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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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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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那股燃烧劲儿过去以后,我才渐渐感到林晓洁冷静得象块礁石,而我却激动得象只兔子。我甚至有点隐隐的伤感,眼前根本不是林晓洁,只是街上千千万万女人当中的一个女人,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女人。我想象中纯洁羞涩还略带点惊慌的林晓洁,一点影儿都没有。尤其她那么熟练地迎合着我慌乱笨拙的亲热,特别叫我沮丧。
  林晓洁有皱纹了;皮肤虽然白晳却没有过去那样明亮。当我感情冷静下来,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使我奇怪的是,在这面目已非的脸庞上,始终有一种令我动情的东西,让我想到童年的美好时光,想到明朗的天空和蓝色的大海,想到当卫生委员的林晓洁,想到英武的军装,红喷喷活泼泼的林晓洁。
  我紧紧地抱着她,使劲地寻找着。终于让我找到了是她那两只眼睛。在眼睛里你看不到皱纹,看不到脂粉,看不到衰老。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美好的一切全都回来了,我的热情又象海涛一样升腾。我告诉你,你要想寻回消失了的东西,就专看眼睛。(l。z)
  那么使我忧心的事情,来到时却又那么简单突然。我和林晓洁刮旋风似地办完了所有上面规定的结婚手续。林晓洁穿得相当艳丽,象从舞台上才走下来的舞蹈演员,整个民权街的老娘们都为之瞠目结舌。她们似乎并不怎么高兴,胖婶还恶声恶气地问了一句〃:哪个地方的?〃我说建筑总公司的。她不问单位问地方,明显地含着贬意。因此我回答时将公司两字咬得很响。
  我去了林晓洁父母那儿。我的岳父岳母有点干部和知识分子模样,可因为住在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破房里,这种模样就显得很滑稽。他们下乡以后,原来的住房被别人占去,回来只好住〃暂舍〃排队等新房,据说新房快分下来了。我以为两位有知识的老人对我不会太热情和太当回事。没想到他们对我毕恭毕敬,我随便说一句话他们就赶紧点头。他们是属于你常见的那一种没有官职权位的知识分子,老是卑下地微笑和点头,谦虚得就象刚刚犯了什么错误。
  我在那儿只待了一会儿,因为林晓洁老急着要走,说是她父母要是分了新房再来好好聚聚。
  我领林晓洁到我姐姐那儿,我好长时间没看到姐姐,我挺想她,不过我更想小孙丽。林晓洁很兴奋,她说她在业成服装公司买过衣服,那儿衣服样式新。
  还没走到业成服装公司,就被那股洋气派震住了。电子音乐轰然作响,大白天还闪烁着一串串彩灯。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穿着一身鲜艳时髦的织花毛衣,左右转动,摆着跳舞的优美姿势,吸引着路上的行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小孙丽,便快步走上前。小孙丽虽然姿势优美,脸色却不高兴。看见我她马上喊道〃:舅舅,爸爸不让我参加学校活动!〃〃什么活动?〃
  〃参观自然博物馆。〃
  〃你愿去吗?〃
  〃愿去,同学们全都去!〃小孙丽尽管满脸冤屈地说着,但那姿势却照常摆动,可见她干过多次,熟了。
  我问小孙丽现在去参加活动时间来得及吗,她说快跑来得及。我叫她马上走,她乐得一个高跳走了。她知道我敢对抗她爸,过去在一起住时,我就经常是她的保护人。
  姐姐快步走出来,我几乎不认识她了,穿戴得也象个公司经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晓洁,并亲切地和她说着什么。姐姐突然变得这么洋气使我不怎么舒服,好象她不是我的姐姐。这和给我缝补浆洗,轻柔地给我洗头洗澡的姐姐没有任何联系。但我细细一想,姐姐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过去的姐姐虽然可亲,但有些可怜。眼前的姐姐叫你感到挺了不得的。
  大嘴巴更有派头,竟戴上一架很讲究的眼镜,使他整个变了形象。他对我很热情,说我结婚他送一台14时进口彩电。他对我让小孙丽去参加什么活动不太高兴。他说小孙丽在门口那么一站,一天就多卖十几件织花毛衣。
  小孙丽泪汪汪地走进来,她没赶上出发的时间。大嘴巴吆喝着说〃:改天我叫辆小轿车拉你去,愿怎么看就怎么看!〃〃我不去,一个人去没意思!〃小孙丽愤怒地回答。
  我拉着小孙丽的手,叫她别哭,我和林晓洁把她直接送到自然博物馆找同学们。小孙丽不但不哭,还马上笑出声来,活蹦乱跳地跟着我们跑出门。
  出门我就注意街上的出租轿车,我们这个城市刚开始有出租车,据说都是外国人坐,太贵。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迎面开过来,我不怎么有信心地摆了一下手,这家伙竟然嘎地站住了。我象司令官似地挥手下令〃:上车!〃其实我的话还没出口,小孙丽早就钻进去,熟练极了,看来她经常坐。林晓洁就不行了,别看她穿戴现代化,从上车的动作来看,从来没坐过。我当然装作经常坐的样子,所以差点把脑袋撞在车篷上。
  自然博物馆是建在离城较远的海边上,车费肯定不能少了。
  林晓洁目不转睛盯着咔咔跳动的计程表,我不在乎,钱是人挣的。
  自然博物馆门口闹嚷嚷地全是小学生。小孙丽从车里钻出来,尖叫一声,小鸟一样张开两臂奔跑过去,一下融进色彩缤纷的孩子群里。你怎么也找不到小孙丽的身影,但你觉得哪个小女孩都象小孙丽。
  望着这欢乐蹦跳的小学生挺有意思,你立刻会想到你也这么大过。我念书时,也排着队伍来过这里参观。
  林晓洁突然对我说〃:陈立世,你不要我。还不晚!〃我真气坏了,无论怎么讲,此时此刻也不应该蹦出这么句丧气话。其实,这些天来,她老是在一些挺高兴的时刻说这种话。
  好象她过去犯过滔天大罪,能给我带来什么不幸似的。说明白了,不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都大半辈子了,还在乎那个!可我又不能对她说得太明白。因为她嘴上挺自卑,骨子里却咬得很硬。我早就感觉出,她一次次说这种话,实际上是对我试探她不愿我可怜她和原谅她。她是要我把她当做什么事也没有过的十全十美的女人来爱!就这个志气,我也会把她当做十二全十二美的女人来爱。
  我望着林晓洁,她现在正是这种神情,满脸涨得通红,眼睛却镇定自若。我说〃:从现在开始起,这种话一句不要再讲了。不管怎么样,我也绝对地爱你!〃从和林晓洁在一起,我的心情确实美好极了。当我气喘吁吁地蹬车子爬坡,爬得没劲儿时,一想到晚上回家以后,不再是空荡冷清的房子,而有一个妻子在门口迎我。她给我擦汗,给我掸身上的灰,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坐在一起数理我一天挣来的钱,一张一张把那些揉皱的钱理齐,然后,我们就亲热。
  我们的街道主任警惕性很高,她鬼头鬼脑地在我们家门口溜过好凡次。她在这方面特别认真负责,一个女人突然住进一个男人家使她昼夜不安。其实她知道我和林晓洁已经登记,但在她心里,登多少次记也不算做一回事,必须大张旗鼓地摆宴席举行婚礼,男女才能到一起。
  我当然要大张旗鼓地结婚,轰轰烈烈地庆贺一下,而且绝对要超过20来岁的青年。只要你心里想得开,什么样的损失也照样捞回来。我看出,林晓洁也是我这个劲儿,她除了上班以外,所有的时间都在拾掇家。我每天晚上回去,家里都要变一个样。她挺有能耐的,把工地上的泥瓦工都请到家里,地面抹得象跳舞场一样明光锃亮,斑驳的墙皮也弄得雪白溜平。最使你难以置信的是那个肮脏的厨房,竟镶上了亮晶晶的瓷砖。如果光看厨房,你绝对会以为你到了高级宾馆。各种各样的沙发、茶几、立柜等新式家俱也陆续进了门。昨晚买来了席梦思床。在那松软而富有弹性的床垫上,我们俩快活得象个孩子,忘乎所以地兴奋了一宿。
  昨晚是我们在一起以来的最美好的晚上。
  我把车子推进院子时,她在宾馆一样的厨房洗头,黑亮的发丝被她扑弄得蓬松地披散。我进门正好看她一个侧面,一下就使我想到10来年前她在花园里复习功课的早晨。女人最好看的时候是刚刚洗完头,被热水浸过的脸蛋喷放着青春的红晕,自由飘洒的发丝显露出自然的美。
  林晓洁拿起梳子要梳头,我几乎是冲过去夺下她手里的梳子。她有些愣怔,说这么凌乱地披着头太不象样子。我说就这个样才太象样子,要是梳整齐就全完了。
  吃饭、刷碗或是干什么,我一直要她这么飘洒着头发。她不习惯,老是往肩后甩着发丝。这个动作更美得我受不了,我完全回到20来岁,因此,我觉得她也是20来岁。
  人动感情时就拥抱亲吻或做一些其他激烈的动作,但人最动感情时却是默默不动。我让林晓洁侧着坐在我旁边,任我长久地注视。她感觉到我内心的东西,便有意地拍松头发,用各种动人的姿势侧给我看。
  我感情大涌,开始对她讲我内心深藏着的爱恋。我什么都讲,讲在煤场抬煤时见到她的瞎想,讲那个小红本本,讲后来发生的各种事情。我告诉她,我本来是个粗野的人,只因为有她和其他和她一样的好人,我才变得不那么粗野。我象一口气喝了好几瓶烧酒,醉得完全不懂人事,该讲的不该讲的全一古脑地讲。
  一个人要是把内心的一切都掏给另一个人,那就等于把脑袋给了人家,那你算完了。可对林晓洁,我决没有这个戒心。我一直讲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林晓洁眼泪汪汪的整个脸蛋都叫泪水泡透了。她死死地抱住我,坚决要我睡一觉再到乡下载鸡蛋。
  我说我坚决要去,一天不能拉。现在我一定要拚命干,只有这样才能买摩托,买汽车,买新房。
  咱不住这修修补补的矮房,咱要住高楼,高楼旁边有花园。
  我干了大半天,确实有点不行了。蹬车的两腿开始发软,把车子的两臂开始发酸。最叫我无可奈何的是两只眼睛,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我老看成两辆。关键是近来车辆越来越多,多得我有点干不下去了。国营的集体的个体的城里的农村的,各种各样的汽车全部开动,越来越没有自行车的位置。形势逼得你必需鸟枪换炮,否则就活不下去。
  车子突地晃了两下,我浑身一惊,毛骨悚然。难道我真支持不住了?我大声咳嗽两下,咬牙抗挣,因为我不习惯屈服于这些。但是我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使我吃了个大亏。当公路上汽车轰隆隆地跑动,越来越多时,你千万不要慌,要沿着你应有的位置行驶。一旦你害怕或是出于好心,往路边躲闪,那些可恨的车辆就毫不犹豫地占据你的地方,不再想到你的存在。这样,在前面拐弯或路面狭窄的地段,你就会被挤出路边!
  我正是犯这样的错误,好心地往路边躲闪一下,当然我不是害怕,所以我以后再也没第二次犯这样的错误。当一连串气势汹汹的卡车朝我躲出的地方挤轧过来时,我明白过来已晚了。正好前面是急转弯,我唯一的出路是路外面。特别是那烟尘滚滚的车轮贴着你压过来,你别无选择。我担心的并不是生命,而是满载的一车鸡蛋。你也许会骂我舍命不舍财,可舍了一车鸡蛋逃脱,我会为我这无用的生命更痛苦。
  我拚力地往车外一跳,想趁自行车没翻倒在坑坑洼洼的路外面时,用力扶住它。想得容易做时难还没等自行车翻倒,我先跌倒在地上。一刹时,我看见满载鸡蛋的自行车从公路边朝我倒过来。我什么也不顾,迎着倾倒的自行车滚上去。整整一车鸡蛋呼地压在我身上,冰硬的车身和货箱棱角陷进我的皮肉里,使我一下子喘不上气来。不过我却乐得发疯,因为我没听见一个鸡蛋滚到地上的声音,由于我这个肉垫的缓冲倾倒的车子也没一点声音。问题是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喘一口气都觉得比前一口气少一些。这样下去,势必会一点气也没了。我觉得被什么东西拤得喘不上气,但拤的又不是脖子,这更令人难受。
  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轧得地皮颤动,我的脑袋憋在货箱下面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开车的家伙大概也看不见我,顶多看见一辆装着货箱的自行车斜躺在路旁。我愤怒已极,要是有手榴弹,我就把所有过路的汽车炸毁,管它什么样的汽车!我试着挪动一下身子,觉得挣扎出来没问题,但必须毁掉鸡蛋。挪动身子时才知道货箱角戳进我的胸口窝,喘不上气来多半是这个原因。
  我尽力错开一下位置,感觉有点好受。我暗暗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离开车子。天挺冷,身下面的地面透出砭骨头的凉。幸亏天冷我穿得厚一点,要是夏天早就皮开肉绽。路面老是轰隆隆地滚动着车轮,大概这辈子不会有人救我。我一口气一口气地死挨,一直挨到天快黑。换一个人绝对完了!我已经不指望有人来帮我,便鼓着劲儿想法找出路,倒霉的是越活动越压得紧。不过我总算是活动出两只手,并碰到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我就用手指一直把这块石头抠出来,10个手指头全磨出红肉来。最后我把石头艰难地挪到身旁,顶住鸡蛋箱子,才十万分小心地把身子挪出来。
  脱出身子我站不起来,下半身麻木得象石头。更厉害的是,我不敢大口喘气,一喘就象有玻璃碴子插着胸口窝疼。我有些慌,以为是肋骨断了,骨茬插进胸口里。但我咚咚地敲两下觉得没问题。接着我就发狠地敲着我两侧的肋骨,我觉得前胸那儿大概压瘪了,只有狠敲两侧才能使它鼓起来。我果然敲得可以大口喘气了。
  糟糕的是自行车链子断了,只能往回推着走。推就推,鸡蛋一个没损失已使我斗志昂扬。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推着沉重的车子。装满货的自行车好骑不好推,腿胳膊包括脊梁都得使劲,每一步都得紧紧顶住时刻倾斜过来的车子。然而我一想到林晓洁会在家门口焦急地盼我,便浑身是劲儿。天完全黑了,那些可恨的汽车却依然不断流,车灯晃得你眼花缭乱。但这次我是坚定不移了。
  我渐渐发现我就是累死也得不停地往前推,直到路边有个墙根或是树干什么的,才敢停车,因为车梯扭弯了。我只有拚力前行。黑暗中,我猛地听到林晓洁喊我:〃陈立世--陈立世--陈立世。〃这简直象嘹亮的军号,叫我又激动又有劲儿。迎着她扑过来的身影,我喊道〃:车子坏了,不能停!〃她马上扶住货箱,和我一起往前推。她说她顺着城里通往乡下的公路一直走,直到看见我为止。要是看不见我,她一直走到不能走了为止。
  我实在是全世界最有福的人。我说:〃你不用走也能看见我。〃她不吱声了,而且好长一段时间不吱声。我想回过头来看她,但很困难,因为我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滚动的车上。
  刺眼的车灯一会儿让我们浑身金光闪射,一会儿又把我们沉入黑暗之中。
  突然间,林晓洁轻声说〃:陈立世,我要是什么都对你讲,你还能对我好吗?。〃〃更好!〃我用尽全力拐了一个弯。前面,亮出一片闪烁的灯海。那是我活了半辈子而且还要活半辈子的城市。
  1987年3月7月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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