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醉汉唱着老掉牙的歌从门外走过。我觉得似乎是囚犯们在合唱,又象是身负重伤,失去战斗力的日本兵,在准备跳海之前合唱的军歌。他们眼前是黑暗的大海,这些伤兵脸上缠着绷带,瘦弱的身体百孔千疮,伤口流出黄色的脓,蛆虫在上面蠕动。他们面朝东方行了军礼,眼睛黯淡无光,就像是他们在唱的悲伤的歌曲。
我一边听着歌,一边望着自己映在电视屏幕上的扭曲的身体,无论我怎样挣扎,都仿佛更深地沉入睡梦中去。映在电视中的我和我幻觉中的唱歌的日本兵重叠到了一起。由于密度的不同而构成图像的黑色,就像桃树上蠕动的密密麻麻的毛毛虫。这些影像和声音使我心神不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浑浊的眼光映在阴暗的画面上,快要溶化了似地歪斜着,我看着画面上的自己,不由问道:“你到底是谁呢?你在惧怕什么呢?”
丽丽还在说道:“那些东西是排成了一溜的导弹,在没有人烟的内华达沙漠上,人看起来就像小虫子一样。那导弹有高楼那么大。”
在球形玻璃杯中的黑色液体沸腾着,丽丽打死了一只飞着的虫子。她把粘在手掌里的死虫子,拿下来扔进烟灰缸。烟灰缸里冒出一股紫色的烟,与黑色液体的水蒸汽合为一体,袅袅上升。丽丽捐灭了香烟,又关掉了酒精壶的火,墙上巨大的影子顿时变小了。
丽丽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凝视着咖啡里映出的我的脸。
“那个男孩子站在山丘上冲着导弹叫喊,他想要向导弹诉说自己的遭遇,他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办,又没有人可以诉说,他感到孤独无助,他发自内心地对导弹呼喊着,你快爆炸吧!快爆炸吧!”
我觉得黑色液体的表面也起了一层疹子似的。我上小学时候,祖母患癌症住了院。
祖母对止疼药过敏,全身因湿疹而溃烂。我去探望她时,祖母一边抓挠着身上的湿疹,一边对我说:
“阿龙,我要死了。我身上长的是死人身上的东西,我要死了!”
在丽丽催促下,我喝下了和那湿疹一样的咖啡。当液体流进我的喉咙时,我觉得我体内的寒气和那些疹子仿佛混合到了一起。
“你觉得和你像不像?我刚一开始看那本书就觉得很像你。”
丽丽坐在沙发上说着。我觉得她的双脚仿佛被吸进了红色拖鞋里了。我这会儿的感觉和有一次在公园里吃了迷幻药的感觉差不多。
那是一个月夜,我独自走在高耸的树木之间,这是一座外国的城镇。这个幻觉中的城镇里没有一个人影,家家门窗紧闭。我一直走到郊外。才看见一个瘦瘦的男人,他阻止我说:“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觉得身体开始发冷,自己已经变成死人了。成了死人的我脸色惨白地坐在长椅上。我开始朝着映在夜幕上的幻影中的我走过去,走到可以和真实的我握手的程度。我感到无比的恐怖,转身逃开,然而死人的我紧追不舍,终于抓住了我,钻进了我的体内,并支配了我。我现在的感觉就和当时完全一样。仿佛头上开了个洞,所有的意识和记忆都漏光了,代之以腐烂的炸鸡块的寒气以及发疹子般的感觉。当时,我浑身颤抖着坐在长椅上,对自己说:
“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世界不是还在我的下面吗?这个地面上有我,有树、有小草,还有把砂糖搬运回巢的蚂蚁,有追逐皮球的女孩以及跟着女孩跑着的小狗。”
“这个地面上有无数的房屋。小河、它们都在我的脚下。”
“令人恐怖的世界在我之下。”
丽丽说:“我一边看着小说一边想你的事。我在想你将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因为我没有看完。”
我小时候摔了跟头时,总是喜欢在擦伤的地方抹上一种非常刺鼻的药。渗着血的伤口上,总会沾上泥土、草上的露水、压瘪了的小虫子,一涂上药水,会有种令人舒服的刺痛。玩累了的时候,一边望着西下的太阳,一边皱着眉嘘嘘地吹着伤口,傍晚灰暗的景色使我宁静。这和海洛因或与女人作爱给予我的感受完全相反,这刺痛感使自己超脱于周围的一切,仿佛自己是那样的耀眼夺目,简直可以和夕阳的美丽的桔黄色相媲美了。在这房间里回想这些幻境时,我只感到阵阵寒气袭上心头,竟抓起掉在地毯上的死蛾子放进嘴里。蛾子已僵硬,从腹部流出的绿色汁液已经凝固,金色的鳞粉在指纹上发光,它的眼睛是一颗黑色的小球,脱离胭体时连着一条丝线。我撕下它的羽翅,置于舌头上,薄薄的胎毛刺痛了我的牙龈。
“咖啡还好喝吧。你怎么不说话?阿龙,阿龙!你怎么了?想什么哪?”
丽丽的身体象是金属做的,若剥去外面一层白色的皮,里面一定是亮闪闪的合金。
“是啊,很好喝,丽丽,很好喝。”我答道。左手抽起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看见墙上贴的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一个跳绳的女孩子,脚被玻璃割破了。我忽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手一松咖啡杯掉到了地上。
“阿龙,你到底怎么了?”
丽丽拿着块白布走过来,白色的咖啡杯摔碎了,地毯冒着热气,把液体吸了过去。我的脚趾间也洒上了咖啡,粘粘的。
“你怎么了,你在发抖?”我触到了丽丽的身体,又粗糙又僵硬,就像放久了的面包。
丽丽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说:“你去洗洗脚吧,还有热水,快去洗吧。”丽丽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放到一本杂志上,然后倒进烟灰缸里,玻璃片上的液体弄灭了点着的烟,丽丽见我站着不动,就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先去洗洗脚呀。把我地毯弄脏了怎么办?”我扶着沙发,刚一迈步,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倒。丽丽还在连声催促我去洗脚。
浴室地上的瓷砖冰凉,塑料管使我想起往常在照片上看到的有电椅的刑讯室。洗衣机上放着有血迹的内裤。黄色瓷砖的墙壁上,有个蜘蛛在结网,不停地爬来爬去。我往脚上冲着水。下水口的网子上堆满纸屑。我在来公寓的路上,走过已经熄了灯的医院里时,把手里的一只死蛾子扔进了花盆里,我猜想早上的太阳大概会把它晒干,然后被一群饥饿的昆虫吃掉吧!
“你还没说完哪?阿龙,你该回去了,我今晚不留你了。”丽丽看着我说。她倚在柱子上,把手里的白布扔进浴室里,白布吸了一点黑色液体而有些发黑。我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似地看着丽丽和她穿的雪白闪亮的睡衣。那睡衣下面黑乎乎的是什么?两个圆溜溜的球又是什么呢?……
红花布沙发,灰色的墙壁,缠着许多红色头发的梳子,粉红色的地毯,吊着干花的、脏兮兮的天花板,闪亮的电灯泡,灯泡中的水晶塔在飞快地旋转着,我的眼珠象被烧灼般地刺痛,一闭上眼就好像看到几十个人在张着嘴大笑,我快要窒息了。我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疯了吗?丽丽的脸上留着红色灯泡的残影。这残影像烧化的玻璃似地扩张着,扭曲着,变成细碎的斑点,从视野的一端扩展到另一端。这时丽丽那张满是红色斑点的脸凑近了我的脸。
“喂,你怎么老是发抖啊?你说话呀。”
我想起了一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的脸上也有斑点。他是曾经在乡下婶婶家借住过的美国军医。
“阿龙,你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你说话呀,别吓我了。”
每当婶婶让我去他房间拿房费时,他总是让我看一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长着浓黑色体毛的日本女人的屁股。
“我没事,丽丽,别担心,只是有点心慌意乱,每次参加完晚会都这样。”
军医的房间里挂着一杆上著人使用的,尖头涂有毒液的长矛,军医总是按住女人挣扎的两腿,给我看她的屁股。
“你一定是太疲劳了,对吧?”丽丽问。
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将要被丽丽吸进眼睛里,被她吞进去似的。军医让女人张开嘴给他看,他用日语笑着说:“牙都溶化掉了。”
丽丽拿了一瓶白兰地来,对我说:“你有些不正常,我带你去医院吧。”
那女人张着洞穴似的大嘴,叫嚷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有镇定剂的话给我打一针,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丽丽给我嘴里灌白兰地,我咬住杯子的边缘,透过杯子能看见天花板上的灯光。我觉得那些肮脏的斑点重叠了起来,恶心得想吐。
“我现在什么药也没有,上次都打光了。”
军医往那个瘦女人的屁股里塞了各种东西给我看。女人的口红站到了床单上,她呻吟着,眼睛瞪着我,冲着拿着威士忌、笑得前仰后合的军医大叫大嚷。
丽丽扶我坐到沙发上,
“丽丽,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和上次喷气机时的感觉不一样。”
那次,我身体里象灌进了重油般沉重,虽然也感到害怕,却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我身体里完全是空洞洞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脑袋在发热,身体发冷,冷气怎么也消褪不了,身体不听我的使唤,我现在虽然在说话,却仿佛是在做梦似的。
就好像在无比恐怖的恶梦中说话一样,太可怕了。我嘴里说的和脑子里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一直在想的是那个有点白痴的日本女人,并不是丽丽你,是那个女人和那个美国军医的事。我心里清楚现在并没有做梦。我知道自己睁着眼睛,躺在这里,所以才更感到可怕。可怕得要死。我真想让你杀了我。真的,我太害怕了。
丽丽又把白兰地酒杯塞进我的嘴,液体搅动着我的舌头,滑入喉咙,耳鸣一直不停地响着。手背上的呈灰色的静脉凸现出来,微微颤动着。汗顺着脖子流淌,丽丽擦去我头上的冷汗。
“你是太累了,好好睡一晚上就会好的。”
“丽丽,我该回去了,我想回去,我现在晕晕乎乎,多半会迷路的,可是我还是想回去。我想到一个凉爽的地方去,我以前曾在那裹住过。你也知道那里吧?就是发散出香气的那棵大树下面那样的地方,我现在呆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我的喉咙子得直冒火,丽丽摇摇头,把剩下的一口白兰地喝掉,喃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
我想起了格林艾兹。他曾对我说:“你见过黑鸟吗?你能看见黑鸟的。”窗外也许将会有黑鸟在飞翔,就像黑沉沉的夜幕那么大的黑鸟,巨大的鸟嘴和洞穴一样大,根本看不到它的全貌,因为它太巨大了。如同被我打死的蛾子看不到我的全貌就死去了一样。
蛾子并不知道压破它那充满绿色体液的腹部的庞然大物只不过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就糊里糊涂地死去了。现在的我和那只蛾子完全相同,将要被黑鸟压扁了。格林艾兹大概正是想要告诉我这件事的!
“丽丽,你看见鸟了吗?现在外面有鸟在飞吧?你发现了吗?我已经发现了。蛾子没有发觉我,我可发现那只鸟了。是一只巨大的黑鸟,丽丽你知道这种鸟吗?”
“阿龙,你疯了吗,清醒清醒吧。你不明白我的话?你真的疯了。”
“丽丽,别打岔,我已经看见了。我不会被蒙骗了,我知道了,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里离鸟最近,从这里一定能看得见那只鸟!
我知道了。我早就知道的,只是现在才意识到。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要发现这只鸟的啊。
“是鸟,丽丽,你看见了吗?”
“不要再说了!阿龙,别再说了!”
“丽丽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鸟正在外面飞呢,你看,就在窗外飞着呢,它是来破坏我构想的都市的。”
丽丽哭着报了我一个嘴巴。
“阿龙,你真的疯了。”
难道丽丽看不见那只鸟吗?丽丽打开窗户,她一边哭一边把窗户开得大大的,外面是漆黑的街道。
“你说的鸟在哪儿呢?你好好瞧瞧,哪儿都没有鸟哇。”
我把白兰地酒杯摔碎了,丽丽惊叫起来,玻璃片散落一地,闪闪发光。
“丽丽,那就是鸟,你仔细看,那些街道就是乌。那并不是街道,并没有住人,那是鸟,你不懂我的话吗?真不明白吗?在沙漠叫喊着‘快快爆炸吧’的男人,正是想要杀死那只鸟呀。必须把鸟杀死,否则我就会迷失自己。那只鸟把我想要看的东西统统掩藏起来,不让我看。我要杀了它,丽丽,不把鸟杀死,我就会被它杀死。丽丽,你在哪儿?咱们一起去杀鸟吧!丽丽,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在地上打滚,丽丽跑到了外面,开车走了。
我只觉得电灯在不停地旋转,鸟在窗外飞着。丽丽不知到哪儿去了,巨大的黑鸟朝我飞来,我捡起地毯上的玻璃片,使劲擦着,刺向颤抖不止的手腕。
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洁白而柔软的布将我和医院包裹着。凉风吹拂着我滚烫的脸颊,树叶刷刷作响。风带着湿气,将深夜里的植物散发出的气味刮了过来。
除了大门口和大厅里的红灯以外,医院一片漆黑,患者们都在睡梦之中。每个被细细的铝条网围起来的窗户玻璃上,都映出了等待黎明的天空。
天上有一条弯曲的紫色光带,我猜想那也许是云彩的缝隙吧。
有汽车驰过,车灯照亮了儿童帽样的植物,照出了地上的小石子和杂草。我捡起被我扔在那里的死蛾子,它全身的绒毛都披着露水,活象一只出冷汗的死虫。
从丽丽家里走到外面时,只有还在淌血的左手腕还有知觉。我把沾满鲜血的玻璃杯碎片放进口袋里,在雾蒙蒙的马路上跑着。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见不到一个活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巨大生物吞噬,正在它的肠胃中走来走去,找不到出口的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
我跌倒了好几次,每次都把口袋里的玻璃片压得更细碎了。
穿过空地的时候,我摔倒在草丛里,我啃着湿湿漉漉的青草,苦涩味刺激着我的舌头,草上的小虫子也一块进了我的嘴里。
小虫子在我嘴里伸出细细的腿挣扎着。
我用手指将沾着我的唾液的小花壳虫抠了出来。它从我手上爬到了草地上。我用舌头舔着被小虫抓过的牙龈,身体被露水打湿,却感到很舒适。草的清香笼罩了我的全身,使我身体里的灼热感逃到地下去了。
我躺在草地上想,我一直被一个不明之物所困扰,即使是现在,在这柔和雅静的医院里,依然如此。巨大的黑马还在飞,我和苦涩的小草,圆圆的小虫一起被封闭在它的腹内。只要没变得象死蛾子那样干硬得和石头一样,就难逃大鸟的魔爪。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玻璃片,擦去上面的血迹。弧形的玻璃片映出了开始放亮的天空。天空下面是长长的医院,远处是林荫道和街道。
映在玻璃上的街景弯曲不平,这微妙的起伏和那次在雨中飞机场上,正要杀死丽丽时,和雷声一起出现的耀眼的闪电十分相像,这形状既像是波涛起伏的海平面,又像是女人雪白的手臂的优美曲线。
我一直被这白茫茫的起伏包围着。
边缘上还残留着血迹的玻璃片,在黎明的光照下愈加透明。
这是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我站起身来,朝自己的公寓走去,真希望自己变得象这块玻璃一样,自己身上也能映照出那条白色优美的曲线来,让人们都能看到它。
天边露出了亮光,玻璃片立刻变得乌蒙蒙了,鸟鸣叫起来时,玻璃上什么也映不出来了。
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