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合得来,但意见相左。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对了,稻村慎司和织田直也也是这样。
“等聪的葬礼结束,我就去自首。”
垣田俊平看着自己的脚说道。
“大家都想不通聪为什么自杀,但他家里的人已经对警察说了,最近他不太对劲。他的自杀太突然了,警察也觉得奇怪。再这样下去,警方一定会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不想让警方找上门。”
他转头看着宫永家的方向,畏光似的眯起眼睛。
“聪死了,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我不想让别人乱猜。只要我去自首,说出真相,警方应该不会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至少会稍微相信我吧?”
“对。”我说。
“所以,拜托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曾经见过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当作是我——我们自动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吗?”
我点点头说:“但是——”
“但是什么7”
“我在想,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应该说服宫永,在他自杀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该有多好。”
垣田立刻移开视线,我继续说:“当然,我也必须反省,如果我早一点督促你们就好了,不应该放任你们不管。”
“你来说服的话,我们更会躲得远远的,或许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尽管我听了之后心情并没有变轻松,但却明白了,我已经不需要再为他做什么了。
“我会告诉那个孩子,我要去自首。”
垣田开始往回走。
“我会告诉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回到宫永家,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做了。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慎司也能知道——如果我跟生驹这么说,他一定又会说“你太投入了”。
垣田抓起慎司的手,紧紧地握着。虽然眼前的情景让人感动,但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慎司脸上毫无表情。垣田握着他的右手,他却像黏土娃娃一样毫无表情,定定看着垣田。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垣田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即使在他说“我们闯了祸”的时候,听起来也不像是因为那个孩子死了,而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法律——他才说“我们闯了祸”。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副德性吧。
出殡时,慎司被挤到前面,他穿着学生制服,别人还以为他是家属,递给他一朵白菊花:“请你放进棺木里。”
慎司显得有点困惑,但还是照做了。他似乎明白丢花的意义,丢时用了左手。
灵柩车离开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稻村德雄悄声问慎司:“你从他身上读到什么了吗?”
慎司漠然看着他父亲和我,只回了一句“什么也没有”,便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告诉稻村德雄,可以给慎司引见一位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当然,这必须征得慎司的同意。
“真是太感谢了,”慎司的父亲说道,“真希望他能对慎司有帮助。”
“你不要抱太大期待,否则会给我带来压力的。我也还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我现在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稻村德雄露出无奈的笑容.“谁叫我们遇上了。”
慎司小小的背影独自走在前面,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诺言。
葬礼后三天,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据一位对刑法知之甚详的同事说,他的刑罚应该不会太重。
“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打开井盖会造成有人掉落死亡,虽然这种行为很白痴,但他顶多被判过失致死,应该可以交二十万元罚金抵罪吧。虽然法律制裁不重,但还是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不过,这也很难说,现代人都很健忘。”
好不容易处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烦心事上门了,完全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这天下午,我又收到信了。已经是第八封了。
这次,写了一个“怒”字。
这三天,在主编“偶尔也做点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阁了。
“只要关键时刻比别人勤奋点儿,其他时候你稍稍放松一下,我也不会管你。”
主编这么一说,我立刻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快截稿了,才叫我赶出十页的特辑报道,忙得晕头转向,我根本无暇为这封烦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后几乎没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绑在一起,依旧放到最下面抽屉的一角,水野佳菜子看到我这样,送了我一个责备的眼神,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之后,我没再接到电话,装在电话旁的录音机还没开张就歇业了,上面积满了灰尘。生驹时不时给川崎明男打电话询问情况,但那边也毫无动静。我家里也没再出现用红色油漆写的警告。这三天,我整天东奔西跑,并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电话。准确地说,是请她敲话筒,只能谈一些简单的事。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No。
“织田有没有和你联络?”
No。
“如果他给你打电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害他的。”
没有回答。
“不行吗?”
还是沉默。
“三村小姐,你该不会以为织田不会再和你联络了吧?”
Yes。
“为什么?他难道想躲起来吗?”
过了几秒钟,她才回答Yes。
稻村慎司也没有直也的消息。慎司想找他出来,应该是拼命“呼唤”他,但仍然没有响应,这表示直也不想响应。
要不就是根本没有向天空“呼唤”这回事。
到底什么事可能,什么事不可能,我都被搞糊涂了。
咚、咚,电话的那端响了。这应该是“喂?喂?”的意思吧。
“三村小姐,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试着呼唤过织田?当你想和他联络时,有没有试着在脑海里呼唤他?”
七惠没有回答。当我握着话筒等待她回答时,在带着微微杂音的沉默中,又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和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要是我问她这是什么声音,恐怕要耗掉一晚上,她才说得清楚吧。真是让人着急。然而七惠从前就活在这种感觉中。现在、以后也将活在这种令人心急的感觉中。
不久,我听到她指尖缓慢敲打了话筒两次。
Yes。
我说了句“谢谢”便挂上电话。
2
我对着鼻子前的球鞋说:“太危险了,赶快下来吧。”
球鞋的主人是稻村慎司,他爬上了绿叶茂盛的法国梧桐树,跨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脚不停地晃动。
“不用担心,我不会掉下去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他和直也见面或是想冷静下来时喜欢待的小型儿童公园。正如慎司所说,虽是秋高气爽的午后,但公园里却空荡荡的。由于上方架设了高速公路,这里几乎见不到太阳。我把手搭在一旁的秋千架上,那种感觉凉凉的。
“我不知道你喜欢爬树。”
“你小时候没爬过吗?”
“我家附近只有柿子树。”
“柿子树不能爬吗?”
“树枝很松脆。”
“是吗?我没听过。时代不同,生活也不一样吧!”
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梧桐树的绿叶映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有点脸色发青,但从上头传来的声音却很有精神。
“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
“警官的事吗?他说了。”
“你想见他吗?”
两三片枯黄的叶子飘下来,慎司用力点点头说:“很想。”
“好,那我来安排。”
“要采访吗?”
他坐直身子往下看,两只脚摇来摇去的,眼神却很认真。
“你要把我的事登在《亚罗》上吗?”
“你希望我写吗?”
“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无可奉告。”
“真狡猾。不过很好玩。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写吗?不会这样吧?”
“无可奉告。”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像那些政客。”
我很久没来公园这种地方了。没有可以和我手牵手的女朋友,也没有可以牵着的小孩子,公园已经变成一个和我无缘的地方。
“你说过,既然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希望能为别人做点事。”
停顿片刻之后,他“嗯”了一声。
“如果这位退休警官为你开辟出这条路,肯定会想尽办法不让世人知道你的存在。”
“是吗?”
“那当然。一旦被发现是特异功能神探那就不稀奇了,而且一定会像艺人一样,整天被狗仔队紧盯不放。”
“特异功能神探?”慎司喃喃地说,晃着脚。
“很酷吧?”
“一点也不酷,大逊了。我又不是菲利普·马罗。”
慎司已经很久没问“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了,可能他也累了。
“谢谢你来找我。但不知为什么,我爸妈每次看到你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黑道找上门一样。”
那是因为只要一见到我,他们就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已经不能再把慎司——慎司的能力藏在家里了。
“我以后不会让你烦恼了。”
“我可没担心你啊!”
“是吗?你很紧张,我看得出来。”他的腿停止了晃动。“啊,对了,是不是有其他事让你操心?”
我伸手拉拉他的裤脚:“你还是下来吧,我从刚才就提心吊胆的,树枝都吱吱发出哀号了。”
慎司一动不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如果掉下去可以一命呜呼,那倒也省事。”
傍晚的风吹来,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台风?”
我抬头看着他:“去看台风?”
“对。那天晚上,我不是因为骑自行车旅行才被台风困住,我一开始就是去看暴风雨的。”
“奇怪的兴趣。”
树枝又发出吱吱声。
“看到这种——大自然的力量,可以让我放松下来,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我可以知道别人所有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万中选一的。其实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痛苦的自我嫌恶。
“直也,我呼唤他,但他没回应我。”
“是吗?”
“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他总是说这种能力不可能对别人有帮助的。”
我想起了三村七惠,说:“那倒不一定。”
“他说,如果真有这种想法,就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好像在井盖事件中,我借助了你的力量那样。他说,如果没有自己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不知道织田直也经历过怎样的失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是看到母亲和奶奶整日争吵,父亲失去人生目标整日沉迷于喝酒,看到他们内心的苦恼、梦想和希望,自己却无能为力,才决定独善其身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慎司小声说,“当我觉得直也说的有道理时,我就很迷茫。”
正当我想说直也有你不了解的一面时,一个不祥的声响传来,树枝“哗”地断开来。
“啊!”
慎司大叫着,屁股朝下从半空中摔下来。我立刻奔过去接住他,梧桐树的叶片雨点般纷纷落下。
树枝并没完全断裂,但连接树干的部分已经撕开了,露出白色的内里。
在我的搀扶下慎司站起来,拍了拍长裤。
“哇,真把我吓坏了。这可是毁坏公物呀,我闯祸了。”
当我的手抽离时,他侧着头,面带微笑地说:“你在为一个女人担心吧?”
“什么?”
“我刚才看到了。对不起,我偷看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背后,意思是说不会再看了。“这是我的坏习惯。但是,这个人好像不错。”
“你怎么知道?”
“因为很温暖。我摸到的‘记忆’很温暖,和上次那个‘小枝子’不一样,完全不同。”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能说这个女人就是直也的女朋友了。
“你这家伙真讨厌。”我数落了他一句,他笑了。
“我也觉得自己挺讨厌——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到了原矿。”他说。
“是藏在心里的许多原矿,是组成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原矿。但有了这些还不够,必须把它们时常拿出来研磨。上次我扫描到‘小枝子’这个人时,还以为你一直因为这位‘小枝子小姐’痛苦。看来我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早已把那块原矿收起来,再也不会拿出来研磨它了。”
我想起当时慎司正经八百向我道歉,我反而忐忑不安的情景——难道我对小枝子就那么眷恋不舍吗?
“现在,我明白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当事人提起过去的事,反而会让对方陷入迷茫。”
慎司露出一个感染旁人的轻松笑容,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
“虽然我只是看了一下,但很温暖,感觉很舒服。这个女人应该很适合你。”
最后,我还是没向他提三村七惠的事。
3
学友社的教育杂志《未来》占据了位于神田须田町共同大厦的一整层楼,但仍然乱成一团。
“喂,这里、这里。”清水正纪向我们招手,但我们必须跨过两大捆堆在地上的杂志,才能到他那里。我轻巧地跨了过去,生驹却出了糗。
“哈,柏林墙也会倒嘛。”他笑着跟坐在旁边桌子前校对的女编辑搭讪,对方拿着手上的红笔做势要刺他肚子。
“所以我说,你们不用特地跑一趟嘛。”
“那怎么行,我最喜欢丑闻了。”
清水是我调到《亚罗》后结识的朋友,在《未来》杂志担任副总编。他的耳朵就像装了天线的顺风耳,表面上通过中规中矩的杂志帮助全国各地的家长们教育下一代,其实熟知教育界的内幕。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实在太小了。”
清水随手拉了两张椅子让我们坐下,他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洋明学园’的情况,看看我们杂志的特辑就够了。”
“洋明学园”就是小枝子的丈夫川崎明男担任副理事长的名校。
“我们想要了解隐私,无法报道出来的内容。”
“怎么讲?”
“川崎副理事长的风流韵事。”
清水大笑,拿下原本夹在耳朵上的烟——不,是戒烟用的假烟。
“你戒了吗?”
“正在努力,有可能成功哟。”他一脸得意地扭扭鼻子,耳垂也跟着动起来,看来他的耳朵上装了天线可不是说说而已。
“连编辑也戒烟,这个世界快完蛋了。”生驹一脸不屑。
“如果我得肺癌死了,会耽误日本好多孩子的未来——哈,开玩笑,我老婆生了,所以我才下定决心。”
“都是你这种人把父亲的权威搞得荡然无存,才需要这些教育杂志。”
生驹面带笑容地反唇相讥。
“对了,你们想知道副理事长的风流事?”
“对。只要是丑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清水跷起二郎腿,直截了当地说:“他和秘书有一腿。”
生驹斜眼看了我一眼。
“三宅令子吗?”
“对。你们见过?很漂亮吧。”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说,“这里也很管用。”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吗?”生驹问道。
“应该不知道吧。虽然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没有人笨到去向他太太告密。我们可不能破坏人家的家庭,更何况我们也不是靠丑闻赚钱的,又不能当饭吃。”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