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排戏的第二个周末,石月伦将排戏的时间调到下午,好将晚上空出来让大家去
做自己想做的事。下午六点左右,在工作室里排戏的人都散光了,苑明筋疲力竭地瘫在
会客室的沙发上休息,学耕坐在一旁陪她。苑明瞄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再给我五分钟,我就会有个人样了。”她保证道,仍然笑得有气无力地:“平常
没有这么惨的。我们今天排戏排得特别长。”
“我看你最好去洗个热水澡,小睡三十分钟再说吧。”学耕提议道:“时间还早,
我们不必急着现在出去吃晚餐呀。”
她微微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玻璃门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个熟悉得不能
再熟悉的人影。苑明猛一下坐了起来,看着郭文安懒懒地将一本杂志丢到了桌子上。
“打电话到你那儿去都没人接,我想想干脆直接到这儿来找你比较快。”文安吊儿
郎当地道,瞄了学耕一眼:“我亲爱的表妹好象突然之间就不是我的了!你知道吗?范
学耕,我想我实在不喜欢你!”
“少恶心了,表哥!”苑明笑着啐他:“你自己每次追女孩子的时候,又几曾理过
我啦?”
“听听这口气!”文安抱怨道:“连刮她男朋友一下都不行!做表哥的人实在命苦,
你说是不是?”说到最后这两句话,他又转向学耕去博取同情了。
“别扯上我!”学耕好笑地说:“我没有这种经验,抱歉没有法子同情你。”
文安翻了翻眼睛,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句“我跑到你们这儿来挑拨离间显然是找错对
象了”之类的话,不过谁也没再理他。因为苑明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他带来的杂志上头去
了。
“本月份的“流行”杂志啊?”她兴奋地抓起书来看:“已经出来了吗?怎么我在
书报摊上都没看见?”
“那当然是我到杂志社去跟他们要来的了!”文安得意地道:“书要到明天才会上
市呢。当然他们会寄一本给你,不过你最快也得明后天才收得到。我想你一定急着想看
这篇报导,”他从苑明手上取过杂志,一翻翻到了那篇专访:“看看这几张相片!不是
盖的吧?”他得意地道,好象相片里那美丽的女孩子是他自己一般:“不过老实说,我
可不会想让范学耕替我照什么鬼相!有点可怕呢,你知道,”他深思地加了一句,看向
范学耕:“被你这么一照,我什么面具都挂不住了,原形毕露得一塌糊涂!我可不想自
己被人看得那么清楚!”
这话说得酸不溜丢的,但却是文安给他最高赞美了。他一向知道范学耕拥有极其精
准的掌握力,可以透过镜头捕捉一个人最明显也最精微的特质,但是一直到他看了苑明
这几张相片,看到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妹透过镜头呈显出来,才知道那种精微的
掌握方可以敏锐到什么程度。
苑明专注地看着相片中的自己,好半晌不能说话。老实说,学耕为她照相,以及杂
志社为她作了专访这一回事,由于恋爱和排戏占去了她太多的思维,她本来已经几乎忘
光了;若不是杂志堆到了她的眼前,她原也不会想起。而眼前的相片令她吃惊。灯光效
果使她肌肤份外柔和,头发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睛里有着智性的光辉,另一张的微笑中
透着狡黠;还有最后这一张……“好啦,小姐,要自我欣赏有的是时间,你现在准备怎
么招待你这个快要饿死的表哥呀?”文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我辛辛苦苦地跑上
这么一趟,总不成连一顿晚餐都赚不到?”
“晚餐,哼?”苑明好笑地看了学耕一眼:“冰箱好象已经空了不是吗?”
“空得不能再空了!”他应道,眼神飞舞:“饼干盒里的最后一块奶酥半个小时前
才刚刚进了我的肚子。”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向姑姑借一点她的素菜来吃?”苑明想了一想,哀叹道:
“我忘了,姑姑今晚看朋友去了不是吗?”
“我看这样好了。”学耕认真地道:“转角那家小吃店的阳春面做得还不错——”
“闭嘴,你们两个!”文安吼道。吼声中三个人情不自禁地笑成了一团。
晚餐结果是在苑明和学耕第一次约会时吃饭的那家餐厅里解决的。他们三人开心地
聊天,各自谈及自己的工作情况,生活近况,又互相作无害的取笑。一顿饭吃到八点多
些,三个人才从餐厅出来,回到学耕的住处去。文安晚餐也赚到肚子里了,电灯泡也做
够了,在会客室里只喝了一杯茶,便心满意足地告辞回家。
苑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蜷到沙发上头,再一次拾起桌子上的那本“流行”杂志。
翻开自己那篇专访,她困惑地看着相片中那美丽的女孩。最后那帧照片以清澈的眼
眸回视着她。那眼神似在凝视,似在沉思;却是嘴角那一缕飘忽的笑意给相片中的女子
带来了一丝神秘不可测的气韵。那笑意暗示着思索和热情,然而似乎还有着更多……她
深深地皱皱眉,将杂志拿远了些。相片里的人真是她么?那神情定她自己不曾见过的。
那么熟悉的面孔,可又是那么陌生——“怎么啦?你不喜欢这些相片吗?”学耕的
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质疑。
“她——她那么美!”她迟疑地道,愈看愈觉得相片里的人不是她。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美的是你!”他坚定地道:“我只不过是掌握住了你
不为人知的那份美,并将之呈显出来而已!”
“文安表哥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回忆道:“你也听到了嘛,他说他才不想让
你照什么鬼相,因为那样一来他就什么面具都挂不住了,原形毕露得一塌糊涂。可是—
—”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相片中的自己:“我还是很难相信这是我自己暧!这种
表情,这种微笑——”
“这种表情,这种微笑!”学耕的声音突然变紧了:“你不提我都忘了问了!我一
直在猜,你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想得我脑袋都快要破掉了!”
“为什么不干脆来问我呢?”她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如果你那么想知道的话?”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那个答案。”他闷闷地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看来那么……专注、甜蜜,带着点秘密的喜悦,就好象——”他摇了摇头,拒
绝将自己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苑明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知道相片上的自己看来是什
么样子:因了胸中秘藏的恋情而喜悦的女人;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一直试着将嫉
妒和怀疑自胸中排开,虽然一直没成功过。她忍不住伸出了双手,软软地环住了他的颈
项。
“说来你也许很难相信,”她温柔地说:“我那时脑子里头想的是你。”
“我?”
“是的,你。”她再一次地笑了,想起他们初儿的情况:“你说你没有“一见钟情”
的习惯,你以为我就有吗?可是——”
她这话没来得及说完,他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重重地将她搂进了他的怀里。他温
热的呼吸吹在她脸颊上头,而他柔和的亲吻已然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你想的是我!”他呢喃道,带着种不可置信的幸福:“你这个坏丫头,为什么不
早告诉我呢?过去那几个礼拜,我可是被你害得——即使我一直对自己说:不管你想的
是谁,那家伙绝对已经是过去式了,可是——”
她很想说:“谁让你不早些来问我呢,自找苦吃!”但这话完全没有出口的余地。
他的吻密密地落了下来,盖在她鼻梁上,脸颊上,额际及颈间,亲得她天旋地转,
意乱情迷。
如此轻快的示爱行为和无邪的亲昵,在这对热恋的情侣之间,迅速地变质为熊熊的
欲火。学耕的嘴唇在她身上流连不去,抚触和探索愈来愈肆无忌惮;她自己热情的响应
更是煽风引火,火上浇油,很快她便将彼家都引到了悬崖边上。学耕的呼吸变得粗重而
急促,而她自己的身子则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他紧紧地拥着她,挤着她,好象恨不得
能够将她揉造他自己身体里头去一样。“明明,”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
的询问和恳求:“明明——”
“是的,”她用同样的低喃响应着他,用着同样渴切的亲吻和抚触去响应他;她的
身子燥热得像一团火焰,而她的声音哑得几乎不可听闻:“是的。”
学耕猛然间僵了一下,微微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他的眼神专注而激烈,嘴角因自
我控制而绷得极紧。“你确定吗,明明?”他的声音哑得几乎难以辨识:“你真的确定
吗?”
她定定地看进了他的眼里,她的回答毫不犹豫。“是的!”
这就够了。学耕已经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语言。他一把抱起了她,往楼上的房间走去。
从他们第一次约会开始,她就已经预料到眼前这一刻的发生了。在彼此之间那样强
烈的爱慕和吸引之下,这几乎是一种命定的结局。只是他们一直忍耐着,一直等待着,
为的是要更确定自己的感情,更明白自己的动机;她必须知道这不是一时的相互吸引,
而是建立在更深刻的联系之上,建立在更深切的了解之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
几乎是朝夕相处,相互的了解已经可以说是很深很深了,更何况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
的工作情形,也认识了许多围绕在对方身边的人——要想看出一个人本然的性情与价值
观,没有比看他工作、看他身边的人更容易明白的了。苑明知道自己深爱着眼前的这个
人,知道他们两人彼此相属。如果说初识时她只是有所感觉,而今便已是明明白白地确
知。
对他而言这才是重要的。只因为爱是性的条件,而性是爱的完成。
是的,完成。在整个过程之中她知觉到他,拥抱着他,交付着彼此也吞噬着彼此,
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分辨谁是主,谁是从,谁是范学耕而谁又是李苑明。一直到激情过去
了许久,他们还蜷伏在彼此怀中,不愿意有片刻的分离。
她眷爱地抚着他强壮的背脊,知觉到他身上的汗水犹湿。学耕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见微弱的天光从窗口照了进来,落在她娇慵困倦的脸上,盈盈欲语的眸子里水光流转,
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印了一下。
“你还好吧,明明?”他关切地问:“我没有弄痛你吧?你——”他的身子僵了一
下,猛然间坐了起来:“天!”他震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为时已晚地察觉到:在方才
那席卷了一切的激情里,他忘了采取任何的保护措施。“明明,”他焦急地看她:“我
刚刚才想起来,我忘了——”他顿了一顿,满面严肃地接了下去:“如果你怀了孕,答
应我一定要让我知道!”
她看着他严肃的脸,突然间觉得心里一凉。这很无稽,她知道;毕竟她自己也很清
楚,对于未婚的情侣而言,采取保护措施是多么重要的事,而她应该为了他对此事的关
切而感激的。可是另一种荒谬的情绪却不可抑遏地从她心底爬升上来,暗暗地啃噬着她
方才感受到的欢悦:他不想要我怀孕,他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苑明艰难地摇了摇头,试着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逐出脑海。毕竟她只是在恋爱的情绪
中沈浸得太深了,才会在缠绵欢爱之后,产生了为他生儿育女的冲动——不管这个冲动
在目前的情况下有多么疯狂,有多么不切实际。
想是这么想,她的心情却已经沈到了谷底,再也回复不过来了。“不用担心,我不
会怀孕的。”她意兴阑珊地说,翻身离开了他的怀抱:“从马来西亚回来以后,我就已
经开始吃避孕药了。”
他明显地松懈了下来,却也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便自她身后伸出手臂来搂着她。
她轻轻地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只觉得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那宽大的胸膛紧紧地
贴着自己的背脊,那温热的体气熨烫着她的肌肤,那强壮的心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
鼓………
她眼眶中一阵湿热,急忙咬紧了自己下唇。
“我是二十三岁那年回国的,刚回来没多久就认识了爱珠。”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突
兀地响起,谈的还是他和他的前妻,使她惊讶得忘了自己的心情,立时偏过头来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了何处,那低沉的声音里是带着苦涩的。
“那时的我才刚刚起步,除了自信和能力之外,在这一行里一无所有。那时的她也
才刚刚起步,而我察觉到她有成为红模特儿的潜力,就开始训练她,帮助她。我教她如
何在镜头前摆姿势,为她选购适当的衣服,帮她打扮,塑造出她独有的形象。你可以说
那是一种互惠的关系。因为在造就她的同时,我也找到了发挥自己能力的机会,使自己
得到认可。捧红了她,也就是捧红了我自己。那本来是纯工作上的安排,可是——”他
停了下来,深深的吐了口气。
“我那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如何将工作和私人的关系划分开来。她渐渐变得完全
依赖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拿来问我的意见……因为她那时虽然开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
业也已经有了样子。而她是信任权威的。”他耸了一下肩膀:“我当时血气方刚,无法
抗拒那种英雄救美式的虚荣,而她又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情绪化——结果是,我
们很自然地成为情侣……”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而后她就怀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在学耕开始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便已经了解:他是藉
用自己的过往来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会对“忘记做保护措施”这件事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是事情的发展仍然使她震惊。“那——那后来呢?”明明知道他一定会往下说的,她
却仍然忍不住要追问这么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闹,骂我,怪我,把一切你想象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头上,
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毁掉她的未来在内。我说我们可以立刻结婚,她大叫大嚷
说那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他停了下来,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彷佛是,只一想及
这桩往事,仍然使他伤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后我们冷战了两天。两天以后她来告诉我
说,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气得发疯,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她是个冷血的、谋杀的凶手,她则说我是
个自私的混蛋,凭什么要她牺牲事业来生养孩子。吵过以后她又哭,哭着要我原谅她,
说她被吓坏了,说她还没有作母亲的心理准备,说她不愿意成为丑闻的主角——”学耕
苦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之意:“我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错得并不比她
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这整桩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而她也用
不着用那种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就——和解了。我们开始小心谨慎地采取
避孕措施,可是她对避孕药过敏,只好去装了乐谱——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身体也不接
受这种东西。可是等我们发现这回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她又怀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后来呢?”她凝视着他黑暗中的脸孔,那表
情是苦涩而悲伤的。
“这一次我不容她反对,一发现她怀孕,就安排了公证结婚的事宜。她不但没反对,
甚至还很高兴,说她工作得累了,暂停一阵也好,而且她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以补偿我
们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