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很高兴,说她工作得累了,暂停一阵也好,而且她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以补偿我
们失去的……”他又停了下来,半晌才接了下去:“结婚后没有多久,我到高雄去办事,
去了三天,回来以后,发现她躺在床上,脸色像死人一样的白。她——…”他的声音哽
在喉咙里:“孩子流掉了。”
难怪他坚持她如果怀了孕的话,一定要让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经两度失去了自己
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见也能想象:像他那样温暖而有责任感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慈爱的
父亲!苑明心疼地搂紧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忍不住要问:“难道是她的身体——?”
“她说,医生告诉她,由于她怀下的第一胎就被堕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
大的损伤。她怕影响到我的工作,不敢打电话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经失去了,
我就算赶回家来也于事无补。她——”
他的声音再一次地停了下来,而苑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迷惑之意流过心坎。这
迷惑是从何而来的,她不能够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个更具体的感觉;而在她还没来得
及作更深一层的分析之前,那思绪已经像闪电一样地溜走了。她摇了摇头,决定将这个
莫名其妙的感觉先扔到一边去。
“那后来呢?你们没再有小孩?”她问,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没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产以后,为了她的身体健康,我好几个月没有和
她同房,并且决定暂时不要有孩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实上我们两
人的工作都愈来愈忙,一时间也不可能养育孩子。何况我们本来也不急。我们都还年轻,
尽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们的婚姻渐渐地出了差错。”他慢慢地说:“其实早在刚认识她的时候,
我就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存在了,只是年轻时并不明白,那种差异有多
大的关系;而且人在年轻的时候,许多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并不是那么明显。一直
到我们的事业都有了雏形以后我才发现——”
“你们的价值观有很大的不同?”
学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干干地说:“对我而言,商业摄影只是
谋生的一种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经很腻了。你知道,透过镜头制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
相,推销各种各样天知道是什么儿的垃圾商品——”他嫌厌地挥了一下手:“我渐渐将
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摄影上去,因为真实的人远比那一大堆漂亮脸孔有趣得多;
而后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题材,因为脚踏实地在生活的人,以及这个社会不
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动的东西。”
“我懂。”她轻轻地说:“对艺术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战,还有什么自我成
长的余地?所以我才会跟着我学姊做小剧场啊。”
学耕紧紧地搂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
那种相知相惜之情流过彼此的心坎。而后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爱珠无法了解我的
想法。她愈来愈红,也愈来愈重视自己的衣着打扮,愈来愈重视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
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们开始在用钱的观念上有了很大的争执。当然她自己有着相当
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无法和她配合。我负担不起名牌轿车的奢侈,也没有法子三天两
头的送她珠宝首饰……除此之外,她还希望我从事更多的商业摄影,赚取更多的金钱,
认识更多的名人。然而这一点却是我绝对无法妥协的事。所以我们之间的情况愈来愈糟。
她依然依赖着我,因为她一直以为,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现出
来,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无法不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一项错误,认为我们的婚姻妨
碍了她更多的发展,剥夺了她更好的机会——尤其是,演艺世界中有那么多金钱的诱惑,
有那么多可以被交换、被买卖的东西——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
他话中的苦涩之意使她静默。她记得文安表哥曾经说过,根据影艺圈的说法,郑爱
珠成了名、大红大紫之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不要范学耕这个糟糠之夫了。这
种传言也许来得太片面、太独断、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学耕的陈述里,她却也已经
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意志薄弱、贪慕虚荣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渐被冲得迷失了方向,
忘却了自身……“我们还在一起的最后那半年多里,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那时我已经发现她在外面有不轨的行为,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承认,只说那都是必要
的应酬;逼急了她就哭,说我无法在人事上给她任何的帮助,让她自己一个人去和那些
臭男人周旋,居然还要为此来责怪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声音几乎是自
言自语:“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时肯多花点时间陪她,肯应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业摄
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后来的这种地步?毕竟是我带着她
进了这个圈子,是我让她接触到那种灯红酒绿、繁华与污浊。如果她有了什么改变,我
都应该是那个要负最大责任的人才是。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她,她并不是个坏女人——
至少,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纯真的,虽然有点虚荣,虽然……”
一抹不祥的阴影在剎那间扫过苑明心头,使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不要这样
想,不要这样责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说:“一个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是只有他自己可
以决定的!”
学耕别过脸来看着她,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
不行。”他低沉着声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领,需
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并没能强到那个地步。对她后来的所做所为,我的自尊
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声长叹作为结束:“婚姻会出错,
绝不止是单方面的责任而已!”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学耕!”她急急地说:“就算是诸葛亮,也扶不起一个阿斗
呀!你的责任感发展过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也许。”他承认道:“但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两分。很明显的,虽然离了婚,学耕依然觉得自己对那个曾是
他妻子的女人有着责任——也许,还掺杂了罪恶感?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可以看见他
和郑爱珠之间那条绵续不断的牵扯。而这使她不安。没有一个神智正常的女人会对这种
事情处之泰然的,她当然也不能。
“那——离婚后你们还见过面吗?”她故作不经意地问,暗中摒住了呼吸。
“见过一两次。”学耕简单地说:“这一年多来,她的事业开始走下坡了,而她已
经过惯了奢侈的日子,手头收束不过来。所以她有时会找我帮她作点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钱?她想问,但没问。今晚听到的事情已经够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
再加上这种旁枝末节来雪上加霜。天哪,天,人类的情感为什么可以复杂到这种地步?
我又为什么不去找个背景单纯的人来恋爱呢?那样的牵扯会不会有终结的时候?而
我在这其间又该如何自处?
身旁的学耕已经沈沈地睡着了,她却还瞪着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间。黑暗不能给她
任何的答案,却是学耕突然翻身过来,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还在睡眠状态
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发出的呼唤却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呓语着,
伸出来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将她搂了过去。她偏过头去,用着哀伤的温柔看着
他,看着他浓密的黑发在睡眠中蓬乱,脸部的线条因找着了她而放松。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满足而微微跷起。他的头找着了她的颈窝,便将
自己埋了进去,又自沈沈地睡着了。
不可言喻的温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几乎要自她眼中满溢出来。学耕也许根本不知道
他自己做了什么,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潜意识显示了他对她的爱,显示了她对他的重
要,以及依恋——其清晰的程度,是当他清醒的时候所说的万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为前者出自心灵,后者出自理智。无意识间自心灵中流出的东西无法假造,而出
自理智的言语却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怀疑——只要你选择了去怀疑。
所有的疑虑都自她的心头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梦中发出的表白而远去。不管
他对郑爱珠还有多少未了的责任感,有多少荒谬的牵系,但她知道他爱的是她,要的是
她,心灵所属的对象是她。这就够了,不是么?毕竟,在情人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联系
比真情更强?
第七章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
被损毁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
公演的日子渐渐地近了。
剧团里头每个成员都既兴奋、又紧张。戏已经成形,每个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而今只等着将之推出去受观众的评判,想不紧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团里有不少人从
来不曾正式参加过演出。何况除了排戏之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场地租好了还得考虑灯
光,戏排成了便得租借戏服,海报完成了还得有人去张贴……然而,在那样的忙碌之中,
苑明感觉到了至高无上的幸福。这工作是她所爱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热情投身于其间
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兴奋:她真的觉得自己进步了好多,学了好多。团里的每个成
员都觉得他们做出了一出相当不错的戏,人人都以极大的信心和兴奋来期待公演。
何况她正在恋爱——那样激烈、那样深切、那样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来的恋爱
呵!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端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
伤、被损毁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或者说,就因为无有自觉,幸福才更
容易受到伤损吧?总之是,毫无征兆地,事情就突然发生了。
那是在彩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点就到了他们要演出的艺术中心去,帮石月伦布
置场景,处理服装。学耕说好了他八点左右要来看他们彩排,以便第二次彩排时好来帮
他们照录像带。六点半以后,其它的演员陆陆续续都来了,做过了暖身运动,又修了几
个场景,看看快八点了,一群人换好服装,便开始了正式的彩排。
可是一直到彩排都开始了,学耕还没有出现。
苑明十分困惑,因为学耕从来不是会迟到的人;她打了个电话到学耕的工作室去,
却是电话占线,打不进去。石月伦安慰她说:“我想他已经出来了,不过一时还没到而
已,不用心急。再说我们彩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临时有事赶不来,明天再来也是
一样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却也无话可说。她不能让其它演员等他一个,只好拋下所有的思
绪专心排戏。一旦开始排戏,她就看不见其它,也听不见其它了。就算学耕这时间出现
在门口,她也不会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彩排完毕了,学耕还是没有出现。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为了他的失约向石月伦道歉。石月伦就算心里不大高兴,也
不曾形诸颜色,只是淡淡地说那不是她的错,说他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担搁了,拍录像带
的事,再另外联络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经十分疲累,被这个飞机一搞,情绪上更是低落,在后台
卸完妆后,只是低着头收拾自己的化妆箱,愈收愈生气。她本来想收拾完东西就直接回
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欲不住了,一个电话拨向了学耕那里。
这一回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认出她的声音就叫:“你打电话来太好了,我没有你们那个艺
术中心的电话号码,正不晓得要怎么跟你联络呢!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
“怎么了?”她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缩了一缩,本来预计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间
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女人跑来找学耕,已经叽叽咕咕地说了两个钟头的话了!”老太太急促地说:
“天知道她这回又想做什么!你最好快些过来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个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你是说——郑爱珠
——”
“还会有谁呀?”老太太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是过来还是不过来?”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点刚过。“我半个小时以内就到。”她很快地说,
抬起化妆箱就奔出了剧场。
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顺畅。苑明绞着自己双手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
只觉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样。郑爱珠为了什么跑来找学耕呢?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么?
而学耕又会给她什么?想到学耕对他前妻所持有的责任感和怜悯之意,以及那一直
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苑明只觉心灵深处不受控制地冷了起来。危险,一个细小
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那个女人的到来是一种危险!不管她要的是什么,她的存在
对学耕有着如此巨大的影响,基本上就是一种危险!
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沈沈地压在心上。从出租车里出来以后,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步入大楼,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装。我也许应该此点妆的,她沈沈
地想,知道经历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莺莺那起伏跌宕的心情变化之后,自己的脸色
绝对好不到那里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这种面目去面对自己的情敌了。然而她
还没来得及伸手到包包里去掏腮红和口红,学耕的姑姑已经打开工作室的门,探出头来
找她。
一见到她,老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你来了!”她压低着声音说:“怎么
还不进来呢?”
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老太太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空无一人,苑明的眉头忍不
住微微皱起。不在会客室里,这个征兆来得不怎么妙。很显然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内容
必然纯属私人性质——不会像学耕和她说过的,他曾为郑爱珠安排工作那么简单。
“他们——在楼上吗?”她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明知道楼上的人绝对听不见。
“在楼上的会客室里。”老太太嫌厌地道,管自穿过摄影棚,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实在——”
“我上去瞧瞧他们好了。”苑明沈沈地说,动手开始泡饮料:“说了这许久的话,
他们会需要一点茶水的。”
将两杯热腾腾的可可放在托盘里,她力持平稳地上了楼。
会客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苑明镇定了一下自己,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门而入。
郑爱珠和学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一
条白色长裤,一件质料很好的浅蓝色羊毛衫松松地盖到了她的臀部,腰间是一条白色的
宽皮腰带。她的身材极好,那是没得话说的,只是脸庞半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