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转过头,看着她温和的笑了,眼中的冷淡褪去,目光那样明亮,冰雕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一般,有了生气,可是却又变得有些不太像他。
“师父,你喝酒了?”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白子画身上的味道,叫她有些微微熏然。
白子画对她招了招手,递一杯给她:“小骨,这是当年绝情殿上你亲手埋下的桃花酿,陪师父喝最后一杯。”
花千骨点了点头,接过酒杯坐在他身边,闻了闻酒香,又伸出舌头舔了舔,醉人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以前师父从来都不让她沾酒。
白子画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她的目光挣扎而迷惘。
花千骨几口小酒下肚,话比平常多了起来,白子画仿佛在安静的听,又仿佛在出神。
喝完一杯的时候,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趴在桌子上笑呵呵的看着白子画。
“师父……”
手指略有些放肆的抚过他冰冷的唇,烧红的面颊上一滴眼泪滑落下来。她其实心底好害怕,怕自己要是忘了他怎么办,忘了在云山的这些年。
白子画心中一荡,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放在榻上。
花千骨醉眼迷离的仰望着他,白子画突然栖身而下,埋头于她颈间,长叹一声。
“小骨,你就从未想过,嫁给师父么?”为什么她口口声声喊着要嫁给东方,却从来没想过嫁给他,她这一世,便果真一点都不爱他么?
花千骨晕乎乎的脑子顿时就炸开了花。
嫁给师父?
她从来都没这么想过也不敢这么想,那个人,是师父啊……
感觉到一只手在解她衣服上的带子:“师父?”
师父今天怎么了?
“不要跟他走,不要离开师父好么?”白子画低喃,声音中隐藏的巨大痛苦几乎让花千骨心软到忘记一切。
“师父,你喝醉了,小骨不会离开你的。”花千骨丝毫不疑有他的轻抚着他的背他的长发。
“小骨,你不是一直想要师父么,是不是……是不是这样……你明日便不会走……”
衣服被脱了下来,感觉到白子画的吻顺着颈间滑下,花千骨开始有些慌了,这和平日里的亲热似乎不太一样,冰冷的空气中激荡着一种特别的味道。可是又无力反抗,连骨头都酥软麻痹了,完全迷醉在酒精和白子画的气息里。
“师父……我不走……”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
“小骨,你还爱师父么?”
“爱?”
白子画抬起头看着醉眼迷离的她,满脸泪痕的她。是小骨,可是又不完全是她……
东方彧卿的声音又一遍在耳旁响起。
——难道你和她亲近时,不会觉得怀抱的是另一个人,不会觉得内疚么?
悠长的一声叹息。
白子画,你在干什么呢?以为这样她便不会离开了?错过的,就再也没机会挽回。能有这些年的相伴,也该知足了。你难道嫌上辈子伤害她的还不够多,还想让她更恨你么?这一次,就一切尊重她的选择吧。
花千骨感觉被人紧紧抱入怀中,仿佛要捏碎了一般,那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那样悲伤的问道:
“小骨,师父这一世要怎样做,才不会错呢?”
她想回答,可是眼前逐渐漆黑一片,过往的一切,排山倒海而来。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漫长的一生,如此清晰,如此真切,连每日吃的什么菜,穿的衣服的颜色,天空中漂浮的白云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那些爱与恨,痛与苦仿佛隔了太远,被岁月覆上尘埃,变得似乎不值一提起来,可却依旧留在了心底某处隐隐作痛。
花千骨睁开眼,面色平静淡然。
她正斜倚在湖中小榭的卧榻之上,风卷帘动,岸边桃花树下是那个熟悉至极白得尘埃不染的身影,正对影独酌。
前尘往事在她脑海中迅速流淌,回头看,犹如过眼烟云,可是有些事却始终铭刻在心上。从她如何在憎恨和绝望之下,设计让白子画亲手杀了自己,下了不死不灭的诅咒,到心甘情愿吃下归仙丹,只为了还他一个完完整整的花千骨,甚至还有当初一纸遗神书没想到却毁灭了整个神界。
她全都记起来了。
千万年的记忆堆积在心头,神识变得清明透彻无比,胜过得道之人瞬间的大彻大悟。
可是眼睛却始终痴痴的看着远处的那个人,想起这些年自己为他受的痛,他为自己受的苦……
一步一步,仿佛从天边,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眼前之人早不复昨夜想要挽留她时的痛苦无措,又变得冷淡而遥远起来。
为何,他可以对身为孩子的小骨慈悲,对丧失记忆的小骨温柔,却始终要以这样冰冷的面孔来面对深爱着他的她?就算事到如今,依旧不肯接受自己么?却又为何,还口口声声求自己留下?
白子画静静的看着她,两人目光相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些年仓皇流逝的岁月顿时碎做指尖的粒粒尘埃。
相顾无言,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缠绕得两人几乎无法呼吸。
花千骨阖动了一下嘴唇,却仿佛已经丢失了语言的本能,只从嘴边流露出几个残缺的音节。
可是白子画听懂了。
——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他轻叹一声,她还是放不下,始终要自己给一个答案。她还在执着,可是至少说明,她还在爱他。
“对不起。”千言万语,还有这些年的所有爱恨,都只凝固成这一句话。
花千骨想笑,可是脸部肌肉不听使唤,依旧是面无表情。
是啊,爱情到头来一共不过就只是几句话而已:“我爱你”、“我恨你”、“算了吧”、“对不起”、“忘了吧”……
而他永远只会说这一句。
说对不起的人,在爱情里,永远是赢家。花千骨转过身,慢慢向天边飞去。
白子画欲挽留伸出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选择了亲手杀死她的自己有什么资格留下她?
慢慢垂下眼睑,凉薄的唇轻轻阖动,再抬头万里晴空已没有了花千骨的踪迹。
他知道,她去找东方彧卿去了。而他,了无生意,也该离去。
第141章 花好月圆
太久没有御风而飞,花千骨有些头晕目眩。她赶着去找东方彧卿,因为她要去接糖宝,世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孩子,东方说过,她醒的时候糖宝也会一同醒来。
可是异朽阁里等待她的没有东方彧卿,只有傻乎乎的刚睡醒的糖宝,看到她喜极而泣的叫着娘亲。花千骨抱着它左亲右吻,泪水蹭得它满身都是。
她那些年最伤最深的痛和憎恨,最大的遗憾和不甘,终于在这一刻圆满,重获珍宝的喜悦和感恩,没有人可以理解。
糖宝还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但是道行和灵力全无,又要重新从最低等级开始修炼。
“糖宝,东方呢?”
糖宝眼泪花花的看着花千骨:“爹爹……爹爹他已经死了……”
花千骨如被雷击:“你说什么?”
“骨头,爹爹已经死了!”
“胡说!他怎么可能死呢?我明明前天还见着他!”
“是真的,骨头,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异朽阁主虽无所不知,可是世世早夭,这是天命,在劫难逃。何况他上一世为了多陪你一年,今生本就命短。续命时间有限,可能等不到你恢复记忆这一天。他又不愿重新投胎,怕错过了你长大的这些年,也不愿以小孩身份来见你。所以你一直见到的那个,是鬼……”
虽然历经如此多的风浪,花千骨还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几乎站立不稳。
“你是说我那么久见到的,都是东方的鬼魂?”
糖宝点头:“当初爹爹告诉尊上你的下落没多久就去世了,否则他说会亲自去杀阡陌那接你回来抚养你长大。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把你交给尊上,然后化作鬼魂一直陪在你身边。其实这些年他从未离开过,一直在暗中看着你成长。他听见你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要跟他走,心里是抱了期待的,便一直在等,等你吃下归仙丹恢复记忆的这一天。如果你最终的选择是跟他在一起,他便哪怕抛弃一切也再不会与你分开。可是一直到方才见你恢复记忆向白子画问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就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放下。便黯然交代了我几句,重入轮回去了。”
花千骨茫然摇头:“这怎么可能……”
“爹爹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再走,可是怕自己舍不得,不肯放手,对你有了留念和执念。也怕你恢复记忆,知道一切,又看到他变成那样,就不会顺从本心的做出选择,所以才不辞而别……”
花千骨缓缓退了两步,仓皇四顾。
东方彧卿!你又骗我,你到底要骗我多少次?为什么到死都不肯见我最后一面,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
似乎一切是在为她好,又似乎是在害她。似乎总是在骗她,却又不求回报的付出了一切。
她始终都不知道,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到底是真的爱她,还是她只是他的一颗棋子,或是千万年轮回无聊之下一时兴起的玩具?
只是斯人已去,他给了她最后的成全,然后离开。一切都成了未解之谜,封印在异朽阁中那一条条鲜腥的舌头里。
“他有留下什么话么?”
“恩,他说放下一切,做回以前的骨头,上辈子你们俩都做错了,如今,不要再错一次。”
花千骨低头轻笑,突然想起昨夜,自己给自己写的信,想起大战前夕,墨冰仙在桃花树下同样用力拉着她的手说:不要恨,永远不要放弃幸福的机会。相信我,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挽回。
不要恨么?自己当时虽承诺了他,却终究还是恨了白子画。
可是这些年看着白子画生不如死的活着,日日夜夜思念她,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心如针扎。原来不知觉间,自己早就把恨放下,只剩下悔。
她怎么舍得一直看他痛苦,可是绝望报复下不死不灭的诅咒根本没任何办法可以解除,她只能尽力去陪着他,用地老天荒来挽回自己的过错。
而白子画,她知道经历那次最可怕的失去,还有这些年的思念,他终于能够真正的直面一切了。因为她听见了,听见在最后离去之时,他说对不起,然后低下头无声低语:不要走——
不需要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道歉,也不需要对未来做什么承诺,其实一句不要走,已足够挽留她了。
带着糖宝赶回云山的时候白子画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哼唧。观微也到处找不到,仿佛从世间蒸发了一般。可是不伤不死的他,入不了黄泉下不了地府,又能去哪呢?
又是一轮上天下地的搜索,终于在长留海底找到了他。废了很大功夫才进入那个密闭的空间,她妖力全失,神体又未完全恢复,此时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蔚蓝色的海水中,白子画正静静漂浮沉睡,就好像当初她在东海海底找到身重剧毒的他时一样。
看着一旁的瓶瓶罐罐,花千骨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白子画的确不伤不死,可是会醉,那么多忘忧酒和梦死丹,足够他睡上个几百年了。
以为自己永远离开的他,到底要多疲惫多心死如灰,才会借由这种深海长眠的笨办法来暂时逃避?生无意,死无门,原来自己才是最残忍的人。是她一手毁了他,如今,又怎么能够再离开?
心疼的抚摸着白子画如冰的面颊,用功力催散那些梦死丹的药力,忘忧酒的后劲却迟迟无法退去。
花千骨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守候着,凝望着,时而和糖宝说说话,时而侧耳倾听长留山上的热闹声,直到整整一个月后白子画才从醉梦中清醒。
睁眼看见花千骨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这次伤疤没有疼,胸口却闷闷做痛。
为什么要吵醒他呢?
酒意尚未完全散去,他微微皱起眉头,似有一些恼怒。浅淡削薄的嘴唇轻轻上挑,眸子时而闪闪发亮仿佛装着整个天河,时而深邃如漆,眼神迷醉勾人。
花千骨何曾见过他有这样酒醉失态的时刻,冰冷中却又十分撩人,仿佛初雪中那一点桃花,美得动魄惊心。花千骨大气都不敢出,慌忙别开脸去。
可是那人突然勾住了自己的下巴。
“小骨,叫师父……”
“师父……”只好乖乖由他。
“乖,再叫。”
“师父……”
“再叫。”
“师父……”
……
反反复复叫了几十遍,那人似乎仍未满足,半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的听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唤他。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半点都没有不耐烦,花千骨一声又一声的叫着,每叫一声,过去快乐痛苦的点点滴滴就在心头回现荡漾。声音从平淡到急促,从轻声到呼喊,直到满面泪痕……
心头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悔,随着那一声声的师父弥漫开。有的带着委屈,有的带着疑问,有的带着不甘,有的带着愤恨,一声声似是倾诉似是询问又似发泄……
看着她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白子画的心仿佛被撕扯开又紧紧揉成一团,再被挖了一个口子。他弯下腰一把将花千骨纤细脆弱的身体箝进怀中,像是要把她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面一般。一手抚着她的发,一面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她的泪水。
“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答应过师父,再也不离开。”虽然那时她还没恢复记忆,但是说话也是算数的!她不要做妖神,不要做谁的新娘子,她什么也不要,宁愿永远只做绝情殿上还有云山之中,他上慈下孝的好徒儿。
白子画捧着她的脸,欣喜的看着她,没有迟疑的,吻住了她的唇,辗转反复,缠绵至深。
花千骨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喜极而泣,紧紧环绕住他,笨拙回应。
师父的唇还是那样冰冷,带着一股忘忧酒的香气,叫人熏然欲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沉在水底的心仿佛正慢慢漂浮到半空,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镶着美妙的银边,曾有过的痛苦不甘还有执着怨恨,通通都消失不见。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久,突然感觉有人在朝这里迅速靠近,白子画低叹一声,离开她的唇瓣,那期待已久的柔软几乎叫一向稳重端方的他把持不住。
花千骨有些后怕的抚上他的左臂,白子画却握住她的手。
“小骨,为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清醒。”
花千骨泪眼巴巴的看着他,这样的场景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她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
“傻丫头,怎么这么多眼泪掉不完。”白子画伸出手温柔的擦掉她的泪水,是上辈子不能哭却又积累了太多的伤痛么,结果现在变得那么爱哭鼻子。
“师父——尊上——”不远处传来呼唤声。
白子画手一挥,结界瞬间破碎。花千骨抬头一看,竟然是幽若等一行人,只是不知为何身后还跟了个小和尚。
糖宝从一开始就贼笑着捂着眼睛在一旁偷看,现在看到落十一来,气呼呼的钻进花千骨的耳朵里。
“幽若?”
“师父……”幽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骨头师父终于恢复记忆了,她认得她了!深情款款的跑上前去就要一头扎进师父怀里,准备一股脑把这些年来尊上是怎么欺负她的告诉给师父听。
却没想到花千骨张开的怀抱,到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把抱住了她身边的小和尚。
所有人都呆住了,幽若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不会吧,师父已经有尊上了,不会连个和尚都要和她抢吧?
彦月也吓傻了,手忙脚乱的推开她。
“施主,男女授受不亲,阿弥陀佛……”为什么最近遇上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开放。
花千骨死死的拽住他的衣襟,抚着他腕上的佛珠,泣不成声:“小月,真的是你……”
彦月见她这样,心头竟不由猛的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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