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男中音挑了挑浓眉说道:“你认为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伊藤警部插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们原本就很小声,此时中桐刑警更是压低了音量,喃喃自语般地说:“我没有想法,只是比较八卦。”
我瞄了一眼伊藤警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像垂钓的人发觉渔竿前端的钓饵微微震动时的表情。
“对方说他的人生被你毁了。”中桐刑警转头看着我,语气出奇平静。
“对。”
“你干过这种事吗?”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根本没干过这种事。我还没这种影响力,也没这份实力。”
中桐刑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明白,我很清楚。干我们这行的,也很讨人厌,但如果要我说出一两件与人结怨的事,我还真说不上来。”
生驹也说过同样的话。
“而且,让我觉得事有蹊跷的是——”
“什么事?”警部和刑警异口同声地问。
“歹徒不是一再恐吓吗?我这么穷追猛打地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字不提,没有透露一点信息,只说什么毁了他的人生,简直就像蹩脚的野台戏台词。这种话谁不会说?”
两位警官互看一眼,警部问:“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可能只是个幌子。”
“幌子?”
“对。歹徒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绑架小枝子夫人的真正理由,拿我当幌子。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奇怪的恐吓和完全不提怨恨内容这两件事勃有合理解释了。”
警部满脸严肃地瞪着电话。中桐刑警对着天花板“呼”了一声。
“迄今为止,曾有几个人上门跟我抱怨过我造成了他们的困扰。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些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但如果对方真有这种感受,我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这次的歹徒不一样吗?”
“对。从那个人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情况。但这只是我和对方谈话时的感受,或许不准。”
“不,我不这么认为,”伊藤警部说道,“你和我们一样,我们的工作都是听别人说话——或者说,套出别人的话。”
我有点在意二楼的动静,不由向上望了一眼,继续说:“我的想法或许有点儿一厢情愿,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推卸责任,所以我不敢在川崎先生和三宅小姐面前提这件事。只是——”
“我明白,”伊藤警部打断我,“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歹徒想说出恨你的理由也说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果随便编个理由,反而更容易被拆穿。”
“但是,”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对方也可能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可说什么也不想让你知道,好让你痛苦一辈子。”
我的头开始晕了,“对,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找上已经和你没有来往的小枝子夫人?这一点我实在想不通。”
中桐刑警又笑了起来,“警部,你结婚几年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了,别太惊讶,好像有三十五年了吧。”
伊藤警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吧。”
“我结婚三十三年了。”中桐刑警觉得很有趣似的拼命转动着眼珠子。“我常想,撑得还真久。”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从事警察、媒体、医疗或法律相关行业的人,一旦结了婚,会对他们家人的安危有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我并不是夸张,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顿悟。所以高坂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内人和儿子遭遇危险的话,我是能够接受的。”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我突然想起公寓的房东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我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捍卫言论的自由”的情景。
中桐刑警继续说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既然选择这种职业,家人的安危可就不一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当然,我并不是无所谓,我也会咽不下这口气,也会非常痛苦。但是,比起给毫不相关的人带来麻烦,这样的结果还算能够接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现在这种情况,比对你的家人、朋友和女朋友下手,更让你胆战心惊。小枝子女士已经和你毫无瓜葛了,她过得很幸福,却因为你,卷入无妄之灾,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会背负不同的罪恶感。”
我深有体会。
“这就是歹徒的目的吗?”伊藤警部轻声说。
“而且,如果是这种人家——”
我接过中桐刑警没说完的话:“就可以大捞一笔。”
“完全正确。”中桐刑警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补充道,“有些人就是会动这种歪脑筋。”
一阵沉默,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默。我很担心自己会在这种沉重的压迫感下失语,于是赶紧说:“我听说,如果绑架案的人质是成年人,很难活命。真是这样吗?”
虽然问这个问题就像故意去抠未愈的疮疤,但我还是想知道。
“真有这种事吗?”
中桐刑警慢吞吞地回答:“对。”
我不由闭上眼睛。眼睑后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几何图案在跳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刑警面色凝重,“即使是孩子——遇害的情况也大为增加。你最好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眼看着气氛就要凝重起来,这时候伊藤警部说:“你刚才说,之前恐吓你的人和今天打电话的人声音不一样?”
“对,”这一点我很确定,“不仅声音不同,说话方式也不一样。”
当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时,两位刑警各有所思。
“而且,还受了伤。”伊藤警部小声嘀咕道,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
“白天应该不会打电话来吧。”
我这么一说,伊藤警部看了我一眼:“什么?”
“如果歹徒受了伤,很容易引起注意,况且他也需要休息,处理伤口——”
“医院方面,我们已经派人守候了,”警部说道,“你说得对。他也可能完全动弹不了了。”
白天真的毫无动静,太阳通过头顶期间,我们都在枯等。
傍晚,入夜后,仍然没有电话。
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伊藤警部神情更加凝重,他开始和总部商议万一对方不再联络的处理办法。医院依然没有传来好消息。无论歹徒受了何种程度的伤,还没上医院。
虽然警方仍然继续着明察暗访,但依然没什么收获。
“最近有人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在这幢房子附近张望。”伊藤警部的部下小声报告着。
“听说他抬头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色苍白。”
伊藤警部歪着头凝思,我突然想到慎司,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件事,根本就没机会。
川崎筹完钱后回到家里,坐在装有现金的银色公文包旁,被疲劳和忧心摧残得铁青的脸对着墙壁。令子也神情恍惚。
我斜睨着时钟,脑子里反复想着相同的事。等待就像接受拷问一样,我在心里咒骂:王八蛋,赶快打电话来,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快一点,快一点打电话。
不知道是第几次站起来走到窗边了,我从窗帘的缝隙窥探外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中桐刑警。
“有人找你。”
我从后门走到外面,一辆警车乔装的车停在围墙旁,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刑警,后座上竟然是生驹和水野佳菜子。
驾驶座的刑警下了车,中桐刑警和我一起上了车。我还没开口,生驹便用沉重的语气说:“佳菜子有事跟你说。”
佳菜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妆已经花了,脸色惨白。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中桐刑警问。她立刻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皮包。
她拿出那八封恐吓信。
“我偷偷把这些信拿走了。”佳菜子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是……很对不起……”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我看着生驹,他表情严肃地说:“你买的那堆书里不是有一本叫《灵验的灵感占卜师》吗?”
中桐刑警一脸狐疑。
“对啊。”
“她说看到那本书,突然想到,要是把这些信拿给占卜师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难怪我感觉桌上的书被动过了。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生驹扶着佳菜子的肩膀说:“你别生气。佳菜子也是担心你,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女孩子都很喜欢占卜。”刑警语气温柔地说,“小姐,不要哭了。并没有因为找不到这些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佳菜子痛哭流涕,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我……想要……想要帮你……帮你的忙……”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把手放在佳菜子头上,我发现她浑身颤抖。“所以这些信一直在你手上?”
佳菜子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我……弄丢了。”
“什么?”
“她去作灵感占卜,出租车在途中出了车祸,你忘了吗?”生驹说道。“在车祸现场。她把那些信弄丢了,才吓得面无血色。”
佳菜子坐直身体,用手擦擦泪如雨下的脸,“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告诉你。后来,那个小孩来了,就是那个——”
“稻村?”我一说出口便觉出自己脸色大变。
“对,那孩子……一看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我遇到了麻烦……后来,他说要帮我找回那些信……”
难怪那时候他们把头凑在一起,状似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真的做到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当时去过的地方……还有搭出租车经过的……地方,通通都再现了一遍。这一来……我就懂了……他真的能够把我的行踪重演一遍。'’
生驹一边拍着佳菜子的肩膀安慰她,一边说:“那些信被车祸现场旁的烟铺店员捡了起来保存着,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送还给你。”
“怎么了?”中桐刑警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
“他找到那些信时,有没有怎么样?”
佳菜子努力调整呼吸,说:“他的脸……比我还要铁青……问我这些信可不可以借他一阵子——”
“他拿走了?”
“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但两天后……他拿回来还我了……但是我……始终没机会放回你的抽屉……而且,信也不小心弄脏了……我想,你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信的确弄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踩过,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脚印。
“对不起,发生……这件事后……我听说警方……在找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我甚至想一死了之……结果,生驹先生……”
“她一副快死了的表情,”生驹说道,“于是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我嘴上这么说,但真的是言不由衷。手上的这八封信重如千斤。
慎司看到这些信了。即使我没给他看,他还是看到了。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脸色苍白地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
他知道这件事。绝对没错。他读到寄这些信的人在打什么主意,绝对错不了。
所以,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恐吓成真了。
会被他干掉——他在救护车上说着梦话。
我想起织田直也来医院的情景,想起他说的话,他做的事,那天晚上的事。
我要听他说话。
他们都知道。是不是那时慎司把他知道的事传达给直也,向他求助?如果直也是响应了他的呼唤而现身……
他会怎么做?
直也说,如果自己没有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恐吓电话的声音不一样了,声音变年轻了。他好像受伤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份确信重重砸在我的背上。
电话是织田直也打的!
这时,一个刑警敲敲车窗,轻轻说:“组长,歹徒打来电话了。”
当时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5
晚上十一点整,我站在指定地点。如对方在电话中所说,那里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
地点在江户川区内的小型水上公园。这里原是江户川的支流,经由人工填河,原本的直线河道用水泥堤防固定后,变为蛇行,四周布满了绿地。公园离堤防三米远,可以从两侧缓坡来到公园。
我独自开车来到这里,装满现金的公文包放在后座。停妥车以后,我走进公园——这是“歹徒”的指示。指定的停车地点在中古车行——位于堤防的另一侧,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中古车行的万国旗在夜色中迎风飘扬。
已经暗中在公园布下严密的封锁。其实,晚上很少有人来这种地方。前方是中古车行,对面一整片都是食品公司的配送中心。走过头顶上的小桥,对面有一家餐厅,但从餐厅看不到这里。配送中心前面是卡车呼啸而过的四线道干线。我转了一圈,看到民宅窗户透出的无数灯光,摩天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以及亮着“紧急出口”牌的都立高中高大建筑的黑影。
在指定的夜晚,指定的地点。
中古车行的汽车里,周围的堤防上,餐厅里,都埋伏了大批刑警和机动队员。跟踪组的指挥官躲在桥下的小汽车里。我可以用藏在上衣里的无线对讲机直接和他联络。
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单独前往,打算找替身,说是天这么黑,歹徒应该认不出来。
怎么可以让你和钱分开?谁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哪一个?可能他并不在意钱,而是想加害你。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讽刺的是,川崎竟然支持我。
如果被歹徒发现不是他本人,可能会对小枝子下毒手。
你一个人去,如果可以拿你的性命来换,那再好不过了——他只差没这么说。
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拦我单独行动,况且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很想对那些紧张得不得了的刑警说:根本不会有危险。
那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认为我不会猜错。“歹徒”就是织田直也,他已经掌控了全局。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且,他怎么会受伤?
慎司从那八封信中看到了什么?又拜托了直也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搞清楚这些。
十一点零五分。
身旁的公用电话响了。
“你很守时。”
电话彼端是我熟悉的声音,但有点儿哑,听起来很痛苦。
“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
警方正在追踪你的电话,一旦被追踪到,你必须再度“移位”,又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有话就快说吧——我努力克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紧紧咬着嘴唇。
“你把上衣脱掉,把身上的装备也拿下来,再往上游稍微走一点儿,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去那里。”
电话挂断了。我正依他的吩咐做,左耳的耳机急促晌起来:“你在干什么?”
“我只能听对方的命令,不然还能怎样?”
我沿着缓坡走去,看到那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一片漆黑,附近杂草丛生。我在池塘畔停下脚步,夜风吹进我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