令她毛骨悚然了。“不成的,表哥!”她急急地说:“你知道我明天
就不在台北了,这件事不能等我回来再办吗?要不然——”她的眼神亮了一亮:“要不
然就今天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真的,我可以现在把这工作做完!”
那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地用着极度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使她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这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她在肚子里讽刺自己,一面继续试着说服那两个人:“我
现在看起来可不像个石像吧?真的,我已经没事了!”
“明天不行,可是我们也不能等你回来再照这些相片,”文安为难地说:“人家杂
志社这个周末以前就截稿了,可不能再等。可是——”
“那就没有“可是”。”苑明坚定地道:“我们现在就把相片照起来。只要——”
她转向了范学耕:“范先生不反对的话?”
学耕微微地耸了一下肩膀。“我是没有问题啦。”他慢条斯理地说,眼神定定地审
视着她:“可是我真的不认为你今天应该继续工作下去。毕竟你刚刚才经历过了——”
“我很好,真的。”她第一百次地保证道:“也许你很难相信,不过我平常不是那
样容易歇斯底里的。老实说,”她的脸颊因回想而泛红,但她仍勇敢地说了下去:“我
觉得自己好糗,又呆又笨。这对我的专业形象是很有妨碍的。你应该给我一个平反的机
会才是。”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温和之意。“我并不认为那种发作有什么好引以为耻的。”他沉
思地说:“因为一点芝麻绿豆事就歇斯底里得严重好几倍的人多得是。我以前——”他
猛然间住了口,继续用一对明亮的眸子打量着她:“我已经叫阿惠他们回家去了,现在
摄影棚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工作的时候可是不留情的。没有其它人来分我的心,
你确定自己受得了我吗?要是我又吼你像个石像了——”
喔喔,这个心胸狭窄的坏人!她方才在他姑姑面前摆了他一道,他阁下现在报仇来
啦!苑明偷眼瞄他,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个坏坏的笑容:“如果我受不了了,就喊你姑
姑来救我。她会——嗯,”她耸了一下肩,硬把“打你的屁股”五个字吞了下去。
学耕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但他眼底那真心的笑意是假不了的。也一直到了现在,苑
明才发现他先前的表情一直有多严肃。“好吧,”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看来你确实已
经不像一尊石像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摄影的过程进行得十分平顺。因为范学耕一直保持着平稳的心情,也一直很轻松地
和她聊着天。他解释着为什么灯光如此重要,摄影机的位置与相片有何关联,事先的研
究会产生什么影响等等。文安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早都不见了,很感兴趣地注视着他的一
言一动。苑明在他平稳的叙述声里整个儿放松了下来。事实上她真爱听他说话。不止是
因为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也因为他所说的事对她而言十分吸引人。身为大众传播学系
的学生,摄影本来就是必修的课程。但是当然,在那样的基础课程里,是不可能听到如
此专精而深入的讲解。
卡擦。快门响了一下。范学耕等了几秒,而后将拍立得相纸上的覆片揭下,就着灯
光审视效果,浓眉因专心而微皱。而后他回来调整灯光,再度工作;不时要求苑明更换
角度,抬一下手臂,偏一下脸颊。卡擦。再一次的审视,再一次的调整。卡擦,卡擦,
卡擦。
试到后来他终于满意了,扔开了拍立得,改用了另一架远为复杂的摄影机,如臂使
指地调整机器,以及其它那些千奇百怪的灯光。苑明在他的指挥之下无怨地工作,却发
现自己在他那长久专注的注视底下愈来愈紧张。他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使得她以一种
前所未有的敏感去知觉到自己的每一根头发,每一个眼神,每一种手势,每一缕呼吸,
直到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印在他脑海中了为止。这是一种极其奇特的经验,因她
此生不曾被人如此敏感地观察过;敏锐到令她生出误解,觉得他的眼光已然支解了自己
的形体,进而穿透了灵魂……“哪,你的披风。”
苑明惊跳了一下,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这才惊觉到摄影工作已经结束,而自己
还作着白日梦没能回过神来呢。她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侧身让范学耕为自己披上了披
风,藉此躲开他那似笑非笑、彷佛要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