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能认识一个工人阶级而骄傲得不行。她告诉我她家住在东区多少多少幢楼房我听那个幢字特别不习惯,东区的坏蛋们总是发明一些叫你听不懂的词。她又告诉我她家旁边有个花园。我告诉过你,她就爱住那些楼房花园的。
我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所有的话全叫林晓洁一个人说了。
我无论如何得对她说句什么,当然不能说我一天挣多少钱和曾经一天挣过多少钱。林晓洁完全是那种进步得不能再进步的人,她的胸前戴着一枚亮闪闪的团徽。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溅上了煤灰,唯有团徽干净得出奇。看起来她一面干活,一面不停地擦拭。另外,林晓洁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完全是收音机的味儿。相比之下,我卑琐得要死。听说她父母都是干部,经常坐吉普车。这使我又有点不那么愿佩服她,为此我做出一些侧目而视的动作,表示对她的蔑视。
林晓洁什么也感觉不出来,继续对我热情万分。她说午休时邀请我去她们班,她们正开展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活动。我吓坏了,我说我配不上工人阶级这个称号,根本不值得学习。林晓洁更感动更热情,说我谦虚高尚。我差点就要逃跑。
午休时,林晓洁真的来邀请我,还领来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弄得我东藏西躲,象个贼似的。这引起领导的注意,有一个干部问林晓洁找我干什么,林晓洁说请我去给她们班同学讲话,她们利用会战机会,更好地向工人阶级学习。干部们很高兴,但却告诉林晓洁和那个眼镜老师,最好请一个先进的老工人,并把老帽叫出来,介绍给林晓洁。林晓洁还和老帽握了一下手,叫了好几声〃工人师傅〃。老帽恬不知耻地笑着,自觉得他就是先进的老工人,这一切,我在席棚子后面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气愤得发疯,我后悔怎么不爽快地答应林晓洁,否则她就不会去握老帽那肮脏的手。我最难受最受不了的是林晓洁去握老帽手的一刹那,老帽那肮脏的手使劲握着林晓洁的白手,脸上露出色迷迷的笑容。我觉得他们握了那么长时间,我差点就想大喊一声。
我以为林晓洁还会继续找我,哪怕问我一下。但自从有了老帽,她就没有我了,而且老是热情亲切地叫他是工人师傅工人阶级。关键是我知道老帽,这家伙绝对地不是工人师傅工人阶级。
林晓洁和老帽走了以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完了。因为林晓洁连头都没回一下,似乎她压根就没见过我。我为此又伤心又愤怒,我跑到海边沙滩上躺倒,并想一辈子这么躺下去。
煤堆那边开始响起一阵阵响声,这肯定是林晓洁她们班在欢迎老帽。但掌声却就此不断,隔几分钟就响一阵。我猜想老帽又在讲他与阶级敌人英勇搏斗的假事迹。最后,猛然传来林晓洁的口号声。她领着全班同学喊口号,声音又脆又亮,绝对象书本里形容的银铃那样。
我心烦意乱又火气冲天,我甚至都想死在沙滩上。我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回事,象得了病似地愿意愤怒。后来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林晓洁其实我一直都这么明白。这次见面林晓洁在我的心目中一下变得那么美好,连她在我跟前呼出的气体都那么甜蜜。我想起了王胜利,我这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肯定喜欢上林晓洁。
我开始想象我现在在学校里,和林晓洁一起念书,一起唱歌,一起参加义务劳动。但我觉得这样想象很不现实,有点想象不下去。于是我又想象林晓洁和我一样在煤场抬煤,我们俩抬一个筐,我把筐绳全捋到我这边,让她抬起来轻松。我还把两人挣的铝牌牌全给她一个人,她肯定不好意思要,但我用充满感情的话劝她为此我又想象出不少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细节。然而想不了多久,我就觉得更不现实,更无法想象下去。尤其是我们现在也不发铝牌了。
正在我惶然无措的时候,香姐跑来找我。
〃你怎么不干活?〃
〃不愿干。〃我躺着不动。
〃傻小子,下午去溜一圈就记满工!〃
我突地感到香姐太粗俗、太落后,和林晓洁没法比。
香姐弯下身子拖我,说是去煤场转一圈,会战的日子不记满工太可惜。我闻到一股林晓洁身上的气息,不由得浑身一震。我看到香姐明亮的眼睛。从头巾里面钻出的发丝搔得我肩头痒痒的。由于香姐是弯着腰拽我,领口大大地垂下来,使我想到老帽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儿瞥了一眼,两个半圆形的白光电击一样使我目眩。我猛地弹跳起来,二话不说就往煤场跑,跑到煤堆上,我抓起铁锨抓起扁担就一直疯干,吓得香姐以为我得了精神病。
林晓洁跑过来,要和我抬一个筐。我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办。她却大大方方地把扁担的一头伸给我,说:〃咱俩赛一下!〃林晓洁身子比香姐还细挑,沉重的煤筐压得她象小柳树一样摇摆,我又可怜又觉得优美。抬了十来筐后,我发现她要垮了,每一步都使我感到她在咬牙拚命。我暗暗把煤筐的中心往我这边移,甚至两只手也往上使劲儿,我想尽法子让她轻松些。
结果被她发现了,坚决地把煤筐中心移过去。她怕我再照顾她,用手在背后死死地拽着绳子,而且还奋力地挺胸迈步。她说这是她锻炼的最好机会,要压掉她一身娇气!她的两根辫子又优美又坚决地在后背甩动。
快到下班时,林晓洁实在不行了,竟被压得跪在煤堆上。
我赶紧过去扶她,可手还没挨到她的肩头,却倏地缩回来,我又想到那些荒唐事。没想到林晓洁却气得哭起来,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我太娇气了!我太娇气了!〃我赶紧把她扶起来,在她面前,我实在是比煤灰还脏。
煤场进一步整顿,所有的煤黑子必须登记,没有城市户口的,3个月内退场除名。整个煤场乱了营,捆行李卷准备走的,找领导要求想法留下来的,托人挖门子报户口的,一个个惊慌不安。母老虎没有城市户口,但她稳沉得象煤堆,照常干活吃饭喝酒,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每天晚上,她在床上盘腿大坐,吆喝我〃:儿,拿酒!喝一天少一天喽!〃二浪子也不慌,她找了男人。据说女煤黑子好办,只要能在城里找个男人,总还可以住下来。如果找个有点生理缺陷的如瞎子、聋子、哑巴和不能走路的人,立时就可以办户口。上面有政策。有个女煤黑子真就找了个瞎子,可她却挺那么高兴的,和我们开着玩笑说:〃比睁眼的强!摸摸索索可会体贴人呢!。〃我看出,香姐在不声不响地发慌,她每晚上都悄悄地哭,也不怎么叫我去她的小屋里。香姐不愿回她的家乡,她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然后把她的父母和弟弟都接来。可现在完了,连她自己都保不住。老帽整天色迷迷地挑逗香姐:〃跟我吧,没户口不要紧,我养活你!〃香姐一声不吱,连看也不看他。
还有人给香姐介绍一个哑巴,说只要登记,民政局出头给办户口。香姐轻轻叹了一声,没答应。我听后松了一口气,说〃:香姐,你无论如何不能找哑巴!〃我告诉香姐,我自己有个小屋子,到我那里去住,我挣钱养活她。
香姐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说:〃傻小子,那哪儿成啊!〃〃那怎么不行,你是我的姐姐!〃
香姐不和我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瞅我,眼睛渐渐红了。
香姐渐渐地不唉声叹气,也不偷偷哭了。反而,香姐倒有些忙起来。她常常去市里买什么东西,而且是一个人去。我要和她一起去,她笑着说〃:你别耽误工了,我去去就回来。〃但我发现,她有时很晚才回来。我佯装生她的气,有时也真生气,香姐总是百般安慰我,并给我好吃的糖果。香姐大方了,她过去死也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高级糖果。
我也不怎么太接近香姐,自从在沙滩上那次〃电击〃之后,我对香姐有了些陌生感。我不敢象过去那样,随随便便就闯进她的小窝里,随随便便地往她的小床上一躺。也不知什么时候,香姐不往我脸上抹雪花膏,不给我抠耳眼儿了。女煤黑子们也不那么吆三喝四,大大方方地叫我打水倒水,有的见了我还客气地笑笑。只有两个人对我照常一个是二浪子,她依然半裸半露地喊我倒洗身子的水。不知为什么,我对二浪子没有对香姐的感觉。二浪子无论怎么样,我丝毫不惊心动魄,就象看一个男人一样。再就是母老虎对我依然如故,她真正把我当成她的儿,有时她还脱光上身叫我给她搓背。看我脏得不象样,她也给我搓洗,还把我黑乎乎的脚丫子按进水盆里搓。有几次保卫科找她,说我住在妇女宿舍里不合适。母老虎瞪着大眼珠子说〃:那是我的儿!我的儿!〃吓得保卫科再也不敢惹她。
其实,我的心太粗,我只要略加分析一下,就能看出香姐是怎么回事。我也打过问号,尤其香姐晚上回来很晚时,我就开玩笑地说:〃去看对象啦?〃她就亲切地打了我一下,小声地嗔我〃:别胡扯!〃然后掏一把糖果给我。
我竟对香姐深信不疑,立即就丢掉了我的问号。我想,香姐什么也不会背着我,找对象这样的大事,还能不告诉我吗?
我没想到,香姐正在巧妙地哄骗我。
上面发下来一张又一张职工登记表格,叫我们认真填写。母老虎总是用无神的大眼珠子瞥一眼,说〃:他娘的!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母老虎开始发疯般地对我好,不但打好酒给我喝,还不让我到饭店或是食堂吃饭,煤场新建的食堂油水挺大,听说是沾了海港的光,海港那儿有进出口的鱼肉之类,常有检验不合格的而贱卖给我们食堂。母老虎开始在食堂吃得挺欢,可突然,她要自己做给我吃。
〃儿,吃吃家里的饭!〃她把积满灰垢的锅碗瓢盆全找出来,洗涮干净,然后又弄来个小炉子。每天晚上她用个大扇子搧炉子,炉火旺了,她就系着个围裙,真象居家过日子那样煎炒烹炸起来。
男煤黑子都笑她:〃怎么,想省钱呀!母老虎会过日子了!
。〃或是说〃:咱也来尝尝鲜!〃
这时母老虎就大声吆喝〃:都滚蛋,俺是做给俺儿吃的!〃母老虎每做一样菜,都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她却还间,使我感到很麻烦。其实我不怎么讲究饭菜的滋味儿,尤其是经过灾害年以后,我吃什么都香。但母老虎老是一个劲儿的问我爱吃什么爱吃什么,弄得我精疲力尽。我说我爱吃〃腊八粥〃,这下可忙坏了母老虎,整整两天还零个大半天没上班,去市里搜罗回来黄豆、姜豆、绿豆、红豆、红枣、花生、核桃仁。那时,花生和核桃完全象珍珠宝石一样罕见,有很多小孩都没见过这些玩艺儿。可是母老虎却一样不少地把这些宝贝弄到手。据说她是厚着脸挨家挨户问,然后出高价钱买的。
晚上,她熬了一锅又粘又稠的腊八粥,香喷喷地冒热气。我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满身流汗。我不由想起姐姐过去在家里熬腊八粥,我也是喝了一碗又一碗,但没喝出这么多的汗,因为喝腊八粥是冬天的腊月初八。而现在是夏天,夏天竟能喝到腊八粥,我觉得母老虎实在是太好太好了。我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好,这样对我体贴备至,我实在弄不明白她对我的感情从哪来的。
喝完腊八粥,母老虎就坐在那里长久地看我,鸡蛋大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我不动,使我很不自在。尤其是喝酒以后,母老虎立即失去那股虎威,变得象块又软又腻的奶糖。这时,她那豪爽、干脆、雷厉风行的劲头荡然无存,却总是粘粘糊糊罗罗嗦嗦地缠着我。她拚命地问我肚子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怎么个疼法,疼多长时间。我也拚命地回答她,根本就不疼。但毫无用处,她就是要问,好象我正在疼似的。
白天干活的时候,她就心狠得象煤块,我不管累到什么程度,她也不体贴。她总是说,吃好的能撑死人,抽大烟能抽死人,享福能享死人,干活却累不死人。
早晨,母老虎把我打醒。我爬起来一看,天刚亮,全宿舍没一个人起来。可再一看母老虎,浑身穿得新崭崭的,打扮得象过年一样。我双眼蒙眬地被母老虎拖出被窝,稀里糊涂地走上海边。母老虎要我领她顺海边走一圈,她要看看海。我弄不清楚母老虎怎么会起这么早,而且要看什么景致,我完全认为她还没从昨晚的酒里醒过来。母老虎笑容满面,看船,看吊车,看海鸥,看礁石,看海里的岛屿。她说坐船顺着海边跑,可以跑到她家,她家在那边的海边上。我一下子想起来,母老虎大概要回家。在煤场的这几年,母老虎从来没回过家。但母老虎笑着说,她一辈子不会回那个家了。我愣住了,问她这么早把我拖起来干什么。
她响亮地哈哈大笑,说是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到这里抬煤,从来没这么痛痛快快地玩过。说完,她又响亮地笑起来,并就此响亮地笑了一天。我们从海港穿过去,又走到另一面有沙滩的海边。母老虎突地撒欢地跑起来,她象个小姑娘那样跳跃了一阵,捡起几枚鹅卵石打水漂漂。不过她最多打两个漂儿,实在是不行。我捡起一块石头,一下子打出一串水漂漂。这激怒了她,她非要和我比个高低。不一会儿,母老虎捡了一大堆鹅卵石,一个接一个往海里扔。不管打出几个水漂,都响亮地笑,完全象个傻孩子。我没想到40来岁的母老虎会这样开心,也涌上来劲头,搬来一堆堆鹅卵石和她赛。母老虎看赛不过我,就抢我捡来的鹅卵石,发疯似地往海里扔。
我们一直玩得笑断了气,太阳升到船桅上,才做梦醒过来一样。喘息了一会儿,我们整整衣冠,又往市内的街里走。我问母老虎往哪去,她说〃:儿,到你家。〃似乎她早就计划好了。
母老虎高大的躯体走在民权街,显得威风凛凛。我告诉她在哪家门口我和大鼻子打架,怎样把大鼻子全家都打败了。我告诉她我在民权街是大王,没人敢惹我。我还告诉她我还没窗台高的时候,就敢到山里面打狼。母老虎响亮地笑着,震动整条街道。
姐姐、姐夫都上班了,门上挂着锁,我便领母老虎到我住的小屋。母老虎掏出一把钱给我。说〃:儿,去买罐头和酒来!〃我和母老虎在小屋对饮起来。喝到好处,我告诉母老虎,没户口不要紧,到我这儿住。母老虎响亮地笑道〃:好儿!〃母老虎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地嗅鼻子,说是我们家有药味。
我告诉她那是我姐姐熬的药,为了生孩子。这几年,我姐为了生孩子干脆就发了疯,她把全世界的药全都吃了好几遍,就是生不下孩子。每次我从煤场回家,总是被苦药味熏得半死。我疑心我姐姐是被这些苦药味熏坏了,才更生不下孩子。大嘴巴和姐姐为此整天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我觉得他们实在是自讨苦吃,这也实在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母老虎却对姐姐生不下孩子的事大关心特关心。她一下子告诉我一万个治不生孩子的方法,但我立刻把这些方法忘得一个不剩,因为这些方法又可怕又可笑。再说,生不生孩子能怎么?
后来,母老虎拤着我的胳膊,又和我走进市街。来到一家照相馆,母老虎说〃:儿,咱娘俩合个影!〃照完相,母老虎又领我到另一家照相馆再照,说这样保险,照坏了一家还有一家。母老虎甚至想照第三家,她说她刚照的两次都没怎么笑,这次要照一张高兴的,笑呵呵的。但我死活不和她照。照相实在太遭罪,和母老虎热乎乎地挤在一起,还要让照相师摆弄半天,比抬20筐煤都累。
母老虎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