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掉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刚好是头的这个位置。”
慎司用手掌压着左耳后方。
“他并没有太痛苦,只是觉得很冷……又冷,又害怕。然后就断气了。高坂先生,那个孩子就这么死了!”
慎司浑身打着哆嗦,继续说道:“令天早晨我去拿自行车时,又回到出事现场。趁警察不注意,我去摸了井盖。我害怕极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这种能力。结果我看到了红色保时捷,看到两个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搬开井盖。他们竟然还笑着,我不能放过他们。”
有时候,人有时候会搞出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的事来。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求求你。”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
“求求啦,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请你帮帮我。你很清楚,即使我去警局,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即使有一两个人好奇地听我说,整个警界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话而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正因为我信赖你,才这么求你。”
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但我仍然坚持着,顽强地坚持着。
慎司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前倾,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在笑,说要让水——让水都流进去,新车的引擎就不会浸到水里了。没时间磨蹭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回——回力球。已经约好了。所以,要赶快抄近路——”
“回力球?”我心头一紧,“你刚才是不是说回力球?”
慎司点了点头,“你知道吗?”
“真的是回力球吗?不是其他的名字?”
“我……听起来是这样。穿红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是这么说的。”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活力。“你知道吗?回力球是什么?”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慎司一直盯着我的脸,等待我的回答。
“在我老家附近,有一家酒吧就叫这个怪名字。”
慎司“啊”了一声。
“老板是当地人,他还有其他的店面,是连锁经营。这附近可能也有……”
慎司睁大了眼睛,抬起头说:“这附近可能就有一家。”
我屈服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好吧,就这一次,下小为例。我们去找‘回力球’,如果需要,可以去查所有分店。但如果每一家的停车场都没有红色保时捷,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一切就结束。”
“这就够了。”慎司的声音颤抖着,“谢谢你。”
6
“回力球”酒吧有三家分店,在查到总店的电话后,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他告诉我们其中有一家就在成田街的北侧。
“就在这附近吗?”
当我挂上电话,慎司靠近我问道。
“即使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要不要再来看看我脑袋里想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
“我没生气。快走吧。”
令人生气的是,车子的引擎一下子就发动了。
可能是车祸已经处理完了,成田街的封锁解除了,车辆畅行无阻。台风唯一留下的,是路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从哪个垃圾填埋场飘来的纸屑。
西边是一片耀眼的蔚蓝天空,头顶上的云以飞快的速度前进。昨晚的大雨和大雨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愿昨天能有今天的天气,让一切重来。
“如果那只猫在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不见了就好了。”
慎司在一旁轻声说道。我困惑十足,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发表理所当然的感想,还是读到了我的心思表示认同。
我内心充满了矛盾。明明不相信他,但当这个对我说“我可以透视你在想什么”的少年坐在旁边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无可遮拦。如果他真有这种能力,至少在使用这种能力时,得让人察觉到才对啊。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你碰到别人的身体时,即使你并非出于自愿,也可以看穿对方的心思吗?”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找适当的语言表达。“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说,如果我不想,有时候看得到,有时候看不到。不过,通常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看到。可能我下意识里已经安装了安全装置,否则身体会累垮。所以,只要不强烈到破坏安全装置的程度,就不会有问题。”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所以,即使车子颠簸时,我不小心碰到你也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
为了寻找对方告诉我们的地址,我们不时停下车看看附近的门牌。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住宅区或杂木林里,也不可能在离大马路太远的地方。每转一个弯,每确认一次门牌,都觉得快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找得人心烦意乱。我心想,如果有人在路上杀了人,趁夜深人静随意丢弃尸体,日后要重回现场,寻找弃尸地点,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一边找,心里一边嘀咕——或许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怎么可能找得到上次的地方。
然而我们找到了“回力球”。
“回力球”位于一幢三层楼房的二楼,一楼是咖啡店。两家店的招牌都很丑,好像在比赛哪一个招牌更能降低这幢大楼的格调似的。
“真是家不怎么样的店,”慎司一边下车一边说道,“这种地方会有客人吗?”
我们绕着大楼走了一圈,也没看到像样的停车场。附近有一家货车司机聚集的大食堂,旁边停着一辆卡车,挡泥板上溅满泥水,并没有看到其他车子。可能附近还有更像样的停车地点。
我以前就知道的那家“回力球”有专用停车场。想来实在很荒谬,酒吧竟然会有停车场,这不等于鼓励酒后驾车吗?
“我去店里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我也要去。”
“不行,你去了反而麻烦。”
“不。你拦我也没用。”
他走到我前面,准备走上陡峭的楼梯,我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
“那你要向我保证,由我来说话,你一句话也不能说。”
慎司一脸怒气,但发现我不让步,这才点了点头。
我们走上楼梯,楼梯口很窄,左手边有一扇暗色的镶木细工门,用潦草字体写着“回力球”,下面挂着一块“准备中”的牌子。但一转动门把,发现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如果有人站在楼梯口,门从里面用力推开时,准备进店的客人一定会滚下楼梯。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或许并没有好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程度。
店很小。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简单的吧台,吧台前放着几张造型奇特的高脚椅,好像畸形的火星人站在那里。从门口探进身子一看,靠门的一侧还有一个六人座的包厢,那里的桌子和一旁的落地灯座,都像是从火场捡回来的扭曲排水管。
“这家店应该合你的胃口吧?”我问慎司。
“为什么?”
“看这里的布置,不像是坐下来喝酒的地方,反倒适合新兴宗教聚会。说什么大家一一起来听宇宙的声音之类的。”
慎司答得爽直:“原来你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
由于窗帘拉开了,店里很明亮。左侧的尽头垂了一道珠帘,可以看到珠帘后面的煤气炉和水龙头。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或是有线电视,正传出我从没听过的歌。但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请问,”慎司大声叫着,“有人在吗?”
传来一阵脚步声。珠帘动了一下,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
“有。”他态度很亲切,“还没开始营业呢。〃
“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慎司轻轻地欠身行礼。
男人眨了眨瞪大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慎司。我在右侧墙上看到了消防负责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今市芳文〃。
“你就是今市先生吗?”
“对。〃
“你是店长吗?”
“算是吧!有什么事吗?”
“我们正在找人。”
今市终于从珠帘那一端走了出来。他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比我还高一头,我和慎司的体重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他身上那件T恤绷得紧紧的。
“不好意思。请问昨晚台风刮得正厉害的时候,有没有两个年轻男人来这里?他们开红色保时捷。”
今市侧着头、捻着胡子说: “请问你们是……〃
我不想拿出名片,心里早编好了理由,慎司却抢先一步说: “我们是《亚罗》杂志社的。”
我真想踹他一脚。
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不是说好你不可以开口的吗?〃
“我知道。”
今市重复着:“哦,原来是《亚罗》。怎么又来了?来采访吗?’’
“对。”
“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个就太好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店里指了一圈,“怎么样?这东西还不错吧?〃
“这些是什么?”
大块头露出愉快的笑容说:“这些都是摆设,既是家具又是艺术。”
“是你做的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种才华。”
幸好没有。
“我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当老板说可以重新装潢时,我简直高兴坏了。这是我朋友的作品,他现在可出名了。”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客人来?”慎司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是年轻男人,其中一个人穿着蓝线条的球鞋,另一个穿连帽的红外套。”
慎司的语气让今市吃了一惊,“怎么问这些?你真的是记者吗?”
我摸着慎司的头说:“他还是实习生。”
“难怪,我就觉得他很年轻。昨天晚上当然有人来啊。不止两个,有很多人来。因为昨晚我们举办台风派对。”
“都是一般的客人吗?有没有特别和你约好的客人?”
“约好?噢,约好的客人,有啊,因为他们要带画给我。”
他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墙壁说:“我要在这里挂上画,挂上和这里的布置协调的作品。我朋友的朋友画得很符合我想要的风格,所以我叫他们把画拿过来。他们很高兴,终于有地方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了,更何况这里以后会成为新锐艺术家的聚会场所。”
“是两个年轻男子吗?”
“对。我让他们各带一幅过来。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我怕他们不小心弄坏那么重要的画,就叫他们不用勉强,但他们坚持要在昨天晚上派对结束之前拿过来,大概是因为刚好有个在圈内有点名气的评论家也在昨晚的派对吧。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大块头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又补充说:“他是我朋友。”
“然后呢?带画来的那两个人穿什么农服?”
“穿什么……”
“有没有穿球鞋?”
“他们两个人上来时都光着脚,身上好像穿的运动衣,抱着包得密密实实的画,头上披着塑料布什么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穿连帽衫……”
可能是被雨淋湿了,把鞋子和外套脱了吧——当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到底是和慎司站在同一阵线还是和他敌对的位置?
“他们开什么车?你看没看到?”
“没有。昨天下那么大的雨,我没出去。”今市说完,悠然笑了,“反正等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你们自己问他们不就行了。”
“他们?”慎司尖声问他,“他们在这里吗?”
“对。昨天晚了本来想把画挂上去,但我准备的钩子太软了,没办法挂,所以他们两人出去买钩子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是开车去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吗?”
“可以啊。要不要喝咖啡?如果可以在杂志上介绍他们也很不错!”
我突然觉得左手臂很疼,低头一看,才知道慎司很用力地抓着我。他睁大眼睛。我用胳膊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地松开手。
“对不起,”他慌忙解释,“我刚才什么都没干。”
今市走了进去,里面立刻传来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
我和慎司就像在等待判决一样。慎司靠墙站着,握紧拳头放在嘴边。我站在窗户旁,一边看着马路,一边侧耳倾听引擎的声音。
“你们要不要看看他们的作品?”今市探出头来,恬静地笑笑,“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他双手各抱一个像一扇小窗户般大小的画框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采光,他挂在墙上后,继续调整位置,然后捻着胡子问:“怎么样?”
左侧的那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格子条纹,只能说是奇特的格子旗帜。
“左侧那幅看起来像蒙德里安的风格。”慎司说道。
“才不是呢。这幅象征街道。人都被压扁了,所以变成了直线。”今市认真地解释着。
右侧的那幅,在一片让人联想到大海的蓝色背景中.画满了信号灯——都是红灯。今市发现我在看那张画,立刻来了劲儿。
“这一幅很不错吧。这幅画叫‘警告’。”
布满画面的红灯的确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震撼力。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可以唤起紧张感。画家在作画时,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是导致多人伤亡的交通意外现场吗?难道他搜集了灾难现场四散的感情残渣和充塞在空气中、肉眼看不到的悲鸣、哀号,构思出的这幅画嘛7
搜集残留在现场的感情后,重新架构、重新体验——这不就像慎司告诉我的那样吗?
和艺术才华一样,特异功能者只要多练习,能力就会增强。
警告。红灯。
我是怎么了——我摇摇头,转头望向窝外。这时我不禁倒吸一口气——正下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深红色保时捷。
7
当门打开,两个年轻人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他们俩是兄弟。体型明显不同,仔细一看,长相也不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画那种令人费解的画的同好,让他们身上散发的气质也很相似。
他们的行头也很接近:牛仔裤、运动衫配白球鞋。全白的球鞋,没有红色外套。
今市把我们介绍给这两个年轻人。我靠在窗框上,拳头在裤袋里握紧,我怕自己突然说出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话。慎司仍然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异型高脚椅上,支撑着身体。
今市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介绍,说我是对他们的画有兴趣而特地来采访他们的。两个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莫名所以的神情,最后他们互看了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其中一人发问。他个子比较高,右手戴着一个钛制的腕表。
“别人介绍的,”我回答,“但我来找你们,并不光是为了画的事。”
“我就知道。”年轻人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开怀。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不好意思,请问贵姓?”个子较矮的年轻人问遭。他只是比他的朋友矮一点,和我并没差多少。
我报上姓名,高个子点了点头说:“我叫垣田俊平,他叫宫永聪。”
“那幅警示灯是谁画的?”
“是我。”宫永聪回答。“你喜欢吗?”
“对。”
“太好了。我也对这幅作品很满意。”
“你对自己的每一张画不是都很满意吗?”垣田俊平开他玩笑。
“对啊。要不怎么敢画出来。”
慎司一直盯着我看,我故意视而不见。
“你们都是大学生吗?”
“对.没错。”
“艺术大学吗?”
“不是。”两人都有点害羞地笑着。
“高攀不上。”
“那儿门槛太高_了。”
“根本挤不进去。”
“我们读的是一般的学校,是一所相关企业绝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