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儿子毕竟已成年,他可以接班,充当〃顶梁柱〃了。这样看来,我病得是时候,上帝对我是厚爱的。设想一下,这份胃镜报告如果早两年到来,儿子还在读高中、还要考大学,我住院、我开刀,对儿子将有怎样的影响?!完成了人生的一大任务,把自己用狠了,生一场大病,住一回医院,也在所难免啊!左一想右一想,我渐渐想开了。只是,眼泪仍哗哗的,如同一片阵雨把我笼罩。
〃妈,动完手术就没事了。〃儿子继续安慰。
〃九点了,你快去车站接她吧!〃我抹着泪,仍不忘儿子还有重任在身,每天早早晚晚要迎送小客人。
〃妈,我马上回来。〃儿子抱歉地摸摸我的头,他分身无术。
儿子接了小客人,果然快快地往回返。进门时,儿子捧着一束金黄色的、花瓣细小稠密的野菊花,轻轻放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到花束中竖着一张鲜红的卡片,写着一行银色的小字:
献给勇敢的妈妈 儿子。
我把野菊花插到瓶里,我把卡片揣到胸前的口袋里。
金黄的花迟早要谢,鲜红的卡片可以保存永久。
去住院那天,我把那张小卡片又移放在外套的口袋里。这样的时刻,儿子给了我〃勇敢〃两字,再确切不过了。勇敢,往往是对于战士来说的。可这一回,我将与疾病展开一场争夺生命的战斗,也是〃刺刀见红〃,不勇敢不行。
但愿不辜负儿子给我的称呼,名符其实地〃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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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元月28日 明天〃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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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病房、等待住院的两三天,我的心情如同等待着一次冒险的旅行既然出远门,既然是〃冒险〃,总该有一点回不来的思想准备吧。而一想到有可能〃回不来〃,便有些家务事必须交代给儿子,虽说,无遗嘱可立,不必兴师动众,但大小是个家呀,它装着我的全部。
决定带儿子一起去银行租个保险箱,把重要的东西〃保险〃起来。这些重要的东西,我从没有袒露给儿子,可生活出现了〃意外〃,我有了把家移交的打算。不是悲观,是预防万一。
〃移交〃的时刻,我把保险箱钥匙交到儿子手上时,语重心长:〃保险箱里的东西,是妈妈大半生的全部积蓄:心血、感情、精力,都在这里了。几张存折,是为你读书准备的。〃
儿子不言不语,表情庄重。
那天,下着毛毛雨,我和儿子罩在一把伞里,一路上都是默默的。
原计划,第二天儿子和同学要出去旅游,安忆再三劝说:〃别让儿子出去玩了,这种时候,儿子应该陪着你的。〃儿子也表示不去了。但住院前,我却很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点什么。有两件事是必须做的:一是把长篇小说的初稿打印一份,想象中的住院如同疗养,彻底闲下来了,没有杂事的干扰,可以定定心心地改小说。以前,每当忙得焦头烂额,实实在在地累了,我心里会向往着能生一场可以住院的小病,可以整天躺在白白净净的病房里,阳光普照,鲜花盛开的,享受享受闭目养神、遐想联翩的清闲。那种感觉,仿佛只有住进医院才能得到,才有权享受。
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想买一件彤红的外套,最好是绵软的、宽松的,带去医院,喜气洋洋的。按以往的经验,凡是急切、急需地想添置衣服时,往往看不到中意的,大都是买不成的。而一些可心、合适的衣物,常常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对这一次的〃急切〃、〃急需〃,老天好像知道我没时间闲逛,便在暗中成全我,走进第一家商店,一眼就看中一件大红格子的薄型腈纶棉外套,横一道竖一道的红格子,热闹、夺目,且红中嵌绿,艳而不俗。就是它了,我当即买下。年轻的营业员嘴很甜:〃阿姨,你运气很好啊,这批衣服,昨天刚进的,只有一件红的。〃
我把营业员善于推销的甜言蜜语当做祝福。人在倒霉的时候,就得把什么都当补药吃。
去住院的前夜,我把红格子外套放在枕边,还精心地为这件外套翻找了颜色相衬的毛衣。我心里暗自好笑:好像明天出嫁。临睡前,安忆又来电话,说要不要赶过来陪陪我,她担心我太伤感、睡不好。我很想告诉她:我就当明天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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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元月30日 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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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好事多磨,我算是领教了这个〃磨〃字。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人万事不顺,无论大事小事,没有一步到位的,总有一些麻烦等着,七坎八坷的。好在我经磨,最终的结果都不错。
今天一早入院,一切手续单位的李处长都给办了。但赶到外科病房,护士长却说定好的床位,没得到及时确认,已安排别的病人住下了,要么在病房里加只钢丝床,或者,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困钢丝床不舒服。也不要回浦东。跟我回家。明天再来医院么。〃陪我来医院的王小鹰替我作主,说话一句是一句。小鹰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关键时刻,断事果敢。
小鹰家在淮海路。没想到,住院前还有机会在市中心作客。当晚,赵丽宏约我们在淮海路的〃吴越人家〃小聚。那种〃聚〃的感觉,有饯行的意味,是朋友们送我上〃征程〃。
第二天住进五人一间的外科病房。五个病人外加看护的家属、护工,济济一屋的人,闹哄哄的。我初来乍到,满脸惧色地扫视一张张病床上那一个个做了手术仍半昏不醒的病人。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手术〃两字一下子变得具体、感性,我心惊地坐到床沿,只觉得病房陌生、可怕。但我努力纠正感觉,毕竟要在这里度过很长的一段日子。调整情绪,我才注意到,我的床靠阳台,有大片阳光瀑布似地洒进,把雪白的床单照得晃眼,病房也是亮堂堂、暖洋洋的。我的心被温暖的阳光抚慰了。我立刻从旅行袋里翻出长篇小说的打印稿,端端正正地放在枕头上,如同一个战士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而此番〃征程〃,长篇小说又如随身携带的〃特种武器〃。我要把平日的状态带入病房,能多少冲淡些病房的气氛。下午,睡醒午觉,我就趴在病床上,面朝阳台,翻开长篇打印稿,逐字逐句地修改起来。我希望自己能潜心工作,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这是病房。
此时,其他的病人还在休息,病房是宁静的。
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开始悄悄撤退,阳台渐渐褪去那层像上了釉的光线。朋友们陆续地来探视,宗福先夫妇捧来一盆名贵的蝴蝶兰,两根纤细的枝条上挑着几朵浅紫的、银白的花,其形状恰似振翅飞翔的蝴蝶,花瓣完全开放着,充分、坦然。而与蝴蝶兰同时飞进病房的,还有一个好消息:
〃院长说,干部病房刚好空出一个小单间,让你马上搬过去。〃宗福先不仅久病成医,还成为医院的〃路路通〃,受惠者首先是我,跟着沾光了。
朋友们一通手忙脚乱,收网似的把我刚倒腾出来的东西,又装进旅行袋,前呼后拥地开始〃大转移〃。
干部病房的小单间虽然名副其实的小,但我们实在感到太满足了,大家一通欢呼。
〃哪是住院,这和住宾馆有什么区别?〃
〃陆星儿,你运气真好!〃
尽管折腾了两天,但最终又是个不错的结果。我想,这真是我的命。
晚饭过后,伫立病房窗口,看闪烁的万家灯火,我突然想家了。虽说,儿子进大学后,家里也是我独自留守,但那个没人陪伴的家,有我充实的生活,有很多书,别人的、自己的;有很多玩艺儿,买来的,也有儿子做的;有很多衣服,经常穿的,还有永远挂在那里看的。总之,有书、有趣味的玩艺儿、有喜欢的衣服,独自在家就不会寂寞。有时,写书累了,在家里晃晃悠悠,东瞧瞧西看看,这儿抹抹,那儿擦擦,心里会充满欣赏和自豪,在这个世界上,能打拼出一个自给自足的家,可以了。真的,别人夸奖我的家是〃小木屋〃、〃有童话色彩〃,这是我最爱听的好话。人到中年,已是饱经风霜的人了,我仍摆脱不了〃少女情结〃,对童话的一往情深,我的家,让人一目了然:这里的主人依然〃天真〃。我的〃天真〃,让我屡屡受伤,但我的〃天真〃和我天真的家,也是我疗伤的良药。每次出差回来,明知家里没人等我,但想到回家,想到等在家里的那一大堆天真的东西,我同样有隐隐的激动,只要回到它们中间,我的心就像一颗锚,扎到了最安宁的实处。
可这次〃出差〃,第一天离开家,我就想家了,而在〃想家〃的心情里,还有一丝淡淡的忧虑:〃会不会再也不能回家了?!〃
我被自己的担心吓着了。
换进单人病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一串钥匙,放到床边小柜带锁的抽屉里,生怕手术后迷迷糊糊地弄丢钥匙。这是最丢不得的东西啊。失去婚姻、离开北京的家,要交出钥匙的那个情景,对我的刺激是永生的,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无法不让自己想念那个亲手安置的家,常常回想家里的某一样东西,譬如,洗衣机是怎么从出国人员服务部扛上公共汽车,又怎么一步步地挪到家的……这种情不自禁的思念和回想,是委屈,是感怀,是哀怨,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伤害着自己。一个离开父母的女人,会把一生的幸福,全都托付给这个重建的家。〃家〃是诺亚方舟,负载着一船的生命啊。如今,我在一只充满〃天真的饱经风霜〃的〃小木船〃上,与自己同舟共济,不说一帆风顺,还能独自驾驭。现在,我手里的〃桨〃却不小心折断了,为修理〃桨〃,我暂时离开我的〃小木船〃。但〃小木船〃不能没有〃桨〃啊。
面对沉沉夜幕,我闭上眼默默祈祷:〃无论如何,要让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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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元月30日 CA生命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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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向上天祈祷的一刹那,仿佛一颗流星闪过,我眼前一亮,顿时惊醒:我那部长篇小说呢?赶紧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拉在原先的病房里了!我记得很清楚,下午,朋友们来看我,我把稿件压到枕头下。会不会弄丢?
干部病房和外科病房在两个楼,我下楼上楼地奔跑,一口气冲进原先那个病房。看我心急慌忙的样子,一个病人告诉我:〃你枕头底下的东西,护士拿走了。〃我掉头去护士室。值班小护士捧出一厚叠装订成册的稿件。我像找到了走丢的儿子一样,摸着怦怦的心跳,长长地舒了口气。小护士在把稿件交给我时特别关照一声:〃把你的病历顺便带过去,交给那里的值班护士。〃她把一份病历放在我的稿件上。
抱着稿件,我定心了,散步进电梯。但在跨进电梯时,我稍稍一低头,眼光扫过放在稿件上面的病历,在病情诊断一栏上,有两个并不显眼的字母好像显然地放大、凸现:〃CA?〃我的眼睛顿时被两颗〃子弹〃击中,一片漆黑。我心慌地靠住电梯,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告诉安忆和小鹰。我立刻拿出手机。安忆家占线,小鹰家电话通了,只是电梯里信号受干扰,有〃刺刺〃的电磁声,我提高声音说:〃小鹰,我看到病历了,说我是癌。〃开电梯的女工斜眼看我,很平静的样子,大概,她已经听惯了这个字。我已经想不起来,小鹰是怎么回答我的。再拨安忆的电话,手机通告,储值卡里没钱了。回到干部病房,我直奔护士室,交了病历后便请求她们让我打个外线。接通安忆家通话,我好像稍稍镇定一些了:
〃安忆,你为什么瞒我?〃
〃没有瞒你啊。〃
〃我看到病历了。〃
〃打的是问号,只是怀疑么。在手术之前,医生都爱把病情往严重里写。〃
〃你还要骗我。这次生病,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感觉的。〃
〃我一向对你很好的。〃安忆委屈地叫起来:〃星儿,你不要瞎想呀!〃
我挂了电话。安忆委屈的声音,在我心里停留了一会儿,她好像确实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愿,我真是错怪了她。
我像个经不住事的孩子,一通宣泄,便心平气顺。给小鹰、安忆打了电话,那个〃CA〃连同问号,仿佛就此被神秘的电话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我倒头躺下,开始平静地琢磨这个写出来好像特别难看的字眼:〃癌〃。过去,无论在报上、书上、杂志上看到这个字,我都一扫而过,熟视无睹,不会停留,更不会在意。总觉得这可怕的字与我无关。而这次意外的手术,提醒我问题确实严重。那天,在小鹰家过夜,我们俩已经把那张胃镜报告逐字逐句研究过了,我的溃疡〃是重度〃,〃是不典型增生〃,不典型增生属于癌前变。毕竟还没有变成癌。这是关键。我安慰自己。进病房前,负责我手术的一位年轻的外科医学博士也明确地对我说:〃陆老师,没问题,你是良性的。〃凡是对我有利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会牢牢记住。还有,安忆的话也许在理:医生一般要把病情往严重里写。我仍然不想把〃癌〃字与自己联系起来。
可是,说〃不想〃,说〃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病历上那〃CA〃的字母,虽然只是初步诊断,虽然还跟着问号,但即使是初步、是疑问,毕竟与〃CA〃挂上钩了。〃CA〃是那样触目,像两块烧红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深刻的灼伤再也抹不去了,从此,我将时时深受〃CA〃的威胁,使原以为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浓缩,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头了。这〃一步〃究竟有多远呢?
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步〃,我心里便紧接着一个闪念:衣橱里我还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没穿过,辛辛苦苦挣的稿费,也没来得及好好花呢!我隐约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道:〃什么是生活啊,活着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把日子蹉跎,死到临头才发现什么都没享受过。〃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话。当然,我不以为自己让光阴白白流过,也不认为我的处境严重得〃死到临头〃,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的〃一闪念〃,也只是为突然的紧迫而流露出一些遗憾罢了。
〃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高潮要提前收场。尽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可我一直把〃生命的高潮〃视为一幕还未上演的重头戏,想象中,似乎应该还有更为精彩的情节。怎么会这样匆匆谢幕?!而病历上打着问号的〃CA〃,对于我,是宣判还是宣战?是生命的尾声还是生命的〃高潮〃?
一个个疑问蜂拥而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脑子有点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仿佛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皑皑的帷幕,还有一张白净净的病床。
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高潮〃,等来的难道就是两个普通的字母:〃CA〃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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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2月5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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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刀的日子定在2月5日。
4日傍晚,护士送来一小片安定,这是常规。
我犹豫了,我能不能不吃药也可坦然地、放心地睡个好觉?长这么大,口口声声磨难不少,而多年从事写作,在别人看来那又是费心伤神的活儿,但惭愧得很,我还真没吃过一片安眠药。也许,我这个属牛的,神经也似牛筋。也许,我的写作,确如安忆所说,用力欠用心。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比较〃坚强〃、比较〃正常〃,都应该算是优点,否则,如何肩起生活这副担子。可是,要论作家的气质,〃坚强〃和〃正常〃,显然不是排第一位的东西。在我身上,这两种角色,常常是对立的,或者说,这两种角色,常常把我东拉西扯。我知道,不论哪种角色,我扮演得都很吃力,准确的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