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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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鞋 作者:张悦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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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几日就变了,那么就说明别的男人可以改变她,只是他不行,难道他不会更加伤心吗?此时他又看到她拿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一把扁平的刷子,然后蘸满了红色的夹竹桃汁水,刷在猫的身上。她又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在猫的哀叫中她变得越来越欢喜。最后猫变成了紫红色。她把麻绳解下来,猫的身上尚有白色的花纹,这样看去像是一只瘦弱的斑马,紫红色斑马。他发现事实上这只猫已经没有能力逃走了。它的脚是瘸的,企图逃离却歪到在地上。它的脖子上还有绳索,女孩抓起绳索就牵着猫走,猫根本无法站立,几乎是被硬生生地扯着脖子向前拉去,紫红色的猫奄奄一息。她走了一段,到旁边的桌子上取了自己的相机,喀嚓一下,给她的杰作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女孩并没有欺骗男人,她的确被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虏获,并关在这个园子里。可是他们对女孩并不坏,常来和女孩一起玩,给女孩抓来猫,采来夹竹桃,还给女孩买了新裙子。女孩在这里玩得亦是十分开心,并不急于离去,漫不经心地等待着男人来“救”她。她对此应是十分有信心,她知道男人必然回来搭救她。
  男人和那几个男孩见面。付了钱。领着女孩走。男人回身看到,那几个男孩把女孩玩剩下的猫投进了一口井。他听见咚的一声,并且可以想象,清澈的井水立刻和紫红色花汁混合……他看女孩,女孩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对这声音毫无反应,而手里仍旧拿着相机到处拍。
  他带女孩回家,生活照旧。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女孩开始不断地离家出走。每次都只是带着她的红鞋和照相机。他开始觉得这是她和她的母亲在气质上的某种暗合。如果她这亦可以算是对艺术不竭的追求的话,那么她的确有着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男人常常在清晨醒来,发现女孩已经不见。她也不再给他留下字条。但他知道她不久会来信。她仍旧是那种平淡的口吻,仍旧不会忘记和他做个游戏,不透露行迹,只是让他去寻找。每一次,他都只能收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的红鞋。或者在乳白色细腻的沙滩上放着,或者在一只雕塑前面放着,或者根本毫无头绪,放在一个乱糟糟的集市里面。他都要认真地看,耐心地去寻找。并且有时候亦会给他带来新的麻烦。她弄死了动物园价值连城的孔雀,要他去赔偿;她去赌钱,欠了大笔的债务……
  男人唯有不断地接受任务。而他的杀手公司当然已经察觉他的衰老——他已经不适合再做一个杀手了。所以他们不再派发给他新的任务。可是他却不断索要,终于,他开始脱离他的杀手公司,直接上门去和雇主联络,他就这样开始抢杀手公司的生意。
  他已经癫狂了,在他迫切需要找到她的时候。如此这般,他才可以得到足够的钱,这是他去找她的凭借。每次如是,他的怀里揣着装满钱的牛皮纸信封去找女孩。按照照片上的蛛丝马迹,宛如最高明的侦探破案那般地寻找。他在每次找到她的时候都感到精疲力竭,可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精神饱满,生气盎然的女孩。女孩必定过得还不坏,多数时候是和一些男人在一起,他们都很“照顾”她。不过她还是玩着自己的,沉湎于自己创造的游戏中。其实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别人,永远是她自己的自娱自乐。她带着她的相机,弄些越来越古怪的东西拍着。被拔掉浑身羽毛的死孔雀,身上插满孔雀毛的刺猬,裸身的男人排成队爬树。他每次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来,虽然他知道她很快又会跑出去,但是这个过程对于他而言依然重要。他现在的生活除了找寻她,还剩下些什么呢。
  他格外珍惜她在家的几日。他喜欢每天都对着她。他再也不顾忌地看着她。她换衣服,她洗澡。
  那日女孩看到他在看着自己洗澡,于是叫他进去。他和她同在狭促的浴室里。他那么近地看着女孩的胴体。他颤微微地伸出手,触碰那块伤疤。那是他在这女孩身上留下的印记,有它为证。他想也许这就是命定的安排,他给予了她这块差点要了她的命的伤疤,可是她回馈给他的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牵引,他必将追随她,拿出自己所有的来给予她。他触摸到了那块伤疤,在那么多年后,它变得更加平顺光滑,像是一块放在手心里的肥皂一样温润。可是也正是像肥皂一般地从手心溜走。
第七章(2)
  
  他终于掉下眼泪来。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长途的奔波对于他几乎不再是可能的。他希望她不要再走。然而他又知道这对于她是不可能的。他想,当他带着女孩翻越那孤儿院的围墙的时候,就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他要给她自由,至少,就算别的什么也不能给她,他至少会给她自由。所以他不会困住她,他愿意看她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样子,虽然这带给了他诸多痛苦。
  那么,他想,就让他死在她的手里吧。这也许是最完美的结局。他本就是杀害她妈妈的凶手。他一直对她做的事情也许就是一场归还,那么,就让这归还彻底吧,他把命还给她。于是他对她说:
  你知不知道,其实是我杀了你妈妈。你身上的伤口也是我开枪打的。男人终于鼓足勇气说。他到自己的房间取了枪给她:你可以杀死我,就现在。
  女孩点点头:我知道,我记得。
  男人愕然。男人问:你不恨我吗?为什么不报复我?
  女孩淡淡地说: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报复你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吗?一点也不刺激。没有任何惊奇。我对于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
  这是多么可悲。她清楚一切,却连一点憎恶的感情亦不能给他。她一点感情也不肯给予,是这样的决绝。
  男人哭着说:你杀死我吧。这样的折磨可以结束了。
  女孩冷淡地摇摇头: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我对此不抱兴趣。她转身走了,落下男人拿着他的枪,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第八章(1)
  
  第二天她又不见了。
  男人本是生了死念的。可是她的离去再次把他完全揪了起来。他必须再度找到她,因为她可能面对危险,她可能十分需要他。他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而现在他只有等待。
  这一次时间很长。男人等待的日子亦更加难捱。终于她寄来了一张照片:这一次红色的鞋子在一小堆雪上面。生生的红白颜色让人眼睛发痛。她又写到:我想办一个摄影展,大约需要60万。希望你筹钱来找我。
  男人坐在阳台抽烟,照片放在他的膝盖上面。他看着红鞋,红鞋像是一根纤细的线,从很久以前的光阴,一直扯到现在,一直这样延续。他似乎仍能分辨它上面斑驳的血迹。皮子已经布满裂痕,这鞋子和他一样,已经衰老了。
  可是衰老的男人现在要筹集60万,他需要算算,他必须杀几个人。他又开始抢杀手公司的生意,不断从中间阻断,以低廉的价格接下生意。他就是这样精疲力尽地做着,每一次,他都担心自己会失手。他觉得会有隆隆的一声,然后脑袋就像迸裂的花瓶碎片一样飞射出去。可是他必须记得,他的女孩还在等他去。她现在需要着他,这种需要是他一直渴求的,这种需要会在任何时刻令他像一只疯狂的陀螺一般转起来。
  他一连杀了5个人。每一次都是那样的危险,他的手颤抖着,呼吸急促。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要丧命了。可是他命令自己要好好干,她在等着自己。
  在第五次的时候被杀手公司的人追上——他一直被追杀,杀手公司的人到处找寻他,派了那些年轻力壮的杀手。他挨了一枪,还是跑掉了。受伤的是右腿。现在他是衰老的,跛脚的杀手。他就这样一颠一颠地到处躲藏,可是同时还要找寻照片上有雪的地方。那应该是很高的山,终年有不融化的积雪。
  他坐火车,坐长途车,不断颠簸,又一个秋天已经来了,他却仍穿着淡薄的棉恤,有时候在车上沉沉地睡过去,就把一些废旧报纸盖在身上,翻身的时候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生命的贫贱宛如破废的报纸下面遮掩的秽物。身上只有牛皮纸口袋装满了钱,却仍旧不够女孩要的数量。他应该再多去杀几个人才对。然而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去找她。杀手对于自己的生命都有感知的,就像在赶一段白茫茫的路,而他此时仿佛已经看到了尽头。他知道看到了尽头也许应该慢下来,可是他没有,他还在那么紧迫地赶路,向着尽头。
  身上除了钱之外还有她给他的那些照片。每一次她寄给他的照片都被他收起来,放在一起,随身带着。他拿出来翻看。都是红鞋,红鞋在无数个可以猜测或者根本无法可知的地方。他佩服自己的毅力,每一次,他都找到了她。这也许来自那种无法言喻的牵引,他终究会被再次领到她的面前。有时候他确实已经无法分辨这红鞋的意义。他觉得他对这红鞋有一种十分深重的信赖。每一次红鞋照片的抵达,都像是给他开出一条路。这是活路,事实上。因着没有什么更能让他感到延续生命的重大意义。
  时光就是这样抓着他的领子,带他来到了这里。女孩转眼已经18岁。他坐在火车上,坐在长途车上,在寻找她的路途中,他回顾了和她共度的8年。他们一起生活了8年,他对于她,仍旧什么也不是。他多么渴望自己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一个印记,可是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仍是不行。连他要死亡她亦不能给他。
  可是对于他的小仙女,他的女神,他又能有什么怨言、他很快抵达了有积雪的高山下。应该是这里。女孩应该在这里。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属于她的气味,一种让人无端跌入昏沉转而又会亢奋的迷香。他寻找每间盖在山脚和山腰的房子。直至他终于来到了山顶。在这漫长的行走中,他因为有腿疾,走路十分艰难。他看到女孩的时候,他自己是这样的狼狈。她正像最明艳的花朵一样地开放,可是他却已经宛若老人一般地衰弱。他看着她,觉得她明晃晃的,灼伤他的眼睛。
  女孩用矮篱笆圈起一个小园子,雪被一簇一簇地堆起来。像是白色的坟冢。女孩在白色的雪堆上浇了各种颜色,那些雪堆宛如彩色的陀螺一样,红白相间,绿白相间。那么地好看。她又在雪堆上插满了白色骨头——无法可知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有大有小,有坚硬的脊骨也有柔软的肋骨。一定都细心擦拭过,那么地白,像是一块一块贞洁牌坊。女孩的确继承了她母亲的艺术家气质,她亦对浓郁的色彩有着深厚的迷恋。她还用鸡血在洁白的雪上写字,画画。地上放着脖子被拧掉的鸡只,绝望的爪子深陷在积雪里。此刻女孩正在堆一个雪人,她把那些死鸡和另外一些死麻雀的身体都塞进雪人的肚子里。雪人看起来异常饱满,像是一尊受人尊敬仰慕的佛。而女孩穿着厚实的粉红色毛衣外套,连着帽子,脖子里塞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牛仔裤,红色高靴子。手上还带着一副毛茸茸的柠黄色手套。她的相机就背在身上,那是一个不知道装过多少惨怖场面的黑匣子。她看起来清纯亮丽,像是涉世未深的女中学生,带着稚气执着地玩着自己迷恋的游戏。
  他盯住她看,如每次这般地,或者又从不相同地,看着她在新的创意中玩得畅快自足。他应该是满足的,他只要能看到她,那么就是足够的,这对他是再丰盛不过的粮食,水分和所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每次都因为再见到她而感动。他在栅栏外面,他们相隔不远。他听见缭绕在这山间的劲猛的风。他其实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比方说,从山下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可是他不去管它们,那于他有什么重要呢。他忽然想提起往事。
第八章(2)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从幼儿园带走她,背着她翻越围墙,她以为自己是在飞了,笑得那么欢畅。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背着她做长途的火车,他给她买樱桃买棉花糖买风车,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背上,那是她曾最舒服的家。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们住过三年的小镇上的家,他给她布置的红色小屋和买下的那么多的红色鞋子。她是否还记得他像个父亲像个主妇一般地在家给她做饭,他花那么多心力做好了她最爱的白色鱼汤。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骑摩托车带她上学,他们经过海边大道,风是那么清爽,她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那算不算一种依靠,那算不算?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自她15岁以来对她的每次寻找,他疲惫不堪杀了人,拿到钱,找到她,带她回家,她会不会记得每次看到他,他的身上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心力已经憔悴至极。
  ……
  可是时间似乎已经不够了。他感到了一些迫近的东西。他已经没有时间凭吊那些往事。所以他只是把身体贴在栅栏上,对女孩说:
  钱有些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只是先来看看你。
  女孩转脸来看他。她看到他是跛着脚的,脸上和身上有树枝划破的伤痕,伤口有的还在流着脓水。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因为她觉得他越来越有她的模特的潜质了,像那些受伤的动物一样,带着有悖美感和温暖的残缺。于是她冲着他笑了一下:
  这里美丽吗,你喜欢这里吗?
  男人很感激女孩的微笑,他点点头:这里有那么厚的雪,很好看。
  男人掏索着把钱拿出来,递上去。女孩就向他走过来。他感到愉快极了,女孩越走越近,像是归巢的小动物,一步步乖顺地走向他。他虽然在大雪地里只穿着单衣亦感到温暖。他对着他可爱美丽的小动物露出最虔诚的微笑。
  然后他们都听到枪声。砰砰砰。
  枪声从男人的背后传来。砰。砰。砰。男人知道是追杀他的人,通常杀手们都是多虑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只给他一枪。是三枪,遽然飞进他的身体里,肉身和金属的结合,这是他从前常常施于别人的。他终于可以尽数体会。他手里还握着钱,却仰着脸倒了下去。
  世界在他的眼睛里翻了个个儿,血汩汩流出来,混在雪里,像是某种能够刺激人食欲的甜品一般有着光鲜的颜色。他感到了自己的血的温度。那么温热。它们完全不是冷的。为什么要说杀手冷血,它们一点也不冷。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伤口上,享受着血的热度。他最后终于得到了温暖,自己给自己的温暖。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可以看到倒挂的世界。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头发上的血,那血宛如萦萦的飞虫一般都在舞着,大片大片的接连在一起,他好像看到了无数只红鞋。他看到女孩满屋子的红鞋,都在走动,宛如一支骇人的部队。是的,女孩像是在无穷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她正在用惊人的力量填满整个世界。
  一共来了三个年轻的杀手。中间的一个头领走过来,从男人半握的手中拿过那只装满钱的牛皮纸袋。
  喂,那钱是我的。女孩叫了一声。三个人都回身去看女孩。他们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美貌少女的身边堆满了肢解的动物,拧断脖子的鸡,掏干净五脏的麻雀。还有鸡血写下的字,插满骨头的雪堆。她手上还拿着巨大的铲子,铲子上有慢慢凝结的动物的血液。因为有些冷,她的脸蛋冻红了,宛如一簇愈加旺盛的小火焰。
  她看起来有不竭的热情和力气。此刻她向他们走过来,问他们要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枪杀。她是如此镇定自若。
  杀手头领微微一笑: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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