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第一页我至少看了一千遍。因为上面有林晓洁写给我的字:让我们把火热的青春献给火热的革命事业吧!林晓红。
林晓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林晓红,改得又革命又美好。但我不怎么愿叫这个新名,一叫这个新名我就觉得有点陌生。
我把小红本本装在贴身的衣衫里,走路吃饭抬煤,无时不感到它的存在,我为此而兴奋地生出许多美想。
从海水里爬出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摸摸那个小红本本,我老觉得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丢了。我水淋淋地跑到衣服堆旁,用手去探那个小本本,直到一线红艳艳的光从衣兜上口映射出来,我才放心地回到邵凡身边坐下。
邵凡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望海。这家伙很长时间不和我讲那些有趣的科学知识,他对锻炼身体倒来了劲头。早晨他从家里徒步跑到煤场上班,空闲时间就练单杠双杠,练得气喘吁吁。他最愿练的是游泳,拚着全力在水里又扒又蹬,似乎要当游泳冠军。
然后就是望海。他最愿望的是海港外面的锚地,所谓锚地是船下锚的地方。那是港外一片空阔的海,停满了外国的大轮船,有的等着进港,有的是出港后休整待发。那些银灰色的,铁红色的,橙黄色的,淡蓝色的,深黑色的巨轮,静静地卧在平展展的海面上。白色的舵楼在太阳下闪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新建的城市。
邵凡望着锚地,简直就要泪花闪闪。他时常情不自禁地自语:〃太美了!太好了!。〃他问我能不能游到锚地。我说游两个来回也行。这家伙竟以为我是吹牛,便不相信地问我:〃要是腿抽筋了或是累了怎办?〃我笑道:〃怎么会累得抽筋呢!游一会儿就翻过身来仰泳,永远也不会累。〃邵凡赶紧说:〃那你教我仰泳!〃好象他真要游到锚地似的。
我发现,邵凡有时拿个什么玩艺儿朝海里锚地望,看见我却又慌慌张张地藏进衣服堆里。后来我知道是望远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没想到邵凡会这么小气,竟舍不得让我看看他的望远镜。看看还能看坏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明白他不是小气。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声响惊醒。原来海港那边出了事,人呼船叫乱成一团。我本想继续睡下去,但那吵闹声越来越激动,不一会儿老帽率领一批造反队人员闯进宿舍,清点有没有人离开宿舍。老帽又到女宿舍那边搜,一直搜到被窝里,弄得女煤黑子叽叽呷呷地叫唤。但她们最终不敢象过去那样下眼地对待老帽,老帽现在有权,是个司令。
老帽不敢对我怎样,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这家伙看我旁边空了个铺位,便问我是谁搬走了,问得挺客气。
我问老帽出了什么事。老帽骂骂咧咧地说,有一个家伙从海港这边下水外逃,往锚地的外国船上游,海军都出动军舰去追,饶不了那个家伙!
我一下想到邵凡,说不定是他跑了。我立时有些紧张,问老帽逃跑的是谁。老帽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正在查吗?海港附近所有的单位都在查。〃说完老帽又问我旁边的空铺是谁。
我故意开心地说:〃你这个当司令的真官僚,早都搬走八百年了,你现在才问!〃老帽打了个哈哈走了,他压根没想到煤场还能有往外国船逃的人。他又溜进女宿舍,这家伙借这个机会去撩拨女人,倒满有兴趣。
天快亮时,外面折腾得更厉害。我跑出去,留神听人们都在讲什么。谁知,整个海港和煤场这边人声沸沸。说是有个小子真了不得,一直从海港游到锚地,顺着锚链往一家外国轮船上爬。爬了一大半,被海军炮艇的探照灯照住了,这小子看事不好,松手跳进海里。奇怪的是这小子跳进海里立即就没影了,那么多船去寻去捞,连根汗毛也没捞着!
我心刷地一沉邵凡死了!邵凡用鼻子吸气把自己呛死了!不管邵凡多么反动,我还是有些舍不得他。他那么多知识和学问,一下子就死了,总叫人心里挺难受的。
我发现,和我一样有点反动思想的人不少。这些家伙讲这件事时,老是反复说〃:眼看就爬到船上了!。眼看就。〃你立刻就能听出他们这句话的反动意思,他们其实是在惋惜,是巴不得邵凡爬上去。
还有些家伙更狡猾,故意大声骂着〃:这个反革命真可恶,钻进水里就不见了,你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分明有赞美的意思。
然而,不管怎么样,邵凡沉到深深的海里,再也不会上来了。
我在心里想象着他往锚链上爬的心情:爬着爬着,突然一道耀眼的亮光射过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全完了!无可奈何地松开手,噗通一声栽进浪涛里,使劲一吸鼻子,轰我浑身也打了个冷战,赶紧四下望望,才知道我不知不觉走进了煤场。
我根本就无法干活,因为邵凡的形影老是在我眼前转转。
他那文弱的身子,精瘦的脑袋和两只鹿一样和善的眼睛,简直伸手就可以摸得着!我多么希望他在远处的路上出现啊!
我完全傻了,把铁锨当扁担,把扁担当铁锨。最后,我干脆就爬到煤堆最高处坐着不动。从煤堆顶上可以看到锚地,看到一些小船在那里穿梭忙碌。我认出两艘水鬼船,就是潜水员工作的船,也在锚地上慢慢移动。看来水鬼也下去了,说不定能找到邵凡的尸体。
我整整一个白天就这么注视着锚地,心里矛盾来矛盾去。一阵子,我强烈地盼望他们能找到邵凡,把他拉到岸上,我就跑去好好看他几眼。一阵子,我又担心找到他,我真不忍心看他那瘦伶伶的身子,被批斗他的人拖来拉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邵凡会有这样硬的心计,逃不走则沉到水底下死掉,决不想后路。象他这样文弱胆小的人能如此坚决地行动,实在是难以相信。我也有些气愤,邵凡竟没对我说过一个字。昨天下班分手时,他还挟着个饭盒子象平日一样往回走,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示。其实他完全是蓄谋已久。从他第一天要跟我学游泳起,就有了这个打算。现在我已明白。
然而他没和我说过一个字。我真正地气愤了。但我也恨自己,明明邵凡再三问我怎样淹死才能沉底,可我却傻乎乎地认为他胆小。
我开始埋怨邵凡,如果他对我露一个字,就决不会这样可怜地沉到海底。我会把他的反动思想劝过来,尽管我没有林晓洁那样彻底的革命精神,但我也能阻止邵凡走那条路。我们现在生活多好,抬煤多么自由,愿干就干愿休就休,还可以到海里洗澡游泳。难道外国有那么个斜塔、水上公园和一家一个浴池就得去送命?这太不值得了。
我气愤和怨恨了一大阵子,突地又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也许沉到水底下的是另一个反动的倒霉鬼,也许邵凡今天没上班是感冒和发烧,这家伙身体不结实。再说,邵凡那样文弱的人,决不会这么坚决地去死。
我连工作服也没换就跑到汽车站,所有的乘客见我就象见了魔鬼,纷纷躲避不及,使我顺利地上车下车。革命使这些可怜的家伙不但不敢责备我肮脏的工作服,反而敬畏得要命。
我在邵凡家的胡同转来转去,怎么也打听不到邵凡的家。邵凡的邻居们全都象得了精神病,他们不是聋子就是哑巴,根本就不回答我的询问,反而也象见了魔鬼那样逃脱我。最后我遇到一个死尸一样的老家伙,他从一个阴暗得棺材板似的黑门洞里走出来。我毫无希望地顺嘴问了他一句,他却认真地站住了。
我这才发现这老家伙绝非一般人物,因为他不仅戴着眼镜,而且还有一头雪花一样的白发。那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并银光闪闪,使你一下就感觉出他的学者和教授风度。革命都革到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把头发梳理得如此整齐。
老家伙听完我的询问,相当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启动嘴唇,说〃:他走了!〃还没等我问他邵凡走到哪里去,他却又连续说〃:他走了!他走了!〃我以为老家伙说话罗嗦,便耐着心让他罗嗦一阵。谁知老家伙象关不住的水龙头,没完没了地流淌,速度还越来越快。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当一个人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句简单的话,你不知这有多可怕。我这才看出老家伙的眼神不对,他用说不出是严肃还是凶狠的眼神盯着我,可认真一看,他却又不是盯着我。当一个人的眼珠盯着你却并不看你,这更可怕。
我突然觉得这双盯我却不看我的眼睛是那么熟悉,这双大瞪着的鹿一样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渐渐润出水晶般的亮光。我一下明白了我前面的老家伙是邵凡他爹,同时我又明白邵凡绝对是沉到海里去了。
我摸黑回到宿舍里,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的床边。我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出是我的姐姐。即使我看出是我的姐姐我还难以相信。她头发乱草一样披散,衣服破脏不整,好象从铁蒺藜中爬出来。我姐姐是个爱干净整洁的利索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叫我大吃一惊。
姐姐看我来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出话来,她似乎怕宿舍里其他人听见。走出宿舍好远,她才小声地哭泣说:〃你姐夫叫人捉去了!咱家也叫人抄了!。〃十二
我和你说过,大嘴巴恨他的厂长,说厂长是玩弄嘴皮子的家伙。所以革命时代一来,他精神振奋,毫不犹疑地就革了厂长的命。谁知,他自己却不注意,被保厂长那一派人抓住小辫子,一下子也革了他的命。
大嘴巴倒霉倒在喝酒以后乱说话,说得激烈时慷慨激昂。当时所有的人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话或唱这支歌。大嘴巴也这么说这么唱,甚至比别人说唱得更响。没想到在饭馆里喝点酒后,他慷慨激昂起来,说大海航行不光靠舵手,还要靠轮机手和什么手的。正好厂长的小舅子在场,听到大嘴巴这段反动话。第二天大嘴巴还没起床,就被人家堵在被窝里,光着身子拖到街上,把家也抄了个稀巴烂。
更倒霉的是大嘴巴是海岛上长大的人,在船上干过好长时间,懂得行船的道理和什么舵手轮机手。这就使人家批斗他时很费力气,所以就挨打挨得凶。我姐姐为此也跟着倒霉,被厂长小舅子搧了两个耳光。
我立刻怒气冲天,我怒气冲天的是我这么老实可爱的姐姐竟然挨打。这使我忘了革命和不革命,我发誓要为我姐姐报仇。
我的愤怒把我的姐姐吓坏了,她说她现在就剩我自己了,千万别再惹祸,千万别再离开她。
我告诉姐姐,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她,我要保护她每一根汗毛的安全。
我留神看姐姐挨打的脸,那上面还留有暗紫色的杠杠,我心疼得实在是不行。我要代替姐姐给大嘴巴送饭,姐姐死活不让。
她已看出我的心思,知道我要找厂长的小舅子拚命,吓得她用大锁把我锁在屋里。但我很快就从窗口跳出去,朝服装加工厂跑去,差点都超过我姐姐。因为我老是在心里体验着打嘴巴的滋味儿,所以怒火不断升腾,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
服装加工厂前面是办公大楼,后面是车间。车间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子,不过有个堂堂皇皇的大楼在前面遮挡,挺那么威风凛凛的。可现在却不象个样子,整个大楼几乎被大字报糊死了。
我不怎么愿看大字报,也就是说我不怎么愿看带字的东西。
然而我今天不得不看,因为上面有大嘴巴的名字,还打着血淋淋的红叉,并说他恶毒、阴险、小丑什么的。我看了并不生气。不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厂长的红叉更多,并且更恶毒更阴险更小丑。
可恨的是这家伙名字占了便宜,他叫王中田,倒过来写还是王中田,不象大嘴巴的名字,倒过来写又难看又狼狈。
我意外地看到大嘴巴写的大字报,是批判厂长王中田重用技术上什么也不懂的小舅子李金贵当车间主任的错误。后来我发现大嘴巴写了不少大字报,还写得挺有水平的,全是报纸上的革命词儿。这家伙最后总是用头可断血可流的勇敢口号来表示他革命的决心。这使我对大嘴巴充满了敬意,我觉得他被打成反革命实在是冤枉。
服装加工厂看来停产了。我围着大楼前后转了一圈也没听见一声机器响。突然,姐姐从大楼中间的门洞里急匆匆走出来。
她低着头,似乎很害羞,有些不敢抬头看人的样子。我躲在一边,心里很难受,特别是望着姐姐挟着饭包的细瘦背影,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演旧社会的电影。
这时,大楼门洞里又走出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他正好拐到我站立的方向。我走上前去,问道〃:同志,李金贵在厂里吗?〃〃你是谁?〃这家伙似乎有些紧张。
〃你是李金贵?〃我的嗓头一下被热血堵住。
〃你有什么?。〃
还没等他把话问完,我急步上前,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这简直太巧太顺利了,演电影也没这么容易。我刚想再给他两下子,谁知这家伙灵巧得象鬼一样,掉头飞跑,而且狂呼不止。
我一看这家伙叫得太厉害,便也飞速跑掉。
姐姐惊恐万分地站在家门口,一看到我的身影便急急地扑过来。
〃你你上哪去了?。〃
我告诉她我哪也没去,关在屋里太闷了,出去蹓跶蹓跶。
姐姐继续用惊恐的眼神审视我,并极力想在我的面孔上寻出她担忧的东西。
我的表情当然很自然,两个耳光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就等于没打。不管姐姐多么惊恐,我还是心安理得地算计着怎样再一次去教训厂长的小舅子。
没想到姐姐第二天早晨去送饭竟原封拿回来。她一路上眼泪都快哭没了,说业成被打得快死了,整个脸都肿得变了形,谁也认不得。姐姐虽然伤心已极,却还是把门窗关严后才放声大哭。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大声痛哭,心里更不是滋味儿。我发誓要把李金贵那小子砸得腿断胳膊折,叫他下一辈子也走不出门。
我推开门走出去,姐姐却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撵出来拖我。
她被我的出走吓得都不敢哭了,按她的意思,大嘴巴被打死也不能去吱一声。姐姐又哭诉说这事怪业成,人家不管怎么使劲打他,他也不服气,就是不承认他是反革命。而且还说他是真正革命的。
〃你姐夫不会说软乎话呀,承认一下有什么!。隔壁老麻叔,人家叫他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一下也没挨打。〃姐姐哭着说又说着哭。
我却更佩服我姐夫,我觉得我过去叫他大嘴巴太不应该了,今后我决不再这样叫他。
我决心去为刚强的姐夫拚命。我推开姐姐又往外走。姐姐又死死地揪住我。我气愤得什么都忘了,使劲一甩,把姐姐咕咚摔到灶炕旁边,什么也不顾地冲出门去。
我从服装厂的一个女工那儿打听到李金贵的住处。这个女工有点认识我,她大概去我家找我姐姐时看见过我。但她并不表示认识我,却详详细细告诉我去李金贵家怎么走,怎么拐弯。
并说李金贵这小子滑得狠,白天敢在家里,晚上却躲出去睡,看来这个女工也挺恨李金贵。现在人们似乎都充满仇恨。
李金贵家住的是四合院,里面三户人家。而李金贵这家伙又住在正中那栋房子,到他家打架完全象登戏台演戏。另外,进他家之前还得先进一个院门,打完了跑都不好跑。不过,人一旦怒火冲天就什么也不怕。我心头只存在一个想法,狠狠地打这家伙一顿,哪怕他坐在会场中间,我也会越过人群把他拖出来。
我直奔李金贵家而去,正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四合院里的三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