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心地很好,硬是拉着我就走,他连街也不逛了,陪着我先回家。在路上,我才注意到穿在咔矶布外衣里的背心已是稀烂了。我鼻青眼肿,身上好几个部位都在隐隐作痛,浑身疲软无力。可是我心中却是怒火万丈,一门心思地想着要如何复仇。
在回家的路上,我步履沉重,只能慢慢地走着,中间还歇了好几次——后来听说那伙人还不肯就此罢休,特别是那个带头的高个儿,他掉了一颗门牙。他们又纠集了一帮人,沿着往西塘大队的方向,一路追杀过来了好几里地。侥幸的是我没有碰上他们。
不久,老乡们都知道了此事,大家都沸沸扬扬,说:“这些上海人是不要命的,我们再不要惹他们了。”但谢书记是一个好人,他特地过来看我,还招呼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过来,要替我治伤。
那些农民朋友很关心我,我的朋友小夏,下放在另一大队的知青,也捎话过来问候,但我没有多说。别人看我不吭声,以为我把此事忍下了。
事实上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我暗暗发了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报仇雪恨。但我懂得发狠不能在嘴上,也不能打草惊蛇。
我逐步地了解到大致情况。这群打我的上海知青下放在临近的高安县。这些人与我素昧平生,无仇无怨,显然就是受人指使来打我的。我又获知那伙人是上海知青小孙的朋友。这个小孙住在八里路外周家村,我也认识,因为他与小毛和小宦比较亲近,来我们村找过他们好几次。有这样一层关系,我就能猜到谁是幕后的操纵者。但我要从小孙处亲口得到证实,我要确切知道谁是罪魁祸首,然后就要一报还一报。
在表面上,我依然如旧。出工、收工、吃饭、睡觉。但在内心,我已经酝酿了一个行动计划,首先要养蓄精力、治好内伤。我每天都喝土郎中开出的草药,而夜里就摸黑悄悄地到村前的打谷场活动筋骨,甩拳踢腿,重新操练起学过的拳术动作。
我又向当地老表打探去周家村的路。我是闲聊中“无意”地询问,为的是防止走漏消息,惊动对方。
我又看到一个老表的砍柴刀很好使,刀面加手柄有一个手臂长,刀背有一手指厚,刀口锋利,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用力一挥,小孩手臂粗的松树枝就被砍断,唰唰地掉了下来。我一下子就看中了,花了五元钱,从老表处买了过来。
我在不动声色中准备着。
狭路相逢“勇”者胜(1)
三星期后的一个凌晨,天尚黑蒙蒙的,其他知青还在睡梦中,我悄悄地起了床,吞些冷饭,就出门了。我把柴刀从后背插入腰带,再披上一件灰色的外套。从外表看,没人能注意到我所携带的刀器。我走上去周家村的路,在看到那个村子时,天露出了鱼肚白,还是一个好天。
可是,我又开始犯愁了。那是个好几十户人家的村子,这么大的地方,我怎样才能不惊动别人,又找到上海知青啊?我觉得我的计划还是欠周密性。正好这时,我看到一个老表在前面的田间小路上走着,就加快几步,上去打招呼,询问上海知青的住处,又问小孙在不在。
他似乎与上海知青很熟悉。他告诉我,那些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刚走。我的心沉下去了。可是,他又接着说,小孙与他任民办教师的姐姐今年不回上海,要在这里过春节。而小孙送那些知青搭火车,昨晚才回来。真是太凑巧了!
他以为我是小孙的朋友,主动带了路,领着我在村中小巷里绕来绕去,最后带到村子大厅前,指着后面一个房间说:小孙就住在那里。事后回想起来,这么大的村,若不是这个热情的老乡,我还很难找到这里。我向他表示谢意,他就走开了。
整个村子仍是极其安静,多数家庭仍在睡梦中。我就上去敲门。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开门的就是小孙。他还是睡眼惺忪,但一看到我,脸色就变白了。我挤身进了房间,随手就把门关上了。他也不发一语,退身到床沿又躺下了。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为上次马家集的事而来的。我已知道那是你指使的,但我与你无怨无仇,所以一定还有策划者,只要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那么冤有头,债有主,我马上就走,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我恶狠狠地盯住他,等待他的回答。这一切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已是慌了手脚。他先承认了,那些上海人是他的朋友,是他哥哥托他们照顾他的,但他矢口否认他与此事有关。在我的严厉驳斥下,他沉默了,不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最后说:“我给你十秒钟考虑,如再不如实招来,我也就只能不客气了。”
“一、二、三……”当我数到十后,他仍无反应。我一把就抓住他的头发,按在床上狠狠地揍起来,我的全部仇恨都发泄在拳头上,还专拣要害的两肋和腰部打——后来听说他那次伤得不轻。
狗急了也会跳墙。他猛地一个翻身,把我一推,跳起身来冲出门外,我紧跟着追了出去。我到了门外,就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锄头,向我扑过来了。我已来不及多想,反手抽出插在背后的柴刀,迎头冲上去。
当他举起锄头劈下来时,我猛然向右一个侧身躲过锄头,左手趁势抓住挥下的锄头把,右脚向前一步,右手握着柴刀,就狠狠向他的头上砍了下去——甚至在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那一刻的情景,就会冒出冷汗:我那一刀下去,如果砍中了的话,后果就实在不堪设想了。
他反应却也是极其灵活——此真乃大幸也。就在我的柴刀劈向他那一瞬间,他松开了手,一个转身就跑了。我也紧跟着追了上去。他赤着脚,在那湿漉漉的青砖地上还打了个滑,摔倒了,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下就蹿出去了。那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那是人在性命危急关头的求生本能。他在小巷子里转了几下就消失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的片刻间。而那个时候,我还真是懊丧无比:已是煮熟的鸭子,怎能又给飞了呢?
但我已经冷静了。我对环境毫不熟悉,又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所以也不敢恋战。绕了几圈后,找不到他,也就只能离开了。我手里还提着那把刚夺来的锄头,以作防身之用。我出了村子后不久,就发现一个乡下老表在半里路之外,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已走了二里多路,他还跟着,嘴里喊着当地老表的土话。
开始,我不懂他在喊什么,可他一句一句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我终于听明白了,他在喊:“……那你可以把锄头还给我了吧?”原来这锄头是他的。在那个年代,一把锄头也是农民家庭的一件财产。可他又不敢走近,所以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又走了一里多路,就要上山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再追来,站在田埂路上,把锄头向水稻田的中央一扔:“锄头就还给你了。”
我继续上路了,而那个农民也没有再跟上来。
我走在山间小路上,忽然觉得脖子左边湿湿的,该是露水吧。我也没在意,随手抹了一下,可才一会儿又湿了,再抹一下,伸手一看,哎呀,都是鲜血。这才注意到左边头角上擦破了一块。
回想起来,可能是我刚才侧身躲过劈下的锄头时,未完全躲避开,还是擦到一下。可在那性命相搏的紧急关头,神经高度紧张,根本没有感觉。到这时,才觉得隐隐作痛了,我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贴在伤口上,用手指压着,一会儿血也就止住了。
我回到麾石村时,才是早上时间。在我们知青房子前,几个晚起的室友正在门口刷牙洗脸。我也不露声色,进屋后换洗一下,在伤口上擦了些红药水。那天我还出了工。
可到下午,就有消息从外村传过来了:小刘差点把周家村的上海知青小孙打死啦!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还是高度警惕,怕有人来报复。晚上睡觉时都要顶上房门,那柴刀就放在枕头边。但是,后来一直也没有人来找过我。
很快地,打架事件在方圆几十里中流传开来了。有一天,附近何家村的一个老表带着他的儿子来见我,说要拜我为师学武功,还一本正经地说,要三拜九叩地举行拜师仪式,还会杀猪办酒席。
我忍不住笑起来,告诉他我不会武功,也不配做他儿子的老师。但是,民间故事还是在流传,传到后来就带有传奇色彩了。
其实,那些熟悉我的老表们,知道我是一个老实、本分,有上进心的上海知青
却也对我多了一份敬畏。所以,我后来当了生产队长,却也能有效领导那些世代务农的当地人。
这一次经历对我,却是极为深刻的一课,使我认识到人的兽性一面。我带了那把柴刀,不是去杀人,而是为了以防万一。我独身去闯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若是紧要关头,得有自卫的武器。而且我估计小孙不会轻易就范,必要时,也要以此来威胁他一下。只要他害怕了,就会说出实话来。
可在那紧要关头,我脑子就狂热了,我冲上去时,真的是想一刀砍了他。可那一刀如真劈中的话,他不死也会残,那么我不仅毁了他,也毁了我自己——我将是行凶杀人犯,我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那也就没有我后来的一切。是啊,犯罪与成功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再想想,许多决定民族兴亡、国家历史的大事,何曾不是决定于某人关键片刻的一念之差呢?
——这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但它若还对我有教益的话,那就是使我认识到,“狭路相逢勇者胜”。那次去过周家村后,我就以为对方不会甘休,准备了再干一场,但这却没有发生。
我想,是我在勇气上盖过对方,也就在精神上压倒了他,所以才没有后发事件。这也是我的人生启示:我们只要目标确定,决定作出就应以大无畏的精神去全力以赴,不要患得患失、考虑太多,那会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数年以后,一次在我回家时,我妈突然注意到:“哎,你的头角上怎么会有一个疤啊?”我还想糊弄她,可她肯定地说:“这是原来没有的!”
我只好说:“我也不知道,或许发生过意外,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妈就说我“戆”,连自己的身体受到了伤害都不知道。在母亲的眼中,儿子是永远没有长大的。其实,我实在不敢告诉她这一经历,怕惊倒了她。
但那次打架经历给我上了深深一课,那可能的后果使我感到惊恐,也使我理性了,事情就告一段落。事后我又抄录下了本章初的那段话,本是苏轼评论张子房的,也成为了我的座右铭。
生命无法承受之轻(1)
我对农村生活的最大感触,还是本书开首时我母亲那句话:“过去你奋不顾身,是因为那时生命没有价值呀!”
是啊,那是一个人命不值钱的年代。我的亲身经历,以及耳闻目睹,都使我强烈感受到了“生命无法承受之轻”。以至于今天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记得那是一天中午,樟树县城的下放知青小刘
从公社林场过来看我,他与我很投缘。我们坐在房前聊天,只见一个乡下小孩,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说:有人掉到后面的水库里去了,要我们去救人。
我们赶到了村后的水库处,看到在水库的堤坝上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在那里惊慌失措。他们指点着,大致告诉我人落水的地方,我就走下水去。
那是秋季,水库里的水只有齐腰深,但水库的中央,就有一个很大、很深、陡然陷下的坑,那是早年为修堤坝打土方挖的。那地形我知道,附近的农人就更熟悉了,因为每年冬天,水库干枯见底,就都可以看到——人就是掉进了那个坑里的水中。
我下到水里,一直走到那个坑边,摸索着下去了,发现那里的水确实很深。我一个猛子下去,潜到库底,水很浑浊,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实在憋不住气了,就浮起来,把头探出水面,猛吸一口气,又潜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又吸口气,再下去。这样反反复复地好几次了。
最后,我的手触到了一树枝干似的东西,那好像是人的肢体。我正好快憋不住气了,脑中闪过死鬼附身的传说,有些恐慌,紧抓着那东西,使劲地向下踩水,头伸出水面后,换过一大口气,便全力向堤坝方向游去。直到我的脚触到水下地面时,才站了起来,也把手抓的东西提出水面。
在岸上观望的人们不约而同,“哇”地叫了起来——拖起来的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躯体,我手中抓着的正是他的小腿。
我把他拖上了堤坝后,再一看,哎,还面熟。那是附近毛家窝村的一个老头,他老婆被我们戏称为“疯老婆子”,因为她平时嘻嘻哈哈的,显得有些傻气。那老头双目紧闭,脸色灰白,表情极其恐怖,早已没气了。水库离我们村有半里多路,从孩子找到我,再到我赶过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已太晚了。
最初来叫我的那个小孩,哭哭啼啼地诉说了整个过程。他们几个人相约,中午休息时去水库捞喂猪的水草。到那里后,脱光衣服后就下水去干活了。农村人不会游泳,但也没有关系,因为水库的水很浅。他们都知道水库中央那个很深的坑,通常避免过去。但那天老头看到深坑那个方向漂浮着很茂盛的猪草,舍不得放弃,就站在坑边上,尽力伸手过去多捞一些草,一个站立不稳,就掉到坑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疯老婆子”就赶到了,她抱着死去的丈夫,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看着旁边的猪草篓子,心中大为不忍:为了这些猪草,一条生命就这么结束了。
后来我和小刘就离开了。走在路上,他告诉我,见我下水时,他心里直打颤。其实,我也害怕,只是不愿表现出来。
那天下午,我们在地里劳动时,听到毛家窝村的那个方向,传来了放鞭炮和吹唢呐的声音,那是在为刚死去的老头料理后事。
我们上海知青所集聚的麾石村,本村人姓吴,据说这一家族是历史上最早来这一带落户的,但近年来衰落了。吴姓的本家只剩下了三户,其他都是外村人家,包括我们这些知识青年。村里的一户吴姓人家,丈夫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了孤儿寡妇。那女主户叫秀英,她把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拉扯大了,也吃了很多苦。
秀英的两个女儿都出落得漂亮、能干。我们到村子落户时,大女儿已嫁出去了,小女儿叫在莲,十六七岁,尚在家。我们知青出工时,就爱与她打情骂俏,也别有一番情趣。秀英的小儿子长根才十五岁,聪明可爱,常与我们上海知青一起玩,也学会了上海话。
她大儿子水根在农校读书,那时也刚从学校毕业回乡。他长得很清秀,像个白面书生,在农村也算是一个有知识的,我们常在一起聊天。
可水根回来后不久就病了,据说是风湿性关节炎,拖了很久。农户人家有人生病,那就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不能劳动挣工分,可还要吃饭,而且治病也要花钱。为了治病,秀英带着他去医院,又请了三教九流的土郎中,中西药都试过了,却都不见效。我们看着他脸色惨白,慢慢地消瘦下去。到后来连行走都很困难了。
这一寡妇家庭确实活得不容易,秀英平时也颇有怨言,水根当然也感到了很大的精神压力。
最后,水根下了决心。那天他对母亲说,他想吃鸡。农村家庭都养鸡,但一般只有贵客到时才会杀鸡款待。当下,秀英就骂开了:为了你看病,花了这么多钱,全家都难以为生,你还想吃鸡,吃了会死喔!——那是当地人骂人的口头禅。
就在出上午工前,水根又吩咐他的弟弟:上海知青小沈还借了我家三寸布票(当时的棉布是计划供应,有三寸布票就可以用钱买三寸布),以后你要记得向他要回来。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