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些朋友对我的劝说不无道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先把身体养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其实,我拖着病体去俄罗斯,不是说没有〃以后〃,或不再有〃机会〃,只是,一场病使〃以后〃的意义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有关的医学书,是用一年、三年、五年的存活期,来界定癌症的轻重度,虽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被界定为哪一度,〃轻〃还是〃重〃,生命究竟还有多长?但我有了〃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我必须懂得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珍惜今天,今天想做的事,决不过夜,抓住眼前,过好每一天所谓〃一生之计在今天〃。树立了〃不想以后〃的理念,我便刻不容缓地要把俄罗斯之行的梦想变为现实。
而想到俄罗斯,想到前苏联,有些镌刻心底的名字会跃然而出:安娜·卡列尼娜;奥斯特洛夫斯基;日瓦格医生;茹尔滨一家;高尔基小说《母亲》里的巴维尔;还有艾托玛托夫、柯切托夫、巴乌斯托夫斯基;还有电影《战地浪漫曲》、《湖畔奏鸣曲》、《个人生活访问记》、《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这些书名、影名、人名,曾进入我的生活,影响我的感情,改变我的精神,确立我的理想,可以说,我的人生之路,与这些来自遥远的俄罗斯的名字是分不开的。可冥冥的安排,又是这样奇巧,偏偏在我生命最需要精神支撑的时候,我竟然获得了出访俄罗斯的机会,可以远涉天涯地踏上诞生这些名字的土地。我知道,我得救了,真的,我知道我的病遇到了一种最好的治疗方法。我也是这样向作协领导表示的:〃我把去俄罗斯当做治疗。〃这无疑是一种最好的精神治疗。我想,这就是安忆和小鹰为什么极力地为我的成行异口同声地游说的理由。
在我们人生的长长的戏剧里,〃俄罗斯情结〃是一代人深深的伏笔。这〃伏笔〃也是我深埋于心的坚韧的梦想。而从那梦想深处引申而来的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终于通到我面前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明媚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只要轻轻地哼起这首终生热爱的歌,我心里仍会动情、仍有向往啊,这就是我的〃俄罗斯情结〃。
…
2002年5月4日 为远行的〃军事演习〃
…
对于这次的俄罗斯之行,我知道,无论我心情多迫切、多激动,但毕竟有风险,毕竟是挑战。这些天,尽管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可有时,化疗的反应很强烈,身体的虚弱也明显,我也不时地暗暗担心:体力的问题、吃饭的问题,到底能不能适应?出院两个多月,我还没有吃过一口干饭,还没有出过一次远门,最多去了有一站多路的时代广场五楼的超市,也只是转一圈,没力气多逗留。而十天后,如一切顺利,我要走出的不是一站地,是一万里啊。
昨天,一位有车的朋友来看我,谈起俄罗斯,谈起我对自己的担心,他给了一个建议:〃明天,我开车带你去郊区走走,在外面吃顿饭试试看。〃
〃好啊,一言为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立刻兴奋起来,像个孩子。这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既像军事演习,先预习一下,又可以踏青、春游,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手术后的三个月,我是一头受伤的〃牛〃,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圈在栅栏里,真的很想去田野溜溜、去树林转转。
为等待今天的出游,我足足高兴了一夜,总算体会了儿子每次盼春游、想秋游的心情了。可早早醒来,只听窗外一片淅沥的雨声。糟糕,下雨了?!我怪自己的乌鸦嘴,说什么〃风雨无阻〃。好在,这位朋友说到做到,〃雷打不动〃地按时来接我了,并兴头很足,见我就宽慰:〃下雨有下雨的味道。〃
果然,细密的雨幕改变了视野,一切都朦胧了,一切皆因模糊与想象而生出了别样的〃味道〃。沉浸在蒙蒙的雾中,我感觉急驶的黑色桑塔纳像一艘快速的游艇正穿越水天一色、开阔无垠的湖面,并漫无方向地随波逐流。我们确实没有商定具体目标,开出隧道,朋友才问我:〃你想去哪里?〃
往淀山湖方向开,我记得,那边有一大片树林。我由着〃湖面〃的感觉说出方位。自从生病,对树木、对空气我好像情有独钟,更有一种特别的需求。
〃我知道,那片林子就是大观园。〃这位朋友对上海熟门熟路。
雨中的大观园很少游人,尤其走进园子的深处,一片静谧,只有我们仍在淅沥的雨中漫游,兴致勃勃。和我们一样抖擞着精神的,是那些在春天里尤其渴望雨露滋润的树木。春天,是复活的季节,是生长的季节,是万物孕育的季节,从天而降的及时雨,就是生命之水,就是孕育万物的血液啊。我心里升起了一股幸运之感,为今天的出游能适逢雨天,同这些树木一起淋得生命之水。我想,我本该把自己看成一棵普通的树,立于天地之间,本本分分地依靠泥土,欢欢喜喜地临风沐雨,对自然赋予的一切充满感恩,即使偶遇灾荒,或旱涝或风暴,都要向树木学习,安安静静地保持坚韧姿态,努力克服困难,不屈不挠。如果,能把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完全地放到自然中进行梳理、调整、提高,相信生命力一定会像这些扎根天地的树木一样坚实、顽强。
我们不停地走,从上午走到中午。朋友问我累不累,我使劲摇头,我真不觉得累。我喜欢在雨中、在无人的树木间清静地、悠闲地走来走去,好像有力气一直走下去,走到傍晚,走到天黑。以前,我似乎从没来过这样清静的地方,从没有这样悠然地闲庭信步。
越下越大的雨从倾斜的伞面挂下一圈透明的水帘,并随着我的步伐一起移动,我好像置身在一座小小的玻璃房里,和外面的世界相隔又相通。这种联想、这种感觉很特别,挺有意思,大概,这就是下雨的〃味道〃吧。
体验了空灵的味道之后,我们又驱车到朱家角,在小镇的茶楼上品尝农家饭菜的味道。朋友请客,我点菜,要了一大碗塘鲤鱼豆腐汤,一盆白煮河虾,一盘油焖高菝,都是些家常菜,却特别有味道。我一口气吃了三条小鱼,还剥了不少白虾。朋友看我吃得比较猛,既高兴又担心:〃行吗?你的胃会不会不舒服?〃这是出院后第一次〃下馆子〃,我确实有点贪嘴,何况,在冷飕飕的雨中走了一上午,〃饥寒交迫〃,我告诉朋友:〃今天我真感到饿了,手术以来,我这是第一次知道饿,饿的感觉真好!吃东西终于有味道了。〃
〃知道饿,好现象,说明你的胃在恢复感觉了。〃朋友又玩笑地说:〃你的考核通过了!〃
〃去俄罗斯没问题。〃我对自己有把握了。
〃没问题。〃朋友用肯定的语气给予鼓励。
结束〃军事演习〃,已经是下午三点,我仍然不觉得累,回家的路上也没打盹。我挺得意,尽管,我还是告诫自己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有了〃雨中郊游〃的考核和预演,我对去俄罗斯的访问信心倍增。
…
2002年5月8日 心诚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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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我胜利了。
终于拿到了SU528航班的机票。这是俄罗斯航班,上海直飞莫斯科的,起飞时间是5月8日上午十一点半,到达莫斯科是第二天傍晚五点多。太好了,飞机只要稍稍晚点一会儿,我们出机场,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想到这首脍炙人口的苏联歌曲所描绘的情景真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由地欢喜雀跃,像个快活的小姑娘。不过,不到上飞机的一刻,我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作协领导虽然在原则上一致同意我出访俄罗斯,但还有一条补充决定:〃如果,临走前陆星儿的身体有情况,感觉不良,马上退票!〃事后我才知道,第二次化疗一结束,作协党组书记任仲伦来看我,一走出我家,任仲伦不无忧虑地说:〃我看星儿的目光是散的,出发前要是还这样没精神,恐怕不行啊。〃为最后确定〃行〃还是〃不行〃,在发机票的前一天,任仲伦再一次来看我。我很惭愧,我给大家添了多少事。但我也是够争气的,体力在迅速恢复,精神状态一天胜似一天。当任仲伦书记再次来我家〃考察〃时,他终于举起了最后放行的〃绿灯〃,并周到地让同行的作协秘书长带足备用金,以便应付我身体的意外。
我向毛主席保证:不会有意外,一定!我无比欢欣。好啊,眼前亮起的这盏〃绿灯〃,清新悦目,让人心旷神怡。
而我出访俄罗斯的〃壮举〃,确实惊动了不少人。为我准备行装,朋友们也一起忙碌起来,献计献策,首要问题是解决〃吃〃的困难:要喝上热水,要冲熟麦片,要泡开方便面。由于国外电压不同,需要变压。俄罗斯的情况更特殊,据说,接线板一律是两插的圆头。因此,光是解决一只烧开水用的电热壶就兴师动众,我嫂嫂送来一只小巧的电瓦罐。杭州的朋友特地去买了一只带电座的小铝锅,打了包裹从邮局寄来。史蜀君去她的摄影师家借了一只有多用插头的电热壶,她说,去欧洲拍片时,摄制组里的人都用这个电壶烧开水的。安忆则派活给丈夫,让李章送来备用的插头,以防万一。朋友们周全地张罗,好像我要去俄罗斯过一辈子。
真要成行了,在激动之余,我才允许自己多想想种种可能出现的〃万一〃和〃意外〃,做到有备无患。我首先要向北大荒战友牛耕咨询,他叮嘱过,出发前给他打个电话。拨通牛耕手机,我开门见山:〃牛耕,机票拿到了,你觉得我行吗?〃
牛耕的回答毫不犹豫:〃你可以去。坐飞机、坐长途车的时候,做做气功,能帮你解除疲劳。我马上过来给你发发功。〃
有牛耕的肯定,我安心许多。虽说,我不知道料事如神的〃特异功能〃,究竟神到何种地步,不过,能多一分肯定,对我都是鼓励。在家坐等牛耕来〃发功〃。说实话,对气功,我一无所知。可突然需要〃气功〃帮忙,我不管知与不知,都愿意相信牛耕的〃发功〃对这次去俄罗斯的长途旅行是一定有作用的。但气功是门学问,我的态度却显然功利。好在,我还是比较虚心好学的,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应该用心了解气功。做任何事都一样,心诚则灵。
从上海飞往莫斯科将近十个小时,我非常适应、非常安然地度过了十小时的航程。
俄航的班机也显示着大俄罗斯的气派,机舱庞大,座位宽敞,坐着很舒展,丝毫不觉疲劳。飞机上吃了两顿饭,就是一般的点心和盒饭,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吃干饭,我尽量细嚼慢咽,吃下去倒也无碍。饭后,我多多地闭目养神,按照气功的要求,通过意念和呼吸,调息、放松、入静,以保证〃精足、气旺、神全〃。而所有美妙的意念,都是关于俄罗斯的,关于莫斯科的……
傍晚五点四十多分,飞机准时到达莫斯科。
下飞机时我精神抖擞。心诚果然灵。
…
2002年5月9日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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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一出机舱,就能看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令人惊讶的是,太阳虽已偏西,仍光芒四射,莫斯科的傍晚像白天一样明亮。俄罗斯作协负责外事工作的阿列格告诉我们,还有一个月,就是白夜了,五月的莫斯科,日长夜短,要看莫斯科迷人的夜色,得等到深夜11点以后。
这样,我们好像赚了半天时间,在天黑以前,可以出去转转,先清楚地看一看莫斯科了。来俄罗斯,我真是怀着如饥似渴的心情。
莫斯科机场比想象的更旧,几乎没有光鲜、醒目的东西能引起特别的注意。但一拐出机场,便迎面扑来一大片茂密的白桦林,我顿时振臂呼叫,像见到老朋友:〃快看快看,白桦,小白桦!〃白桦细细挺挺的树杆,一色银白,像霜晨的树挂,泛着清冷的光彩,但满树的小圆叶在春天里正生机勃发,绿得滴油、绿得耀眼。银装素裹的银白和生气勃勃的油绿,是俄罗斯油画里最常见的色彩,当画里的景象逼真地铺展在眼前,我怎能不兴奋。
开出机场,满眼是绿,沿途都是大片大片的树林,除了白桦,还有杉树,还有松树,公路像一条绿色的长廊。我不由地感叹:〃莫斯科像个森林中的城市。〃
〃三天后,我们开车去彼得堡,你更会惊讶,俄罗斯的树木、森林有多么广大。〃我们的翻译郑体武教授马上肯定我的第一感觉,他是上海外国语学院俄语系主任,一个地道的〃俄罗斯通〃:〃俄罗斯人对资源的爱惜、对生态的保护、对环境的治理,有高度的自觉性,别看他们现在穷,但俄罗斯真正是地大物博啊!〃
我理解郑教授所谓〃别看他们现在穷〃的含义。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土地、森林如同矿藏,是一个国家的家底啊。虽然,我只是刚踏上俄罗斯,但第一印象便如此强烈:俄罗斯的〃家底〃实在雄厚一个国家历经千年沧桑,仍完好如初地保有着殷实的家底,文化的、资源的,看不到丝毫被破坏、被糟蹋、被损害的痕迹,这就是一个民族的潜质所在。
绿色〃长廊〃一直通向莫斯科市区。阿列格的车在蔽日的树阴里飞驰,一路凉爽。
我们下榻的旅馆,是国防部招待所,就在莫斯科大学附近,这是郑教授最钟爱的地方:〃我每次来莫斯科都住在这儿,价廉物美,美就美在环境,'莫大'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我在'莫大'讲学时,天天晚上去树林散步,陆星儿,你不是要用力呼吸吗?这里的空气好极了。〃郑教授说到〃莫大〃,像学子怀念母校,眼睛一亮一亮的。而绕过缓缓的〃麻雀山〃(曾经命名为〃列宁山〃)时,郑教授激动地指着远处凸现在山坡之上似克林姆林宫的尖顶建筑:〃那就是'莫大',皇宫一样,大到什么程度?据说,一个人生下来活到八十岁,每天在那里住一间房,都住不过来啊,大约估算,有三万多房间,'莫大'毕业的学生,没有一个人走遍过这所大学!等到天黑的时候,你再远远地看看'莫大'的灯光,会有一种朝圣的感觉。〃
我特别渴望得到〃朝圣〃的感觉,来俄罗斯,好像本来就有〃朝圣〃的意味,再加上有病在身。
吃过晚饭,已近十点,这时的莫斯科才真正地降下夜幕。虽然,这一天都在旅途,但我仍兴致勃勃,坚决要求郑教授带我去〃莫大〃的树林走走,很想真正地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触景生情地哼一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鸟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令我心欢畅
多么迷人的晚上……
…
2002年5月10日 胜利日与天鹅湖
…
我们到达俄罗斯的第二天,正是二战胜利的纪念日。在莫斯科大街上到处可以看到用俄语字母写成的标语:〃胜利日!〃我在高中读过一年俄语,进戏剧学院我仍选学俄语,当然,已忘得一干二净,但一到莫斯科,脑子里很自然就会蹦出一些最常用的单词,每当还能认出几个或听懂几句时,特别亲切,特别激动。
而能认出〃胜利的日子〃这个词组,我好像尤其自豪。一下飞机,俄罗斯作协的阿列克就宣布说,我们这个作家代表团很幸运,可以作为佳宾乘上开往胜利公园的〃胜利日专列〃,这列火车有着光荣的历史,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冒着枪林弹雨开往前线运送过军队与军货。这个不在计划内的意外的节目,让我们惊喜,并使〃游览胜利公园〃这项程式性的活动,顿时具有了特别的纪念和特别的意义。
一早,我们兴冲冲地赶到基辅车站,这是俄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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