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条理由,是有关生理方面的。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一种基本感觉,我体质是好的,除了胃比较弱,其他部位、其他脏腑,心、肝、肺、肾等都是良好的、是健康的。尤其在体验了化疗的毒副作用之后,我实在不舍得让身上这些良好的东西受到摧残和损失。我认为,手术以后,我应该依靠自己这些健康的脏器来恢复和健全免疫系统,加强抵御疾病、抵御〃癌〃的能力。
我的这些理由,说出来也许很可笑,如果让医生们听了,会嘲笑我这个医盲竟然大言不惭。〃癌〃这个东西,连科学家都没有完全搞明白,都没研究出对付的好办法,我当了几天病人,竟编排出这么多〃理由〃反对化疗,不是无稽之谈么?!但我相信,我的这些理由哪怕没有丝毫医学根据,可我不愿化疗的心情与感觉,是一种内心的声音,是一种生命的声音,能代表许许多多癌症病人共同的心情、共同的感觉。当然,我不能鼓动别人做什么,但我实在不能违心地服从医院关于〃六次化疗〃的治疗方案。这一次,我绝对不想违背自己,我要顺从自己最真切的感受。我相信,在某些时候,人的直觉和感受是科学的。
一条条理由排起队伍,像一道厚厚的墙壁,坚定了我的主张,我对治病的原则越来越明确:无论如何不能让疾病把我拖进不良的循环中。我要变被动为主动。虽然,一不小心我掉进了〃重症〃这条深不见底的〃大河〃里,但我万万不能让疾病的波浪裹挟着就此随波逐流。我一定要改变抗癌的战略与方针,要挣扎着爬上岸,站到高处俯瞰这条来势汹涌的〃大河〃,或者,逆水行舟,挑战〃大河〃,以〃扶正〃来〃去邪〃,把自己抗争疾病的精神状态调节到最佳位置,首先在精神上高扬正气,再求助中医中药在生理上达到去邪的目的,同时,加以食疗辅助。
今夜无眠。我终于用一夜的时间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抉择拒绝再次接受西医的化疗但愿我的这些理由能得到某个中医的确认,我心里会更加踏实。我有预感,我的抉择一定会遭到一片反对声,我一个人顶得住么?这抉择毕竟是生死选择啊!
夜色茫茫。我睁着眼睛,眼前也是一片茫茫。家里只有孤零零的我,没有人能听我诉说这重大的思考和重大的决定,我感到心是孤立无援的。而这样的时刻,我多么渴望有人支持、有人认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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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7日 医生啊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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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正想着能求助中医救我脱离化疗的苦海呢,一早,盛曙丽来电话,说电视台朋友为她联系了龙华医院,有一位专治消化道肿瘤的医生,是一位中医,看专家门诊的,求医者纷纷。我知道,龙华医院的中医在上海数一数二,还有曙光医院。真是如愿以偿啊。
兴冲冲地坐上盛曙丽的小奥托,我有点喜出望外,仿佛在绝望中突然看到一线希望。而盛曙丽在介绍那位医生时,也是充满赞美之词的:〃他中西医都懂,很有学问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好像也是老三届的。〃我对〃老三届〃好像有种特别的信任感。所以,对那位医生虽未曾谋面,我却先入为主地抱以期望,我相信,他一定会理解我失眠一夜的决定。何况,我那些〃不化疗〃的理由,一二三条摆到桌面上,是颇有说服力的,而且,我自信,我的表达有相当的感染力,外出采访、办事一般都能达到预期目的。
我似乎过分乐观了。其实,我一向属于那种挫折多多的人,万事开局,很少顺利,大都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所谓〃万事开头难〃,千真万确。去龙华医院时的〃满怀希望〃,照例碰了一鼻子灰。
请那位医生看过我的出院报告后,我便动情地、振振有词地述说了不愿继续化疗的一系列理由,我说得由衷、真切,我是一往情深地来寻求理解与支援的。没想到,那位医生用非常平静又略带不屑的口吻回答我:〃我看,肿瘤医院给你会诊后的化疗方案很好。六次化疗,不算多。陆作家,你现在是病人啊,你没有权利选择治疗方案!〃
一句话就把我堵了。尽管,我听了很不舒服,却不甘心,连连追问:〃难道,你们中医就没有治疗肿瘤的方法?〃
他模棱两可地说:〃做化疗时,可以吃中药辅助。〃仅仅是〃辅助〃?
我还是不肯罢休:〃那么,在没有西医西药之前,中医用什么方法治肿瘤?〃中医、中药是国宝,民间的神医、草药能治百病,为什么惟独没有对付肿瘤的办法呢?!〃是真的没办法,还是现在的中医对治疗癌症采取了保守、退却的态度?〃我略有耳闻,在中国,中医反而渐渐失去了作用和地位。
对我的疑惑,那位医生的回答倒也干脆:〃过去,你听说过谁生癌了么?〃
我很失望,他的思辩是拐弯的,没有正视我的提问。我不想再问下去了。但出于礼貌和尊重,我还是请他开了药方。离开医院时,我的心情已是晴转多云,黯淡了,还有些阴冷,仿佛被劈头盖脑的一盆凉水浇得浑身湿淋淋的,说话的劲头都没了。
坐在车上,盛曙丽和电视台的那位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导我,显然,她们很赞成那位医生的观点。但她们的〃开导〃很小心,既不想惹我不高兴,又希望我不要太固执,能够多听听医生的话:〃人家毕竟是专家、是名医啊!〃
〃是专家、是名医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权利选择治疗方案?!病在我身上,我最知道自己,我不想化疗就不化疗!〃我抓住那位医生的一句话不放,耿耿于怀,像个孩子似地跟人怄气。我知道,我情绪的反复无常,是因为心虚、因为无助,〃不化疗〃的决定毕竟像踩着地雷走路,太冒险了,谁肯在这样的时候支持我〃踩地雷〃呢?总是保险一点为好么。可一旦打定主意,我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了。
盛曙丽沉默了。
我赶紧收敛情绪,让自己住口。我不愿使朋友为难,怎么说,大家都是为我好。
回到家,我把那位医生开的药方寄给姐姐请她帮我抓药。可刚把信扔进信筒,我立刻反悔。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吃这味药了。在医院感受到的那种不舒服,还储存在心里不肯散去。我觉得,吃中药讲究〃信则灵〃。草药是有灵性的,要心悦诚服才有作用。那位中医既然不相信中药对肿瘤有治疗作用,我为怎么还要吃他的药?他不是认为病人没有选择的权利么,我倒要偏偏选择不吃他的药!
我的情绪还在〃兴风作浪〃,难以平静。出师不利啊,〃不化疗〃的想法,不仅没得到一点认可和支持,而且,一脚踢出去就给挡了回来,我当然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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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8日 再次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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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小鹰陪我去华山医院复查,做CT,做B超,做胸透,还要验血,查各种指标。
原定,复查后立即进行第三次化疗,我不仅拖延了复查的时间,而且,还蓄谋着抵制化疗,所以,一踏进华山医院,我心里就发虚,像个没完成作业的学生害怕进课堂、见老师。昨天,在龙华医院虽然碰壁,我却不死心,晚上给华山医院中医研究所张新民医生打电话,约定今天复查后再去找他咨询。认识张医生是皮肤科的方医生引见的,手术后,方医生把张医生带来病房看我,一方面,我们都是〃黑兄、黑妹〃,只要有这层关系,一见如故,五湖四海皆兄弟。另一方面,当时方医生就认为要用中药配合化疗,请来张医生给我号脉、开方。现在,我是得寸进尺,又想在张医生这里得到对〃拒绝化疗〃的认同,当然,最好他能给我开药,接受我的托付。
做完体检,找到张医生,他请我们在干部病房底层的茶室小坐。张医生长得清清爽爽,为人柔心弱骨,为医行云流水,说话慢条斯理且有几分保留,特别对我这样的病人,他说话更加小心了,譬如,谈到我的病情,我自己再三强调,我的病变细胞属于早期:〃书上说,早期胃癌,可以不用化疗。〃
张医生不予否定,却换个角度说:〃其实,癌这个东西只要查出来,就很难区别是早期还是中期。无论如何,化疗是把握生命的一次机会。陆星儿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的最好时机?!〃
我强词夺理:〃我不是放弃机会,只是想争取另一种机会。我哥哥讲,他们单位一个老同志胃癌手术后不能做化疗,一直吃中药,已经四年了,还活得好好的,这说明中药是能够抑制肿瘤的。〃我语气急迫,还有点强加于人。
张医生的对话仍不慌不忙:〃中医治癌症,不是说绝对不可能,但西医的化疗,终究是经过大量临床试验、效果明显的治疗方法。〃
看来,张医生的立场也倾向于做化疗,他不会自告奋勇地站到我一边的。我有点沮丧了。而且,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早期癌症,也被他一口否认,并说出对我极为不利的事实:有可能是中期……
再去见为我做手术的黄广健医生。我感到两条腿都有点飘飘忽忽了。但说好复查身体时要和黄医生照个面的。今天,正好是黄医生看专家门诊。黄医生是位年轻的医学博士,普外科的主治医生,和我是老乡,南通人,他对我的关照不同一般。正因为不一般,我更加不能指望黄医生的赞同了。
快近中午的时候,才轮到我看病,在转不开身的小屋里,黄医生热情地接待我。我有自知之明,不化疗的想法在黄医生这里是绝对行不通的,说什么理由都是白费口舌。果然,黄医生简明扼要地说了两点意见:〃第一,在中国,胃癌的治愈率最低;第二,最低限度必须口服化疗药物。〃黄医生已经把话说到底了,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而且,他马上打电话,帮我了解一种进口口服药的价格,并负责地将药名、价格写在纸上,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上。我拿着那张小便笺,木然地坐在黄医生面前,无话可说了。
坐上回家的〃隧道四线〃,我同一只瘪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座椅上,精神疲惫,灰头土脑,像个一路溃退的残兵败将。我靠车窗坐下,把头枕着椅背,希望能随着车子的颠簸稍稍睡一会儿,把化疗不化疗的烦恼暂时扔到脑后。但累到了极至,虽四肢无力,脑子却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活跃,每个医生的表情、每个医生的台词,就像过电影,在脑海里不停地闪回。龙华医院那位医生在我们告辞时,挖苦地劝告我一句:〃你是作家,比较自以为是,写作是可以由着你自己,天马行空,但生了病,就得老老实实听医生的,为什么医学院要读五年才毕业,不是没道理的。〃当然,他的〃挖苦〃、〃不满〃都是善意的,但他误解了我的不肯〃听话〃,我没有不尊重医生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倒是医生缺乏对病人的体会、体察,缺乏个性化治疗,每个病人都是一个个体,同样的病,可内在的情况,是千差万别的,治疗不能千篇一律,尤其像我这种有主观能动性的病人,医生应该听听我的想法。可我知道,我现在的做法,就像一个不服从老师管教的学生,有点大逆不道,毋庸质疑,肯定是〃学生〃不对。没有人会换个角度想一想,也许学生的不听话,是因为老师的管教有问题。我是做过学生的,我有体会,老师只是一个统称,老师不代表正确、不代表真理,老师是分类的,有优秀的,有一般的,也不乏差劲的,所以,听话的学生,不见得好,不听话的学生,也不意味着是坏孩子。做过学生,我有发言权。可我第一次做病人,没有经验,能否以此类推?
我的心茫然了,仿佛钻进一条走不到头的隧道。
四线车缓缓地开进隧道,果然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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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9日 最难忘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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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仍毫无睡意。捧一本书定定神,还是丰子恺的散文集。
出院回到家,床头一直放着安忆借我的《丰子恺散文集》,我没问过她,为什么单单要把这本书拿来陪我养病。也许,安忆只是信手拈来?不,这不像安忆,她从不会随意地待人接物,尤其对家人、对朋友、对书籍,她更是用心细致。把丰子恺散文一篇篇读下来,我似乎明白了读这部书用来养病的好处,丰子恺先生对生活风趣的眼光、田园的心态,以及他作为父亲的舔犊之情,如春风化雨,总能让人会心地微笑,读着、读着,心里自会滋养出有灵有性的东西。而对于有病的人,微笑、春风和灵性,比药物更重要。
可今晚又不能入眠,是我的胃突然出了问题,丰子恺先生的文章、漫画再幽默,好像都帮不上忙了。
自从手术以来,我仅剩的那一块胃,除了能感觉它体积小盛不了东西以外,没有了以前那些隐痛等不舒服,就像一座熄灭的火山,沉寂了,安静了。有时,朋友来电话问候:〃你心情怎么样?〃我的回答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心情了,只有'胃情'。胃好,我一切都好。〃不是玩笑,真的,只要不闹胃,我会觉得每天都幸福。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躺下不多一会儿,胃突然像烧着了一样,好像有东西在作怪,一股灼热的涡流在腹部打旋,又时而上升,烤着胸肺与气管,热热地憋在喉咙口。我害怕了,我以为那种烧灼感,一定是胃部出血的缘故。难道,前两次化疗没能杀死那些残存的〃癌细胞〃,它们又开始闹腾了?!难道,是我的胃在提醒我、警告我,你不能不听医生的话,不能自作主张地停止化疗!
别想那么多了,得赶紧先把灼热制住啊。
但身边没有胃药,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药。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让〃气功〃助我一臂之力。我立刻侧身躺成一个弧度,然后深呼吸,把充足的空气吸入体内,停在丹田处,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好像〃用力呼吸〃能保治百病、救助一切。在住院时,哥哥曾教给我这个办法,他说这是气功的基本动作,能缓解情绪、能催人入眠。回家,我也翻阅了有关〃气功调摄养生〃的一些资料,老子《道德经》所说〃虚其心,实其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以及庄子的〃吐故纳新〃,《内经》的〃呼吸精气〃,就是以呼吸锻炼为主的一种流派。
可我一遍遍地吐纳,怎么呼吸,都压不住来势凶猛的〃灼热〃。我只得下床,把南妮送来的一盘由〃菩提功研究会〃录制的、练静功的音乐带放进录音机,希望能依靠入静的佛家修持法来抑制〃灼热〃,虽然,我这是〃临时抱佛脚〃,走投无路的时候,抱,总比不抱好吧。也许,我太恐惧、太急切,而情绪的撩拨,使得胃里的那股〃灼热〃火上加油了。胃病的俗称,为〃胃气痛〃胃是表达情绪好坏最敏感的器官之一,〃胃〃和〃气〃是紧密相连的。我猜测,这些日子为决定〃化疗〃还是〃不化疗〃,我思虑过度,我忧心忡忡,是极度紧张的情绪和沉重的精神压力,把胃〃烧〃着了。我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须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要做,马上去医院做第三次化疗,如果铁了心不想做,那么,不管什么人的话,一概不听!不能让这件事再折磨自己了。〃
我翻身下床,站到窗前,把眼光送到黑沉沉的夜幕深处。我看到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微微地眨眼,好像明白我缭乱的心绪,便用无言的相视送来最遥远的安慰。我立刻闭上眼睛,感受眨眼的星星,感受习习的夜风,同时用力呼吸,渐渐地吸入星空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地让心融化在宁谧的夜空里……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只感到身体像只摇篮在轻轻晃动。我觉得窝在胃里的那团〃火〃在一圈圈地缩小。
火辣辣的灼热感终于在天亮时分消失。我几乎在窗前站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