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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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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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对我说:〃你姐夫要找人给咱爹妈的坟修一修,要多花两个钱,镶上瓷砖。〃我对姐姐说:〃你放心吧,我保证平平安安地不会再出事。〃我心里确实也这样想,我今后绝对听姐姐的话,尽管姐姐这几年为姐夫的乱事不怎么象过去那样顾我,可我一定要一辈子顾我的姐姐!
  你做梦也想不到,姐夫能把厂长的小舅子李金贵请到家里喝酒,他们过去真枪真刀地打得要死,现在却亲兄弟一样坐在一起。李金贵从车间主任调到供销科当科长,后来清理三种人,他和我姐夫一样被调查来调查去地好一顿整,结果从供销科长变成科员。不过,实权还在他手里,据说这家伙有工作能力,离了他服装厂就玩不转。另外,他的姐夫还是厂长。
  因此,我姐夫专请他来。再加上两个人同病相怜,都一肚子冤屈,所以谈得极投机。
  同李金贵打个照面,这家伙竟没认出我,还亲亲热热地和我握握手。我有点不太自然,再是我姐夫没怎么强留我喝酒,我赶紧退出来,回到我的小屋子里。我的手心里还沾有李金贵手掌那粘湿的热度,不怎么太好受,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挺滑稽的。
  姐夫和李金贵谈到半夜,大概谈出个结果来。姐夫送李金贵回来后,还乐颠颠地哼着小调。
  姐夫忙忙碌碌地倒弄起布料和服装,不过你什么也看不见,似乎他还是正常上班下班。但我感觉出他大概挣了不少钱,而且他换上了一套高级布料的西服,打着彩色领带,象个什么公司的经理。使我感到不快的是,他对我闪烁其辞,从不谈他正在干什么。我其实并不想探听他挣多少钱,沾他什么光,可是,一家人之间耍这种鬼心眼儿,我非常厌恶。
  晚上,姐姐在屋里压着声音和姐夫吵吵,说姐夫对我不够意思。姐姐骂姐夫心太毒,看钱眼红,连一家人都不管。
  〃弟弟遭了这么多年罪,30多岁还没个对象,你心眼儿长肋巴条外面了!。〃姐姐小声抽泣。
  〃立世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能老靠着咱,再说他会干什么?你当这是推车拉鱼捡破烂!。〃我真想一脚把门踢开,并当场把卖鱼分给我的几百块钱摔到姐夫脸上,这个可恨的大嘴巴,原来是这么个玩艺儿!
  当然,我没把门踢开,因为屋子里不光是大嘴巴,还有我姐姐。
  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姐姐笑吟吟地对我说:〃你姐夫这两天工作挺忙,他老为你操心,说是卖鱼那个活还可以干,他想给你介绍几个熟识的渔船,叫你去挣点。〃我惊讶得都不会说话了,要是换别人,我大概都能骂出什么来。我气得甚至想哭,我做梦也想不到姐姐会如此为姐夫涂脂抹粉。
  我平生第一次能这样平静地说假话,我大概还笑了两下。我说我们工厂忙极了,奖金大大的有,比卖鱼挣得多。说完我赶快离开姐姐,我怕我再往下能说出不好听的。
  其实,我面临的形势很不怎么样。我们那个可恨的工厂突然要完蛋了,连工资也开不出来。那个宽厚的一把手召开全厂大会,垂头丧气地承认竞争不过别的造船厂,他承认他水平低,跟不上新形势,今后一定要下定决心,搞好改革,振兴红卫造船厂。最后,他公开宣布要减少过多的工作人员。从现在开始起,工厂鼓励工人往外单位调动。女工暂时回家休长假,按百分之七十开支――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在资本主义国家,早把你们撵回家失业挨饿。我有些恐慌,去四海造船厂已不行了,人家干得火红,会竞争,现在全安上新机器设备,根本就不用原始的木工锛子。 
  捡破烂也不行了,破烂场被民政局管理起来,只允许家庭确实无生活来源的人去干。另外,各个工厂里的领导不知怎么睁开了眼睛,垃圾里的值钱东西少了。
  当然,在城里垃圾箱捡废纸还可以。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钻垃圾箱,饿死也不钻了。大嘴巴说我什么也不会干,我非要干出个样来不可。我这样想并不是赌什么气,我对自己非常清醒:大嘴巴贬低我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文化不高,没有门路,头脑大概也不精明。然而,我有吃苦出力的能耐,这个时代已瞧不起吃苦出力的笨蛋,但我已长就这么个样了,还能退回去重长?
  这个世界象我这样低水平的人大概不算少,难道都去自杀?问题是你已经活了,就要活得有力气些。
  张一锛挺沉着,他告诉我,偏远渔村造船厂需要刨锛子的木工,并且工资可观,一个月给3000块。他要打行李卷儿到那里去,如果我愿去,他带我去。他说他愿意带我,因为我不仅干得好,还干得快。凭这两下子,走遍天下!
  我很感动,使劲和他握手。我说我先闯闯别的路,如果闯不开,我会去找他。我请他到酒馆里大喝一顿,感谢师傅传授给我的技艺。张一锛喝了儿两酒后,感慨地叹道:〃咱这些耍黑手爪子出力的,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我说我要是有儿,决不能叫他象我这么活法,但我自己却非要这么活下去,而且非要活出个样儿来!
  我实在是太气愤了,我老觉得有人指责我活得没什么意思。
  在跟大嘴巴倒弄鱼虾时,我就注意市场上有这么一种行当:下农村收购鸡蛋进城卖。有一个小子一天收1000来斤,用自行车带回城销给小贩子,一下子净得十几块。他告诉我,鸡蛋有的是,关键是往回运,他骑自行车只能带1000来斤。不过,这小子有美好的理想。他说他先用自行车干,钱攒多了买摩托车干;钱再攒多了买汽车干;钱再攒多了。你简直就不敢往下想,再想下去全世界都成他的了。
  这小子还告诉我,关键是能不能拚到底。这个活太苦了,从城里骑到农村,往返将近2000里地,再加上走村串户收鸡蛋,早晨四点就得蹬车子,一直蹬到摸黑回城。有很多人干不下去,累趴下了。好处是这个活永远兴旺,而且热天鸡不下蛋时还可以带青菜水果。城里人都象发疯一样馋这些东西,你带多少他们买多少,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苦干一年,保准能买个大摩托。
  我被这小子讲得心动,恨不能立时大干一番。我要干就干出个高水平,至少一车带150斤鸡蛋。用姐夫那辆破自行车带鱼,我一车带过2220斤。最关键的是,不管多苦多累,我绝对能拚到底。我第二天就干上了。
  出了城市以后,路面便象海浪一样起伏。这却正合我的胃口,你咬牙鼓劲蹬上坡顶,随之就是一泻千里的享受。不象城里那平坦的马路,叫你永远不死不活地提不起精神。这种大紧大松,大苦大福的路程,给我带来极大的乐趣。我骑的是新买的加重自行车,黑亮的漆面和耀眼的电镀光使你赏心悦目。树上的小鸟啾啾鸣叫,路边的绿草伴着一丛丛小花;飞转的车轮发出呜呜的风响,清凉新鲜的空气让你想起喝完冰镇汽水的滋味。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你怎么活都有意思。
  跟着那个小子跑了几趟,我更是轻车熟路。进了村,我也会大爷大娘大姐大妹大兄弟地亲热个不停,大红皮鸡蛋很快就装满了车上特制的木箱里。往回骑车虽然如牛负重,但心满意足的心情又使你忘记了劳累。
  不知为什么,我干什么都能干出兴趣来。即使最没有兴趣的活,我也会兴趣得要命。抬煤我能抬出扁担颤悠的滋味儿,捡破烂我能捡出冲锋陷阵的劲头,刨锛子更不用说,那锋利的锛刃,那飞卷的木花,那高超的技艺,都使我象喝酒一样上瘾。看来我就是个出力的命,我属牛,老天爷派我下来就是靠力气吃饭。
  现在摆弄鸡蛋,不几天就摆弄出感情来。我的手掌摩挲着圆乎乎的鸡蛋,别提多么舒服。别看这些怕碰怕碎的东西,要是摆弄熟练了,简直就象活了似的听你指挥,怎么拿怎么放就是不碎。特别是你上坡下坡,曲里拐弯地奔波百十里地;鸡蛋收进箱里多少,拿出箱子还是多少,一丁点皮儿都没破。你就会感到说不出来的骄傲,说不出来的自豪,说不出来的了不起;你就会觉得你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我最多一次带16999个鸡蛋。所有的人都绝对地不相信我能安全回城。我不但安安全全地回到城里,而且还是完整无损的16999!
  鸡蛋卸完后,我浑身的劲儿反而更多了。没办法,我只好骑着空车在城里一条繁华的大街又转了一圈。我的心里美得象吃了16999个鸡蛋,就是吃了16999个鸡蛋也美不到这个程度!
  更美好的享受是回家以后,身子往被窝里一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完全象钻进香喷喷的面包里面,连梦都不做一个。
  当然,也有不那么妙的时候。比如说得病,我从来就不得病,可得一次病就能要命。我得的病主要是感冒,前兆是嗓眼儿发痒:嗓眼儿一发痒就坏了,紧接着就是头疼噁心发烧。过去感冒我从不吃药,我认为感冒就是凉着了,只要出一身汗就解决问题。因此,越有病我就越拚命,干得大汗哗哗往外流,把感冒菌从汗毛孔里冲出去。后来我才发现这个方法没有吃药合算,如果嗓眼儿发痒时吃下两片药,什么事也不会有。有些东西你不服不行,就是灵。也许我过去不吃药的关系,所以吃什么药都特别有效。最特效的是新诺明片配扑热息痛片,一吃就好。我把这两份药揣在身上,就敢放心大胆地感冒。
  一次我正跑在半路上,嗓眼突地痒起来。我赶紧掏出药片,连车子也没下就往肚子里干吞。第一个大上坡我先咽下新诺明,第二个大上坡我咽下扑热息痛。两种药挨得太近大概能起化学反应,我不是一点知识没有。没想到两种药片全粘在嗓眼儿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怎么使劲也没用。这使我难受得要死,还不如得一场病。更倒霉的是前后多少里没人家,叫你一点希望都没有。又蹬上一个高坡后,我跳下车子。这可恨的药片把我气坏了,我开始发疯一样地晃头、扭脖子和蹦高,想用下跌的惯力把药片震下去。可丝毫没用,那药片完全象长在我的嗓眼里面,岿然不动。
  你绝对想不出我最后是怎样吞下药片的。我告诉你,我是喝海水吞下去的。因为我一下想到山坡那面是海。我大概对你说过,全世界最难喝的是海水。可当你出现比喝海水还难受的滋味时,海水就挺好喝的了。
  也许你听我讲这些感到烦躁和莫名其妙。可我有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人可能有享不了的福,但绝对没有受不了的苦。
  如果一个人除了睡觉就是干活,一刻也不停地干活,那他决不会有什么忧愁和痛苦。问题是你不能每分每秒都不停歇,即使是钢铸铁打的机器,也得停下来浇浇油。我最不好过的时候是累乏后的休息,尤其是在村边和有人家的路旁休息。当你听到鸡鸣鸭叫孩子哭笑,当你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给干活回来的丈夫拍打身上的土,你一下就想得那么多那么远。农村现在富得参差不齐。有的富得叫你怀疑,就象捡了银行经理掉的钱包,又买汽车又盖楼,那楼盖得象东区的日本房,相当讲究;有的穷得难以相信,茅草顶,黄土墙,又小又暗的门窗,挂着个1000年没洗的破门帘子。
  收鸡蛋必须到穷村,盖高楼买汽车的富村决没有鸡蛋卖给你。我对穷村特别有感情,这倒不是那里有鸡蛋,更主要的是那里有人情味儿。在富村,你绝对看不到小媳妇给干活回来的丈夫拍打身上的土,更听不到热热闹闹的鸡鸣鸭叫。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人把饭桌端到院子里,老婆孩子,热汤热水,真叫你眼热。我孤零零地坐在草坡上,嚼着随身带的冷干粮,心里不太是滋味儿。有时候我猛然地慌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30多岁了吗?我怎么能30多岁!好象从童年到30多岁之间,我昏睡了一觉,现在才醒过来。我突然冒了一身冷汗,我觉得我完了,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地活到死。生活当中有这样的事,有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就这么活过来的,一辈子没成家。我们叫他老童子。
  人们背后说,老童子这一生没亏过嘴,净吃香喝辣的--一个人,好生活!但我决不愿独自一人过好生活,一个人吃得再好喝得再好也不会有意思。我发现那个老童子也觉得没有意思,他从早到晚阴沉个脸,似乎很痛苦。老童子很有钱,这家伙过去是挺了不得的人,激烈革命那阵还批得挺出名的。他后来补了不少钱,有人说上万。但他却出来捡废纸什么的,满城转悠,从这个垃圾箱到那个垃圾箱,干得有滋有味儿。
  我深深地感觉到,老童子并不愿这么独自过活,他一定有过什么不幸的经历,才使他这样。然而,老童子不说,不露;你怎么套也套不出他一句话来。只有一次,我们俩捡废纸撞在一个垃圾箱里,突然就说起动感情的话来。我说我从来没哭过,他说他从来没笑过。我当时就一下子断定出,他一定有藏在心底下的痛苦。我想趁机和他说下去,老童子却再也不说一句了。
  为此,我带鸡蛋再累,也骑到没人烟的野外路旁休息,最好是骑到荒凉的海边。一望无际的海真是个奇妙的景致:如果你充满了痛苦和忧愁,一下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如果你充满了欢乐,却又觉得更加欢乐。在海边,你永远也忧愁不起来,那坦荡而开阔的气势,使你呼吸畅快,心胸豁亮,觉得忧愁和痛苦是件丢人的事。
  当我把鸡蛋从无数个大爷大娘大兄大弟大姐大妹们的手里收过来,便一分钟也不想在村子里待。我怕看他们吃饭时的相互亲热,怕看到他们故作恼怒的调笑。男人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汤热饭,女人在旁边说〃:再来一碗吧,看你这头牛累的!。〃这都能要了你的命。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蹬了一天车子,回到家里,一个女人给我端上来热汤热饭,说〃:看你累的!。〃我当时就能掉转车头,连夜还能带一车鸡蛋回来。
  奇怪的是,我喜欢穷村,却向往富村,我奋斗的目标是比富村还富。要让我在穷村里过一辈子这种生活,我绝对接受不了。
  这真叫我矛盾得不行,我喜欢的,却不向往;我向往的,却不喜欢。我只好拚命地往海边奔。
  我把车子停在靠近海的公路旁,然后飞也似地扑向海滩,淡黄色的鹅卵石被海浪冲刷得又光滑又干净,任你摊开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倒。城市里面绝对找不出能让你躺下来的干净地方。
  当你把蹬车子蹬得灌了铅一样重的双腿贴到海滩上,贴到被阳光烤热的鹅卵石上,你就会清楚地感到聚在腿肚子上的血刷刷流动,又均匀地流满全身。这时你再抬起头,望着天海交界的尽处,望着雾气缥缈的地方。你的那些美想便油然而生,你头脑就会闪出理想、前途和未来这样了不得的词儿。尽管你那些理想其实很荒唐,完全是想入非非,但你此时也雄心勃勃地觉得肯定能实现。
  我已经在工厂里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并到工商管理所登记,领取自负盈亏经商的证明。厂方明确宣布:一切国家规定的劳保福利待遇全部取消。也就是说我有病或是我的家属有病,都得自己花钱治疗;我的全部经商劳动不能算做工龄,不能做为晋级和退休的工龄根据;我不得领取每年国家颁发的冬季取暖补助费;我不许。我说我明白,因为这一切我只要多蹬两天自行车就全有了。另外,我相信我不会得什么必须去住医院的大病,我也没有得病的家属。我忘不了母老虎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儿,干活累不坏人!〃我真想母老虎,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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