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冷异常,风呼呼劲刮,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屋里比屋外更冷。整个上午,二妞不断跑上山头,望了又望。中午时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荡荡,没见谢东“送日子”的人马来到。母亲在屋子里大骂不绝,二妞胸口发热,咳出一团血来。
赢
从高原回来大约半个月,若阿内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高兴,声音爽朗,她搞不清自己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内心,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非常兴奋,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想来见她。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刚从法国飞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在做一个干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于是若阿内忽然想到某个战争笑话中的最后一句: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奸),另一个受惊(受精)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兴趣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感到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两周前,若阿内在高原上遇到的水荆秋,胡子拉碴,碰巧住到同一个酒店,与他相对的刹那,若阿内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正如有的去烧香拜佛的人,进庙宇见到菩萨便泪流满面,甚至号啕大哭。当时若阿内的车刚被倾泻的山石砸毁,车里其余四人全部丧生。
若阿内沉默了,仿佛正考虑做与不做。事实上,她的心动了一下(不为那件小东西)——没想到,他在法国也惦念她。她只是偶尔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静,尤其是在高原夜晚,她不曾草率被肉欲俘获,那个贞洁的夜晚慰藉着她,这像无数渴望自杀的人,自杀的念头倒成了巨大的安慰,他们借此安然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她知道水荆秋温文尔雅,不可能为一个单纯的目的而来,也不可能有多么复杂的企图,是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坦然的做法是锁好心里那条狗,清扫门庭,打开柴扉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提前设计或预先设定,都是与自己过不去,能在某些时刻得到自然舒张的人性,未必就是毁灭。
人的卑劣在于先给自己一个说法,然后钻自己空子;先给自己树一个障碍,然后将它扳倒。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理智。若阿内正是这样,她清醒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小东西能让她感动,心潮起伏,那么,这个一米八的大活物从法国到香港再到长沙,即便他不歼她,她也可能将他引诱。总之,答应他来见她,基本上算答应他歼她了。水荆秋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那个夜晚,他的咖啡色皮夹克摩擦她的黑色风衣,那既温馨又淫荡的细腻声响,常常令她心悸。
若阿内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事实上,她一直都在考虑,做,还是不做。做,意味着自己决定当他的情人,不做,身体或许充当诱饵——肉体有时候比灵魂更能攫取男人的心。她期望看到婚姻的曙光。他抱紧她不撒手,仿佛经历无数相思的煎熬。她感觉那道槽痕还在,这次压得更深。她问他为什么分开后一直不给她电话。他一声沧桑叹息。若阿内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排除偶尔自作聪明),觉得自己明白他(已婚男人)的处境,出于对他的宽慰与感动,她热情地吻了他。她为自己的热情感到骄傲——她慰藉了一个身心疲惫的男人。
后来,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醒来发现彼此的嘴唇还胶合在一起,他的手搭在她的臀部(她感觉是一只毛茸茸的熊掌)。天快要黑了。她在他的怀里至少睡了三个小时(她原本只能独自才能睡好,或者是背对着男人才能勉强入睡)。她悄悄移开脸,看着两具平放的肉体,暗自吃惊。
她仔细看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长得草率,相貌憨钝,鼻子大,嘴唇不薄,额上刻有浅纹,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在男女之事上的绵密细致与温存(虽然若阿内感觉并非太好,尚欠磨合),她之前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与之相比。其实开始时若阿内感到别扭:他的油性头发未能及时清洗;牙齿似乎使用过度,有一颗缺牙,一颗假牙,还有烟垢焦黄;睫毛短浅几近于无,脸上几颗老年斑如华发同样早生——差不多就是个糟老头了——而恰恰正是这些,让她感觉他一生精神丰富,忍辱负重,她敬佩他,莫名其妙觉得有责任爱他;他在高原给过她刹那的温暖,是劫后余生的第一缕阳光,她不去爱他,她爱谁?
他讲起道理来,脸上光芒四射,立即撇下了男女私情,进入公共的环境当中,后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钦佩他了。回想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的时光,若阿内感到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知识)的芬芳,她甚至很想为他(知识分子)洗头,接吻时不再想他焦黄的牙齿。于是她动情地笑了。她的笑惊动了他。他醒来又细致地抚摸她,说起酒店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样无助(惊魂未定),正是那种无助吸引了他。
一个人刹那间的无助,可以成为对方爱的理由。她感到这个说法新鲜极了。
关于前妻,他说得很多。他避而不谈现任妻子梅卡玛,甚至相当矜持,若阿内理解为尊重(或者是保护),于是有一丝痛楚(自己终究不是他的什么人)。反过来,他向他的妻子隐瞒她,仍然是对她妻子的尊重(或者是保护)——“我不能伤害她(她多无辜呀)”——他说(男人都这口吻)。于是不惜贩卖情史以做弥补(他知道这无关紧要),来满足若阿内对他的好奇心(她冠之以“沟通了解”)。
他一直教英国文学,梅卡玛曾与他共患难,在他精神面临崩溃的特殊时期,她用坚定的爱将他抚慰。他说的“特殊”,与一次动乱有关,与死亡有关,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他说有机会再跟她细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做到)。若阿内不忍追问(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调节气氛,问他是否曾用英语谈爱做爱。他说他只喜欢中国姑娘,像若阿内这样不依靠大胸便产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他并不憨钝,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说话的技巧,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这方面几乎不可能有破绽了。不过,若阿内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尽管他的话值得怀疑),这比说他喜欢外国女人舒服多了。他获得鼓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对她及它们珍爱了一番。
玉器店并无二致,赝品的光泽不减,来访的客人不多——若阿内还是感到了生命强烈的变化。即便水荆秋使君有妇,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毕竟她拥有抚摸权,使用权。她抚摸着,使用着,他就是她的,他永远浸染她的温度与颜色,她成为他这块玉上的浸,血浸或者瑕疵。无论是玉,还是感情,都只能活着时拥有,死不能带去,这么一想,她觉得和梅卡玛几乎平等,甚至是略胜一筹了——如果水荆秋说的不假,梅卡玛早不戴他这块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属与义务关系,他们几乎是不相干的两种物体。更何况好玉还得配良人,梅卡玛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荆秋这块好玉(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头),如何早摩挲,晚捏拿,无故玉不弃身,与之性灵相通,丝丝入扣,体会和谐与美妙。生活早把梅卡玛这种原本不细腻的北方女人磨粗糙了——当然,这只是若阿内的遐想,梅卡玛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仍是她一个痛苦的谜,想解而又不敢解的谜。她仍是自由的。这种自由于她又是多余。她感到虚无。没有东西可以紧握在手。在婚姻中肉体结束后,还有责任与契约,婚姻之外的情感,肉体的厌倦可能代表终结。
男人常以责任感自豪,普遍没有贞操感。贞操感的丧失,导致男人失去身体与灵魂的家园。若阿内遇到的全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这拨人几乎都在九十年代离了一遍婚,到二十世纪末全部完成再婚的仪式。二婚的死守着家庭,撑死也不再离,没离婚的拉着原配粗糙的手惺惺相惜(只剩下作秀的份儿了)。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与天斗地斗,坚决不和老婆斗——这直接影响了若阿内这种年龄女人的婚姻大事(她就喜欢离婚的男人)。一个优秀的男人应该完成一次离婚,当然并非离过婚的就是优秀男人。二十一世纪后,离婚男人比钻石王老五还抢手,若阿内总是错过良机,不是早了就是晚了。
她的自由是他告诉她的。她不喜欢听。她情愿他说:“你是不自由的,你是我的!”她知道他的暗示。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仍然刺伤了她。听起来他是为了她(他有妻子这对她不公平,他无权,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如果她有别的感情,他用不着负疚)。她十分清楚男人的用意。她唯独不愿对水荆秋使用聪明——她相信他是心怀苦衷地爱她。面对他,她愿意拔掉咬人的锋利牙齿,毁掉刻薄的心肠,扭转鄙夷的眼光,她要宽厚,温和,善解人意——要比梅卡玛更女人。
她一面觉得自己伟大,一面又感到脸红——多希望是他的爱在改变她(或者他就爱真实的她),而不是她将他迎合。
事实上若阿内并不清楚爱是什么。
爱或者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
古人有一种唯心论的看法:认为鸟类经常在某棵树上悲鸣,那么用此树的木材制出琴来,弹奏时就会带有哀音。若阿内就是这棵树,而虚无感就是这棵树上的鸟,只要她思考,她的体内总会发出绝望的哀鸣——她看事物的方式太清醒了。她更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若阿内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且最好结果,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当然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就像同时意识到花开花落,爱怦然有声,比水更迅疾,在几分钟内就经历了春、夏、秋。一棵无花果树,就算她如何几乎完全放弃了开花,就进入逢时决断出的果实,未被赞颂,折弯的枝条向下,向上运输浆汁,而它从睡眠中涌起,几乎还没醒,就进入了它最甜美的运作的幸福中。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任何人都无法分析清楚欲望的属性。他们自己归类于爱。简单的情欲是不存在嫉妒的,而强烈的嫉妒撞击着若阿内。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他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自己同自己厮咬。尤其是在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她会整夜都不能入睡,到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过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若阿内,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爱。但事后若阿内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和她做爱),但别告诉她做了,永远瞒着她。
若阿内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的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溃。弗洛伊德说过嫉妒就是“爱”的隐喻与移情,我丝毫不怀疑若阿内的爱。然而嫉妒同样只是在与虚无作搏斗,她每每在精疲力竭之后明白这一点。
在若阿内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若阿内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他似乎尝到了甜头,或者是压抑太久,很长一段时间依赖污言秽语的快感,描述她令他迷醉的模样,她的身体器官,以简单的动词连贯一起,重现他和她绞缠一起的情景。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若阿内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接了一个大的建筑设计项目,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她又近乎凄凉地说,不要总吃速冻食品(暗含对梅卡玛的谴责),如果她在他身边,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凑合。他答习惯了,正好减肥。她说他不嫌肥。他说已经在影响他的行动了(暧昧的指向)。她意识到自己在挑拨他和梅卡玛的关系(尽管表面只是些关心他的言词),反倒引起他的不快,于是决定不提梅卡玛,可是临收网时又无法自控地问他和梅卡玛之间是否幸福。他说一个家庭就是过日子。
“你们曾经很相爱?”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那当然!”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若阿内并没有亵渎梅卡玛,他就张开羽翼护着她,瞪着她这个入侵者,若阿内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正是某种生命暗示,我的朋友若阿内并未能领悟到什么,因为她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她和他相爱不是为了让彼此不快),她犯不着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爱情。于是她笑了,骂水荆秋是个傻瓜,他再怎么宠梅卡玛,在自己的恋人面前,也应该“谦虚”地回答“还行”,或者“马马虎虎”。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机摩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气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