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奔李金贵家而去,正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四合院里的三户人家大概都在院中间摆弄冒烟的炉子。总之,我一闯进院内就觉得众多的人影晃动。但这丝毫没使我退缩半步,此时我热血沸腾,即使是一个团的兵力也能打个人仰马翻。我进门第一眼就看见李金贵,这家伙正抄着手站在院中间。个头和工作服还和昨天一样,只是脸比昨天胖了许多,一刹时我明白这是我那两巴掌的结果,心里有些快意。
也许我闯进院里的速度太猛,有点杀气腾腾,刷地一下,四合院立刻清静得光剩下几个冒烟的炉子和李金贵。李金贵倒挺硬气,随手抓起一根火钩子并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这家伙倒霉的是对我的胆量估计错了,他认为我会在尖长的捅火铁钩面前停住。谁知我不但没停住反而用更快的速度冲上去,快得他还没把火钩子挥动起来,就被我打翻在地。这是刘剑飞传给我的一手当对方突然掏出刀、匕首和什么凶器时,一定不能发愣或考虑什么,要用最快的速度迎上去;否则,就用最快的速度逃走。
李金贵看来是打过架的,他跌倒在地还没丢掉火钩子。可在我面前就不顶什么了,没等他明白过来,我就踹上一脚。这一脚本来可以踹断他的肋骨,但我突然涌上来一股恶作剧情绪,要慢慢地折磨这个家伙,象猫摆弄线球那样,先逗弄他一番。因为这家伙尽管挺凶,但没什么真本事,这一点我一眼就看出来。
我一脚接着一脚,踢得李金贵满地打滚儿,把一个炉子撞倒,烫得这家伙扔了火钩子。使我能从容地逗弄他,还得感谢这个四合院,完全象关门打狗一样。四合院里的人此时全都钻进各自的屋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世界上最胆大和最胆小的都是人。
猛地,我背后响起一声沙哑的怪叫,于此同时,我的一条腿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住。这使我大吃一惊,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老东西跪爬在地上,干黄细瘦的手臂死死缠住我,怎么也挣脱不开。说实话,我并不是挣脱不开。这个只剩下干瘦骨架和一嘟噜皮的老东西,绝对经不住我一拳。
但我总下不了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一个老太太动拳。这老东西以为她胜利了,一面死死抓住我的腿,一面嘶喊〃:金贵,快跑哇!。〃金贵并不跑,这家伙看到他老娘缠在我腿上,立即红了眼,疯狂地扑上来同我厮打。我只好拖着老东西招架。那老东西竟然相当顽强,你简直就不能相信她会有那么大的劲儿,完全象一棵死疙瘩树根子盘在你腿脚上。
李金贵一下子抓住一支铁锹柄,便凶狠地朝我头上打来。
我抡起胳膊一挡,咔地一声震响,铁锹柄飞出李金贵的手。我乘机大喝一声:〃李金贵,你小子睁眼看看我是谁!再动一下我就要你老娘好看!。〃李金贵傻了,望着飞到窗根下面的铁锹柄发呆。这家伙被我的能耐吓坏了,真按着我的喝问做了。他开始胆怯地用眼睃我,动也不敢动。这家伙一定把我当做市里的一些出名的打手,当时,我们这个城市突地涌现出一批敢打敢拚的英雄好汉,时常聚众斗殴,大打出手,连革命战斗队也治不了他们。
〃哥们儿,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李金贵开始做出可怜的妥协状。
我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因为缠在我腿上的老东西更加疯狂,不但手脚盘动,还歪着脖子用没牙的嘴咬我腿肚子。
〃妈,你松手!〃李金贵喊了一声。
这一声喊使我有点吃惊,想不到李金贵这家伙还能喊出一声妈来。在我心目中,他是个比阶级敌人还阶阶敌人的坏蛋。
这样的坏蛋是没有爹妈姊妹的。
我不由得有些可怜起这个家伙,我想起他也有个姐姐。我这个人有时挺重视这方面的感情。
问题是那个缠在腿上的老东西不知死活,反而变本加厉地撕缠我。
〃妈!松手!〃李金贵有点烦躁地大喝一声。
老东西刷地松开手脚,战战抖抖地站起来,小眼睛警惕地斜着我。
〃你回屋去!〃李金贵挥了挥手,看来他在家里挺有权威,连他妈都得听他的。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俩,另两户人家还是没动静,不过,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却贴着大大小小的脸,象扁平的玉米饼子。
李金贵开始和我套近乎,先是递烟给我抽,后又邀我进屋里坐,甚至还提到吃午饭。看到他满身灰土和青肿的脸,却又说着恭敬我的话,我有些不是滋味儿。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尽管李金贵这家伙样子很卑琐,但那低三下四的态度却叫我受不了。再这么下去,我就无法愤怒。幸亏这家伙一面说软乎话却又露出琢磨打探我的神情。原来他不怎么明白我为什么打他。
我借机把脸一横,直截了当地点出孙业成的名子。警告他说,要是再动孙业成一指头,就把他家砸乱踩平。而且我还强硬地命令他立即放孙业成回家。我以为这家伙会连连点头答应。
谁知他却说不行,因为孙业成是反革命,释放一个反革命他说了不算,即使说了算也不敢释放。
我气坏了,威胁他说,只要他再敢说一个不字,立即叫他腿断胳膊折。可是,这家伙却勇敢起来,不断地表示,打死他也不敢释放。不过,李金贵看我真要来狠的,便又再三解释说从今后决不动孙师傅一指头,并让大夫给孙师傅治伤。总之决不让孙师傅再遭一点罪。
这家伙一口一个孙师傅地叫唤,把我的气愤也弄没有了。
另外,我感到确实是打死他也放不了我姐夫。
从李金贵的四合院走出来,我有些趾高气扬。我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能凭着一身武艺打天下。这实在得感谢刘剑飞,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我有些想他。
大街上挺热闹,红旗飞舞,战歌飞扬。各种各样的单位全都在高声广播革命理论,成千上万个喇叭在我们这个城市轰鸣。
钢铁厂的高炉顶上安了个全世界最大的喇叭筒,是工人们用一个象房子那么大的大钢罐改制成的。这个大喇叭广播起来,绝对地惊心动魄,方圆几里地全是雷声滚滚,你什么也听不清。再加上喇叭筒顶上写着5个大字:钢铁广播站。简直就所向无敌,百战百胜。
我在这充满革命战斗的吼声里走动,浑身不断涌起力量,这力量又顶得我老想挥拳踢腿。我突然想和谁打仗,打仗实在是件叫你兴奋得发疯的好事。我盼望有一大群阶级敌人冲过来,让我痛快地拚打一顿。当然,眼前的阶级敌人很多,各单位门口经常摆着一溜弯腰低头的坏家伙。但他们都老实得要命,象煤场的胖领导一样。打这些家伙没意思,就和打一块豆腐似的。
我买了两个烧饼,一面啃着一面逛,我好久没这么自在过。
吃完两个烧饼,我劲头更足了,不打一架和干点什么简直就无法消受。正在这时,我看见王胜利。这家伙不知怎么回事,鼻青眼肿狼狈不堪,见了我还痛哭流涕。他说他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好人,却被别人当成坏人,押在单位革命学习班里。为此,他们全家受欺负。首先是隔壁街道主任,老找茬挑衅,说是他家的鸡窝盖偏了,占了街道主任她们家的地方。革命运动以来,没人检查卫生了,我们这个城市突然养鸡成风,连五层楼的窗台上也吊着鸡笼子。不过,王胜利说他们家的鸡窝根本没占街道主任她家一丁点地方。问题不在鸡窝,而是街道主任故意找事。过去王胜利曾和街道主任的儿打过一架,是为买豆腐排队夹馅的纠纷。
王胜利把街道主任的儿着实痛打了一顿
那个儿不行,公子哥儿,一打就倒。但这次街道主任外请了两个小子,会两下子,把王胜利全家连他妈带他弟全打趴下了。
王胜利越说越气愤,发誓要找几个哥们儿报仇。
我立即也怒火升腾,拍着胸膛要给王胜利出气,什么社会了,还敢这样欺压人!
王胜利愣住,摇晃着歪鼻斜眼的肿脸,他不相信我的能耐。
我骂他有眼不识泰山,不用说两个小子,就是20个小子也不在话下,我武艺高强。
王胜利半信半疑地领着我去他家,一路上不停地诉说那两个小子如何厉害,如何彪形大汉。这更使我勇气倍增,不用说别的,就为在王胜利面前显摆一下,也值得去打这一仗。
街道主任正在家里庆胜利,请那两个小子喝酒。王胜利他妈他弟却垂头丧气地躲在屋里不敢吱声。我更气极了,便想法在外面挑衅,把那两个小子引出来。我装作去看王胜利家的鸡窝,那鸡窝已被街道主任她家砸塌了,可从砌砖的印迹上不难看出,确确实实是盖偏了,占了街道主任她家的地方。不过,我不管这些。此时此刻,王胜利就是把鸡窝盖在街道主任家炕上,我也会认为有道理。
我怒气冲冲地寻找发泄的条件。正巧,在被砸塌的鸡窝上,街道主任压上一个垃圾箱,以示界碑。那垃圾箱不但偏过了王胜利家的地方,还散发着恶臭。我咚地一脚,把垃圾箱踢了个爆炸开花,鸡毛蒜皮到处飞飘。此时正是热晌头,街道主任家门窗大敞四开,垃圾烟尘一下子涌进屋里。
那两个小子首先奔出来,果然人高马大,袒露的胸脯上还刺着一盘龙。我不由一怔,才开始有些认真,也许这两个小子确实有点来头。这时,王胜利全家早吓得跑回家里,还把门关得紧紧的。我前脚虚后脚实,侧身站定;左手散掌右手握拳,抱臂在胸。
两眼死盯,决不言语。刘剑飞和我交手对打时,全是这个架式。
这个架式极有讲究,侧身是拳门切记的法则,不管打到什么程度,决不能正面亮给对方,以防对方暗算下身。另外,这侧立也规范极严。前面的虚脚,脚尖朝对方;后面的实脚打横,摆成丁字步。这种步架稳实,左右前后都不容易跌倒。刘剑飞教我这些路数,相当认真严格。所以打起架来,根本不用想摆什么架式,胳膊腿全自动找好方位。我现在才感到刘剑飞一招一式都要狠练的重要性,他实在是厉害。
那两个小子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并没注意我,而是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后来发现就是我自己,竟龇牙笑了。这使我倍受污辱,更加怒气上涌。其中一个长着两个大板牙的小子拤着腰朝我走来,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他妈的找死呀!。〃我的心一下子放实了,打架时拤着腰的家伙全是完蛋货。等大板牙走到近处,我猛地动手我告诉过你,我是抱臂在胸,这个姿势看起来悠闲自得,实际上暗藏着厉害。抱臂并不是随随便便抱臂,左手散掌在上,右手握拳在下。动手时,左臂扬起一掌朝对方打去,其实是虚打,用劲儿的右手拳,紧跟着打出去。
那小子被我突地一掌打慌了,赶紧挥臂抵挡,亮出腋下。我紧跟的一拳掏了个正着,一下把那小子打歪了。但你并不能为此停顿,要一下打个彻底,我接着补上一脚,那小子立即跌倒在地。
另一个小子大吃一惊,吆喝一声扑上来。我一看,这更是个完蛋货。他竟傻乎乎地张开四肢扑过来,整个前身全亮给我,我简直毫不费劲就可以叫他死过去。我没这么干,我有点可怜这个傻货。在他扑过来的一刹时,我往旁边一闪,脚下轻轻一搪,稍往上一挑。这一挑的作用是让他脸先抢地,叫这小子一半时爬不起来。果然,那小子面孔抢得一塌糊涂,捂着脸嗷嗷叫唤。我发现被我先打倒的大板牙却老老实实躺在地上不起来,便过去踢他一下。谁知那小子叫唤得更厉害,连胳膊都不敢动。我才知道我那一拳打得狠了些。
王胜利全家来了精神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个个得意洋洋地又砸街道主任家的垃圾箱,又放泼地骂街道主任。四周的邻居们全拢过来看热闹,并朝我投过来佩服的目光。有一个女孩子简直就直着眼看我,我心下好不快活。
街道主任吓跑了,听说去找派出所的警察。但始终没找来。
我对躺在地上的两个小子大声训斥,把大字报上的厉害词全用上。最后,我正告他俩:再敢动王胜利家一根毫毛,我就把街道主任家踩平。
两个小子一口一个〃大哥〃地称我,并连连点头表示服从。我心里好笑极了,这两个小子至少比我大三四岁。
王胜利全家死活拖我喝酒,我挣脱掉,当着全街的邻居扬长而去。
革命派和革命派之间也打起来,而且越打越凶,最后动了枪炮。老年人虽然惊慌失措,年轻人却激动万分。他们戴着从军队那儿抢来的钢盔,背着步枪和冲锋枪,威风凛凛。经常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武卫队从街上驶过去,钢盔和刺刀闪着寒光,真叫你羡慕。
煤场也成立了武卫队,说是保卫煤场的国家财产。因为老百姓突然被革命弄得胆量大起来,他们开始到煤场偷煤。先是小筐小麻袋,后来竟抬着煤筐推着车子干开了。有一个家伙竟开来一辆4吨卡车,明目张胆地装了一卡车亮晶晶的上等原煤,拉回他自己家里去。这家伙还振振有词地说革命群众都应该来弄煤,否则全运到资本主义国家去了。
当时煤场的革命派正互相打得激烈,没工夫管这些。后来老帽这一派打胜了,占煤场为王,并贴出严厉的告示,谁再动煤场的煤,打死勿论。后来一个煤黑子用枪把一个老娘们的肠子打出来,这才刹住偷煤风。
老帽很得意,腰里插着一把手枪到我家去。他动员我参加他们的武卫队,说是给我个副司令干。姐姐吓坏了,死死抱着我不放,并吓得变了声地喊老帽出去。
我告诉姐姐我不干,其实我真想干。我从来没打过枪,腰里掖着手枪不错,随时打个响听听,太有意思了。但在老帽手下干,太窝囊,不用说当副司令,当正司令也不干。
姐姐不相信我,死死地看住我,连去给姐夫送饭也要哀求我一百句才走。她就差没把我绑在她身上。
一天夜里,我不知怎么醒来,听到外屋有嘟嘟念念的说话声。我一看,姐姐没了,便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我差点以为我是在做恶梦,因为姐姐正跪在外屋地中间,朝着过去贴灶王爷的墙上磕头。我定睛一看,那墙上挂着我父母的相片,两个老人那灰白色的脸幽幽闪动,真象鬼魂显灵。外屋地的门窗被姐姐用厚毯子塞得严严的。现在这样激烈的革命时代,干这样的事是大逆不道。要是叫革命派知道了,绝对会打死勿论或彻底砸烂。
姐姐嘟念道:保佑业成安安全全回家。保佑立世弟不参加武卫队。保佑咱家平安无事。爸爸妈妈呀啊啊啊。
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真想扑过去给姐姐下跪,告诉她我听她的话,决不去参加武卫队,让姐姐一百一千个放心。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吓得姐姐慌忙去摘墙上的相片,跌撞撞地不知如何是好。我跑过去,叫姐姐进里屋躲着。姐姐却又死死揪住我,她怕我出危险。我告诉姐姐不要紧,我有两下子。
姐姐更害怕,死活要我去里屋,外面有她顶着。正在争执不下时,门外响起了姐夫的声音〃:陈秀兰,是我!〃姐姐听到姐夫的声音,浑身一震,倏地变成另一个人。她眼睛一下烧亮,四肢充满活力,象小姑娘一样轻捷地扑到门口。开开门,姐姐和我都吃了一惊,门口站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神色严肃地簇拥着姐夫。
姐夫只领两个贴身的青年进来,其余的人似乎在外面放哨。
两个青年肩上背着枪,眼光警惕地扫着我。姐夫脑袋上缠着药布,很象电影里演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