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似乎只有建立在非常态(痛苦或毁灭)的基础上,才有撼人力量,不幸即价值,悲剧见深情。而多数爱情是平淡无奇的,平淡无奇的爱情构成庸众的日常生活。不凡的爱情,活在幻想与期待里。一句话,任何爱情落地即成灰,只有死亡才能使之永恒。
水荆秋是一直暗示她是自由的。对于他的暗示,她是不痛快的。她以为高原那一幕是她“永远啃不完,吃不腻的甜饼”,可是对无数漫长夜晚,对无处托放的灵魂与肉体来说,那一幕终究过于单薄,就像一只跳蚤藏进狮子的长毛里,在感情尚深,记忆还新的情况下,它可能会不断地跳出来,在皮毛外面爬动,表明它还活着,但是终有一天,它将死不见尸。它永不能将现实这头巨大的狮子咬死,吞噬。
若阿内一边掸尘拭玉,一边胡思乱想。某一次对水荆秋说要把“德玉阁”搬到冰城去的玩笑话提醒了她,她仔细琢磨,搬到冰城未尝不可,她可以把那只跳蚤喂养肥大,既然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强大到可与狮子匹敌,何不与狮子决战而亡。
若阿内胡乱想得快活。每次水荆秋来长沙,她觉得他们在一起欺骗梅卡玛,这比水荆秋对她的爱更为重要。梅卡玛是她的敌人,敌人对宝贵的地盘正在沦陷而一无所知,若阿内并不为此快活,她更希望敌人早一点感到痛苦,收起她作为“妻子”的低贱骄傲,为自己哀悼。当水荆秋来电话时,若阿内倍儿温柔,倍儿通情达理知书识礼。不过水荆秋取消了来长沙的计划,因为情况有变,长沙的会议要到阳朔开,为期一周,他为此沮丧。
“亲爱的,这太好了,我一直想去阳朔看看呢。你哪天报到,我去那里和你汇合。白天你开你的会,晚上咱们一起。”若阿内低声说。
天黑前,水荆秋与若阿内先后到达阳朔。他会议安排的酒店就在西街,开会两天,余下几天就是在周边游山玩水。他已经为她订好了房间,离他不远。在家庭旅馆前,他笑望她,然后抱紧她。彼此感觉不如最初的几次会面那般热血沸腾,但依然美好,尤其是在这种充满浪漫传说的地方,都有登台主演的荣耀感。西街狭长,闲庭信步的游人并不能破坏它骨子里的静谧,以及处女般的气味。两边建筑物如古典羞涩的仕女,精雕细镂罗裳丽,娥眉淡扫目低垂。他牵她上楼,暗红色的木楼梯发出古老却不腐朽的声音,楼梯窄,阶梯细密,他一步跨三层,她简直是跟着他在飞。
明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仍然怀着好奇打开礼物盒。解开蝴蝶结,撕去外包装,还要拆更精致的一层。他分秒不停地将它剥开。
仿佛是千山万水,蝴蝶飞近花蕊。没有风,花在颤抖。天气正好,丛林里阳光斑驳。静谧。只有花绽放的声音。两页木格子窗如翅膀朝外张开,对面一片青山,一小撮白云温柔缠绕。枝头小鸟欢唱跳跃。森林小溪流淌。马儿低头饮水,吱吱有声。辽阔的疆场任骏马狂奔,所向披靡。时间不能改变熟悉的气味与温度,树木从容生长,直入云层。阳光令人晕眩。
窗户下西街里的声音,干净、梦幻、近在咫尺。
他们准备出去吃饭。她笑他的内裤像超短裙,裤边松大晃荡,像是常年受虐被扯。他觉得没有烂,扔了可惜,天高任鸟飞嘛,穿着舒服就行。她尖声说难道非得穿出洞来,她一会儿去买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换下。他笑着说她开始监管特区形象了。
她其实又开始嫉恨,那梅卡玛是什么东西,居然让他穿得这样寒酸;而水荆秋也真可笑,一个浪漫的男人,原本不该疏忽自己的内裤。总之,细究起来,内裤牵扯的问题太多,主要责任在梅卡玛。她对这事认真起来。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水荆秋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报他的却是超短裙似的陈旧内裤;一方面含沙射影,抨击梅卡玛身为妻子,对丈夫不关心不体贴;还有一方面就是水荆秋穿这样的内裤见她,明摆着是不重视她——她为了见他,胸罩内裤全换了崭新漂亮的。她在取悦他,而他呢?这种“超短裙”只配面对糟糠之妻,凭什么穿着它面对香艳的情人?这条寒酸的破裤子,是对她用情的讽刺,嘲笑;也是对她漂亮内衣的侮辱,对她美妙身材的蔑视。他多少年穿着它与梅卡玛睡在一起,它是他与梅卡玛之间的罪证,也是他婚姻生活的反映——他根本就不幸福。他不幸福,他也不反抗。即便她和他这么相爱,他也没想过和她结婚,只说他永远不会离开她。这很窝囊。
反过来,假如水荆秋穿着漂亮得体的内裤,干净洁白的袜子,又都是梅卡玛买的,若阿内会是另一种不舒服,恨得更厉害。因为他太贪婪,他不该一边享受梅卡玛的体贴,一边享受情人的温柔;一边唤梅卡玛妻子,一边把爱给他的情人;一边与情人温存,一边计划周末带妻儿去哪里消遣。他身上不该沾有梅卡玛的痕迹,一切都该让她来打点。
总之,这条内裤带来了一系列糟糕的感觉。
若阿内情绪坏了,并立刻发现坏情绪一直压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进攻显得太蛮横无理,于是一面语气平缓,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她的话里传递出一种信息: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运转的潜规则,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婚姻和爱情,她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她越说越起劲,发现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处(因为它是假象),以表示自己冷静地活着,他对她的爱就是对她的伤害。
无辜的短裤酿起莫名的风波,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他答应穿她买的,把“超短裙”扔进西街垃圾桶,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先踩上几脚再扔。他顺着她,直到把她逗笑,他才筋疲力尽地生气。她舒坦了,抚慰他,又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温情体贴的情人。
他们再次准备出门吃饭时,水荆秋的电话响了。他朝她嘘了一下,把嗓子清理干净,仿佛出门前检查穿着是否齐整。
若阿内听出来了,打电话的是梅卡玛,她已经到了阳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他。
他说他在西街溜达,马上过来。他慢慢合上手机,无助地望着她,他在她眼里渐渐地萎缩得趴在地上。
那一刻,她真的感觉他像一条丧家犬,收紧尾巴,眼神困苦,渴望收留与宽容。这不但不能激起若阿内的怜悯心,反倒惹起了她的鄙视与厌恶,她踢了他一脚,鼻子一哼,说:“你该感到高兴,可以重度蜜月了。试过和她在酒店2米乘2米的大床上做爱吗,像我们刚才一样,挺美好的。”他说若阿内不讲道理,他根本不知道梅卡玛会来阳朔,事情会是这样,他完全不知情。他解释起来,也只是像丧家犬进一步打动别人获取同情的表演。她依旧只是冷静地嘲讽,一想到他们将在此同床共枕,心里就要发疯。
“怎么着,我也得让位于她,谁让我是野的,她是家里的;她是法内的,我是法外的;她和你生了儿子,我和你只有做爱;她早认识你,我迟了十几年。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野食。你对她有责任,对我只讲感情,多么宝贵的感情,关键的时候,你都不会留在我的身边。”仿佛暮年的老女人,她语调平淡,眼泪已经滴下来。
他心慌意乱,着急回酒店把自己交给梅卡玛,又不能这样扔下若阿内,更何况她在哭。他打定主意,随她的话怎么伤人,都不生她的气,在最快的时间里安顿好她的情绪。于是他说很内疚,他想陪她,可是他不能不回酒店,下次好好弥补她。他觉得说“下次”太敷衍,于是想了想,很果断地说,下个月,他就带她去丽江,那里比西街更漂亮。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扫先前的可怜气,神情立刻好起来。她慢慢苏醒似的回心转意,她比他更无奈,她痛苦地望着他,因而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丧家犬——他抛下她,回到梅卡玛的身边,梅卡玛又一次赢了她。她唯一一次赢梅卡玛,是他们一起跳进河里的那个晚上,而那个晚上的意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撑不住她的爱情与耐心。
他吻别她匆匆走了,走前不忘对着镜子检查一遍。她在他背后说:“放心,很正常,怎么看也不像刚刚偷过情的样子。”
他已经没有时间在乎她的挖苦话,嘱咐她自己去吃饭。
看着他道貌岸然的背影消失,若阿内忽然不知自己究是何物,因何出现在此时此地,又将向何处去?
她一个人待了很久,想到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梅卡玛为什么突然追到阳朔?如果不是她发现了水荆秋的奸情,便是特意来一场浪漫袭击。若阿内当然希望结果是前者。但前者依然令她不快。一分为二来说,梅卡玛的追踪不是好迹象,这说明她对他看得紧,害怕他被别人夺走,是不愿放手的反应;另一方面,若阿内期望她发现了水荆秋的奸情,她做梦都想,梅卡玛对此事的态度,几乎能决定两个女人的幸福与命运。但若阿内到最后都不知道梅卡玛来阳朔的原因。
正常的话,在狭长的西街碰上梅卡玛与水荆秋很容易,她也盼望有那样的一幕,看那一对狗男女是怎样的貌合神离。她白天租辆自行车到周边排遣忧伤,一到天黑,就整晚都在西街游荡,像个便衣侦探。然而,一连几天,她都没有碰到他们。她便猜想是水荆秋有意躲开了。她感到失落,同时又感到快活,她觉得梅卡玛实际上还是败给了她,因为她霸占了整个西街,水荆秋的心,也仍然留在她身上。不过这种快活并没有延续多久,水荆秋在梅卡玛身边,这个基本的事实击中了她,说不定在这个绝对新鲜的环境里,他们在2米乘2米的大床上捡回了久违的快活——他们才是真正快活的人。
“梅卡玛,以为你这妻子的角色如何神圣吗?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个真正可怜的主儿,你内心有无法遏制的哀鸣。我跟你说吧,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婚姻只是娼业中一种比较时髦的方式,在娼业里卖身的女子和在婚姻里卖身的你相比,不过是价格和时期的久暂不同,再者是你受了法律的封诰而已。明白吗?你不过是娼妓的同行,并且是不守同行公议而真正跌价的女人——你比娼妓更卑微,娼妓的地位虽卑劣,却从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完全签字卖绝的,你所签的婚约却是一种卖绝的卖身契;娼妓有她的自由和个人权利,你或许认为不足挂齿,而你连这点不足挂齿的也得不到。你只有‘偷’人才能获取慰藉,娼妓比你自由且光明正大得多。没错,我是那被你称做丈夫(嫖客)的水荆秋的情人,我们是你眼中的狗男女,而我们纯粹相爱,彼此给予,我们的爱情是我们心中高于尘世的一次再生。我和他一起睡过香港、上海、北京、新疆的酒店,我们的激情惊心动魄。你们结婚十年了吧,最后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知道。你们婚后,水荆秋在外面有过几次长久不一的激情,他心灵上产生过怎样的动荡,我知道,你不知道。他最终仍在你的身边,这不是爱。你知道。我知道。
我的确是同情和怜悯你的,你的‘妻子’身份看起来固若金汤,高傲坚贞,你却是最大的失败者,受害者——你在进行自我戕害,你把‘妻子’的尊贵弄得猥琐不堪。水荆秋爱上我,是你的责任(当然你无能为力);我爱他,是上帝的责任;可怜的你,不该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以庞大群蓄统一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婚姻与现实。”
嫉恨使若阿内浑身灼热,躁动,她感到自己在光洁的圆月底下,正痛苦地蜕变成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
2005年10月15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