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缓缓滑动,大地震颤着。银色的硕大金属物体慢慢加速,尖锐的声音仿佛使空气燃烧。距离我们很近的飞机的四个巨大圆筒喷出了蓝色的火焰。汽油味伴随着狂风吹到我的脸上。
风把我掀翻在地上,我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飞机,只见飞机的白肚皮一晃而过,转眼间消失在云层中了。
丽丽望着我,牙缝间挤出白沫,嘴咬出了血。
“喂,阿龙,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飞机仿佛在空中静止不动似的。
就像百货商店里吊挂的玩具飞机,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好像是我们自己飞起来了。脚下的地面,草地和跑道都在渐渐远去似的。
“喂,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丽丽懒懒地躺在路边问道。
她从口袋里拿出红,撕破身上的衣服,往身上徐起口红来。她边笑边在肚子、胸脯和脖子上画着一道道红线i
我只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机油味,哪里还有城市的影子。
丽丽把脸涂得就像狂欢节里的非洲女人。
“喂,阿龙,杀死我吧。我现在只想让你杀了我。”
丽丽含着泪喊道。我们被大风吹到铁丝网上,铁丝刺进了肉里。我觉得自己已是百孔千疮,一心只想要逃离难闻的汽油味。丽丽趴在地上向我大呼小叫,不断地嚷着要我把她光着身子捆起来,然后杀死她。我走近丽丽,只见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哭起来。
“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双手扼住了她那画着红道道的脖颈。
这时,远远的天边发出一道亮光。
耀眼的闪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丽丽的身体、我的手臂、基地、群山和天空都变得清晰可见。我看见那闪光之处有一条曲线划过,这是从未见过的无形的曲线,它是白色的,起伏的,弧度很优美的曲线。
“阿龙,现在你知道自己像个婴儿了吧。你本来就是婴儿。”
我松开扼着丽丽脖子的手,用舌头吮吸丽丽嘴角的白沫,丽丽脱掉我的衣服,紧紧抱住了我。
彩虹色的汽油从我们身边流了过去。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厨房的毛玻璃上辉映着银光。
我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冲咖啡的时候,突然大门开了。三个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穿着厚厚的制服,斜挂一条白带子。我吃了一惊,把白糖撤到了地上。
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
我站在那儿发愣,前面的两个警察推开我进了屋。他们也不管阿开和铃子还在睡觉,粗暴地拉开窗帘,抱着胳膊站在窗前。
后面一位年龄较大的胖警察,踢开地上乱放的鞋子,慢悠悠走了进来。
“虽说没有搜查证,你们也不能怎么样吧?这是你的房问吗?是吗?”
他抓起我的胳膊,看了看上面的针眼。
“你是学生吗、’这外男人的手指短粗,指甲很短,虽然他并没有用力抓,我也没能甩开他。
我看着晨曦照耀下,轻而易举地抓住资的这只手,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手一样地呆呆地看着。
房间里每一个人都几乎是裸体的。他们急忙穿起衣服。两个年轻的警察窃窃私语着什么,好像在说“猪窝一样”。“大麻”等等。
“赶快穿上衣服!喂,你把裤子穿上!”
阿开只穿着裤衩,吸着嘴瞪着胖警察。良子和和夫面无表情地站在窗之,揉着眼睛。警察让低价把收音机关掉。就在墙边的铃子翻着手包,找出刷子来梳头发。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抢走她的手包,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倒在桌子上。
“你们干什么呀,别动我的东西。”
铃子小声抗议道。那个警察哼了一声,不理睬她。
莫卡还躺在床上,汗津津的屁股亮光光的。年轻的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卡屁股间露出的黑毛。我走过去推了推莫卡,说“快起来吧。”又把毛毯给她盖上。
“还不快穿上裤子,看什么呀。”
阿开嘟吹着不理那个警察。和夫把牛仔裤扔给她,阿开咂着舌头,不情愿地穿上了裤子。
三个警察叉着腰,眼睛搜寻着房间。拿起烟灰缸看了看。莫卡好容易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哺,干么呀,这些人干么呀?”警察们听了窃笑起来。
“你们这帮人也太过分了。真不象话。大白天的一丝不挂,你们自己也许不觉得什么,别人可知道羞耻的。”
年长的警察打开凉台的窗户。水雾样的尘埃一涌而出。
早晨的街景刺眼而混浊。马路上奔驰的汽车反光令人晕眩。
屋子里的警察显得比我们个头大了一圈。
“请问,可以吸烟吗?”
和夫刚一问,戴眼镜的家伙就说:“不行”,并将和夫手上的烟夺下来,放回烟盒里。铃子帮莫卡穿上内衣。莫卡脸色苍白,哆咦着戴上胸罩。
我忍着呕吐感,问道:
“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他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高声大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有什么事。告诉你,在外人面前不能光着屁股,连这都不懂吗?你们是人,不是狗。”
“你们也有家人把?他们不管你们吗?他们一定知道你们在乱交吧。喂,难道你和自己的父亲也乱来吗?我问你哪,听见没有。”
警察对着阿开申斥道。阿开眼里含满了泪。
“哼,温蛋,你还会伤心哪。”
莫卡一直在发抖,铃子帮她扣上了扣子。
阿开想去厨房,胖警察拦住了她。
在布满灰尘的警察局里,最年长的良子写了悔过书后,我们就被放出来了。我们都没回公寓,直接去日比谷的露天音乐厅去听巴卡兹的音乐会了。大家一脸倦容,坐在电车里没有一个人讲话。
第06章
等快到音乐厅时大家已经是晕乎乎的了。从被森林环绕的音乐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乐器声,震得树叶都在摇动。穿着旱冰鞋的孩子们趴在铁丝网上看着里面狂舞的长发青年们。坐在长椅上的一对男女看见交山脚上的塑料拖鞋,偷偷乐起来。一位怀抱婴儿的年青母亲皱着眉头瞧着我们走过去。一群手拿汽球的小女孩儿被突然响起来的歌手的喊叫声吓呆了,其中一个女孩手一松,汽球飞跑了,女孩咧着嘴快哭出来了。
红色的大汽球慢慢悠悠地飘上了天空。
“我没带钱。”我在入口处买票时良子对我说。
“我的钱不够买两张的。”我这么一说,良子就说还是爬铁丝网进去算了,便叫上一样没钱买票的和夫朝后面走去。
莫卡说她认识举办单位的人,自己朝舞台那边走去;阿开买了自己一个人的票进去了。
舞台上堆着许多扬声器,乱七八糟的,一个穿着闪亮的兰色长裙的女人正在唱歌,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每当那面闪闪发光的大钱敲一下,她就猛地伸一下腰。前面的人们一边拍着手,一边跳着,喧嚣声响彻上空。弹吉它的男人右手一拨动,我的耳朵就嗡嗡地响。场地是扇形的,我绕着最外围走着,感觉自己就像呆在所有的蝉齐声鸣叫起来的夏天的树林里一样。杨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鞋声响成一片。有皮拖鞋、系带凉鞋、银色的塑料鞋、光脚的、高跟鞋、运动鞋。各种颜色的口红、指甲油、眼影、头发、腮红等都随着音乐晃动着。地上到处冒泡的是啤酒瓶,踩瘪的可乐易拉罐;香烟的烟雾笼罩了全场。一个额头嵌着钻石的外国女人跳得汗流浃背,一个长满胡须的男人,有个帽子上插着羽毛的女人张着大嘴,唾沫乱飞,手放在屁股上扭着,肮脏的长裙随之摇摆不停。
“喂,阿龙,这不是阿龙吗?”
路边一个摆地摊的男人在喊我。
原来是以前在咖啡店认识的,舞跳得很棒的绰号“麦尔”的家伙,正冲我笑呢。
“怎么,做小买卖啦?”
“哪里,帮朋友的忙。听说你在横田基地干哪,那儿怎么样,有意思吗?”
“证行。那儿有黑人,那些家伙可不得了,又能抽又能喝,醉了以后,吹的萨克斯特别好听。”
莫卡在最前面疯狂地跳着,身上几乎是全裸的,两个摄影的一个劲儿朝她按快门。有个男人把纸点着了往人群里扔,被警卫架了出去。一个小个子男人摇摇晃晃地跳上台,从后面抱住唱歌的女人,三名工作人员去拉他,他紧抱着女人不松手,还去抢麦克风,吉它手急了,抄起一个麦克风砸在他背上,男人捂着腰往下倒时,吉它手一脚把他端下了台。台下跳舞的人们尖叫着闪开,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被警卫带走了。
“喂,麦尔,那只兔子怎么样了?”
“兔子吗,后来不想养了,可又没人要。”
“给我养吧。”
“你说晚了,已经被我吃了。”
“什么,吃了?”
满身是汗的莫卡走过来,一见麦尔便和他拥抱起来。
“阿龙,良子叫你呢,在那边,和夫被警卫打伤了。”
“麦尔回乡下时告诉我一声。”我扔给他一盒香烟。
“你也多注意身体。”他扔给我一个用透明贝壳做的胸针。
“莫卡,在这种地方你也跳得这么起劲?”
“说什么哪,不跳不是亏了吗?”
良子一边兹溜兹溜地吸着饮料,一边朝我招手。
“和夫那傻瓜,在警卫眼皮底下干那个,刚要逃跑,就打到腿上了。混蛋,真够朋的,用皮带抽人。”
“送医院了吗?”
“阿开送他回公寓去了。”
莫卡又吃了两片迷幻药,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她伸出舌头,晃晃悠悠地又去跳舞了,每跳一下,她那染了色的一个乳房就随着跃动一下。
这时,良子跑过来对我说:“抓到那个打良子的警卫了。”
在厕所里,一个光着上半身的混血儿嬉皮士,正反捆着一个光头男人,厕所里臭气熏人。
良子用胳膊肘朝那个男人的肚子捅了几下。“阿龙,你看着点外面。”
从男人嘴里吐出了黄色的东西,一直流到他的米老鼠T恤衫的裤子上,男人闭着眼睛忍受着。呕吐物不停地流下来。身体强壮的嬉皮士对良子说,让我来,便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地偏了他一个嘴巴,只见警卫的嘴里流出了好多鲜血,我猜可能是打掉了牙,男人倒在地上。醉醺醺的混血儿不顾良子的劝阻,红着眼睛又弄断了警卫的手腕,只听像树枝折断一样的咋巴一声,警卫呻吟着拍起头,看见耷拉着的手腕,瞪大了眼睛,疼得在地上翻滚起来。嬉皮士用手绢擦了擦手,将手绢塞进警卫的嘴里。
“阿龙,走吧。”
我看见警卫满脸是血,在地上爬着,突然好像疼痛袭来的样子,他的腿抽动着,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起来。
电车里灯光闪耀。轰鸣的噪音和郁积在胸口的酒气,使我直想吐。良子刚吃了迷幻药,迷迷糊糊的,红着眼睛在车里走来走去。莫卡坐在车门口。在地铁站等车时,我们都吃了两粒迷幻药。我靠着莫卡身边的扶手站着,呆呆地瞧着乘客们纷纷从捂着胸口呕吐的良子旁边躲开。一股酸臭味飘了过来,良子从放物架上拿了张报纸擦嘴。
电车的晃动使液状的呕吐物扩散开来,已经没有乘客上这节车箱了。
“混蛋!”
良子咒骂着,敲着玻璃窗。我觉得头昏脑涨起来,不紧紧抓住扶手准会摔倒。莫卡抬起头抓住我的手,而我的感觉迟钝得不知道那是别人的手。
“嗨,阿龙,我疲倦得快要死了。”
莫卡一直念叨着坐出租车回去。
在车箱一角,有位女乘客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良子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瞧见嘴角流着口水的良子,那女人大惊失色,想要逃开。良子抓住尖叫的女人,要搂抱她。女人薄薄的衬衫被撕破了。她的嚎叫声盖过了电车的响声。其它乘客都往别的车箱路。女人的书掉到地上,手包裹的东西散了一地。莫卡厌恶地瞧着这边,疲倦地说了句:“我肚子好俄呀。”
然后又对我说:“阿龙,想不想吃比萨,鲍鱼比萨,加上好多辣椒酱的,辣酥酥的,可好吃了。”
那位女乘客推开良子朝这边跑来。她一边掩住胸口,一边小心地躲开地上的呕吐物。我伸出脚绊倒了她,扶她起来时强吻她的嘴唇,她咬紧牙,摇着头,挣脱着。
玻璃门外的乘客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似地围观我们,良子小声地咒骂着他们。
电车一进站,我们朝那个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就跑上了站台。
“抓住这帮家伙!”一位中年男士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
良子边跑边吐,衬衫肮脏不堪,塑料拖鞋的响声,整个站台都能听到。莫卡脸色煞白,手里提着高跟鞋,光着脚在站台上跑。上楼梯时,良子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破了手,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咳嗽,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到了剪票口,莫卡被检票员抓住了胳膊,良子朝他脸上打了一拳。我们混进了拥挤的人流中。我扶起了想要蹲下休息的莫卡,忽然觉得眼睛痛起来,我读了揉太阳穴,眼泪流了出来。这时又是一阵恶心,我赶紧捂住了嘴巴。
摇摇晃晃走路的莫卡身上,已闻不到昨夜一起睡觉的黑人的体臭了。
综合医院的院子里还有几处积水。一个孩子抱着一捆报纸,躲避着泥泞跑过去。
鸟在鸣叫,却不见乌的影子。
昨天晚上,我一回到公寓,就被腐烂的菠萝味儿熏得吐了一气。
在电车里,当我强吻那个女人时,她死死地盯着我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知我当时是一到什么尊容。
一只小鸟飞到了院里来,吃着住在一楼的一对美国夫妇撒的面包屑。小鸟不停地四下张望,急速地吞咽着。就连掉进石缝中的渣子,它也能灵巧地啄起来。一位戴着头巾的清扫工从旁边走过,小鸟也没飞走。
我呆的地方看不见小鸟的眼睛。我喜欢那种有着圆圆眼圈的,头上长着皇冠般红羽毛的灰色小鸟。
我想拿那盘还没倒掉的菠萝去喂小鸟。
东面的云层裂开一条缝,光线从缝隙间照射下来,空气在光照下显得很混浊。我哗啦一声拉开凉台的门,小鸟立刻飞走了。
我回到屋子里把那盘菠萝端了出来。
“我想把这个喂给小鸟。”
我探头对那位美国夫人说道。
她指指白杨树的树根说:“你放在那儿,鸟自己会下来吃的。”
我把菠萝从楼上倒下去,摔得不成形的菠萝块儿滚到了白杨树旁边。
那位美国太太牵着卷毛狮子狗出去散步,看到地上散落的菠萝,手搭凉篷抬头对我笑着说:“小鸟肯定喜欢吃的。”
“冲绳,那次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担心极了。”
“这家伙住旅馆去了,太差劲了。他这副样子,引起旅馆的人的怀疑,于是他就从窗户跑了。白花了那么多钱,真不像话。他花的是我的钱哪,唉,算了。”
下午铃子带着冲绳来了。冲绳又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还要打海洛因,我把他硬换进了浴室。铃子对着我耳朵小声说:
“晚会时,我和萨布洛干了一回,别让冲绳知道啊,不然他会杀了我的。”
我笑着点点头,她脱了衣服进了浴室。
昨天晚上,阿开没有来,冲绳很生气。冲绳想给她带张德阿兹的唱片来听,她却毫无兴趣。
从浴室里传出铃子的呻吟声,莫卡不高兴地说:
“阿龙,放音乐听听。我就不信没别的好玩的。”
当我放唱片时,一瘸一拐的和夫扶着阿开的肩,出现在门口。他们刚吃了迷幻药,恍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