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评选,对那运昌隆来说至关重要。你去找薛念祖谈一谈,就说若是他肯跟我石野商社合作开一家酿酒公司,我大日本帝国必将全力以赴,助他运昌隆夺冠,否则,有我旭日酒厂在,运昌隆必败无疑。”
孙奉孝躬身应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其实心里却在腹诽,觉得去也是自讨没趣。因为他不用去就知道薛念祖会怎么说,他能看得出来,薛念祖这个人的家国情怀非常浓烈,对于外国人尤其是占了东三省的日本人深恶痛疾,宁可玉碎不与瓦全。
但孙奉孝还是不得不去。
片刻后,孙奉孝灰溜溜回来了,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薛念祖理都不曾理会他,径自挥挥手骂了他一句斯文败类、日本人的走狗,然后就让运昌隆的人将他逐出场外。
孙奉孝悻悻地:“石野先生,那薛念祖着实不识抬举,我看……”
孙奉孝本来想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结果话说到半截就被石野咬牙切齿地打断:“孙君,那就逼死他!本次评选,我大日本帝国旭日酒厂必须争下魁首,然后在这山西扬我东洋国威!”
石野太郎挥了挥手。
两名身着黑色武士服的日本浪人突兀出现在石野身侧,孙奉孝吃了一惊,知道这是石野太郎最大的倚仗,他从东北秘密召来的两个身怀绝技的东瀛忍者。这些忍者不同于普通的日本武士,来无影去无踪,诡秘之极。
石野太郎今天带了这两名忍者来,其心叵测。
正说话间,范氏酿酒公司那边传来激越的锣鼓喧天。石野太郎眸光一凝,闪过一丝阴险的厉芒,这意味着范氏酿酒居然抢在了旭日酒厂的前头,提前调兑出酒了。
石野太郎嘴角噙着狠毒冷酷的笑容,身上透射出仿佛从地狱涌现出来的阴森杀气。他向前半步,孙奉孝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就发现石野身边的两名忍者销声匿迹了。
范氏酿酒公司的人两人一组,抬着披红挂彩的酒坛,往考评委员会所在的主席台上走去。勾兑成功,还要经考评委员会集体评鉴确认无误后方可记录在册,最后所有九家都完成之后,再按照速度、调酒量和质量综合判定名次。
但范氏酿酒率先调兑成功,只要不出意外,这一轮拿第一是没有问题了。
运昌隆这边,柳长春和栓子等人虽然集中精力调兑,但耳边还是传进了范氏酿酒公司出酒的喜报声。柳长春的神色越加凝重,动作分明就变得有点迟滞和生硬了。其实他早有心理准备,论速度,运昌隆绝对不可能是范氏酿酒公司和旭日酒厂的对手,只能靠数量和质量。
“柳先生,莫急,沉住气!咱们的逍遥春配方和勾兑之法,冠绝山西,哪怕咱们慢一些,也绝不会输给任何人!要有信心!”薛念祖平静沉稳的声音传进柳长春的耳中,柳长春强自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私心杂念统统摒弃出去,聚精会神继续调兑。
英国人约翰逊带着范氏酿酒公司的酒工抬着成品酒走在半路上,其实从范氏酿酒的席位到主席台也就是两百步的距离,周继堂、秦烈等人端坐在主席台上,脸上的笑容都清晰可辨了。
就在此时,突然平地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旋风,刮得约翰逊和几个酒工睁不开眼,而对于围观者和主席台上的考评委员们而言,眼下的范氏酿酒公司的人也就是在平地脚步略略停顿了一下,揉了揉被风吹迷乱了的眼睛,旋即就风平浪静了。
而薛念祖的身后,尚秋云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隐术!东瀛忍者!”
薛念祖霍然转头望着一脸震惊之色的尚秋云,投过问询的一瞥。
尚秋云急急上前伏在薛念祖耳边压低声音道:“东家,既然有东瀛忍者出没,一定是日本人在背后作祟!”
薛念祖眉梢猛地一跳。
“东家,东瀛隐术非常诡秘,忍者出没无踪,防不胜防。当日在上海的法租界,我亲眼见两名忍者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法国人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一件宝物……”尚秋云的声音凝重,以薛念祖对她的了解,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怀武艺闯荡江湖多年,很少有人有事让她如此忌惮。
薛念祖扭头望向场中,只见约翰逊还是带着范氏酿酒公司的酒工继续往前,一颗心却是沉了下去,尚秋云绝对不会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既然她说有诡异的东瀛忍者出现,那必然是范家的酒要出问题。
换言之,石野太郎是不想让除旭日酒厂之外的人夺得本轮的头名。
薛念祖倒吸了一口气:“秋云,你能对付得了这种所谓的东瀛忍者吗?”
“没交过手,但我没把握。”尚秋云的回答非常简短。
……
范氏酿酒公司的酒果然出了问题。
过称之后,得酒291斤,用时两刻钟。
可当约翰逊欢天喜地揭开酒坛的封皮时,一股臭气却冲了出来,熏得刚凑过来的周继堂和秦烈等评委眉头紧锁,赶紧避之唯恐不及。
约翰逊目瞪口呆,连连摆手:“NO!NO!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范云鹏冲上台来,俯身嗅了嗅他的范氏精酿酒,脸色惨淡。用时短、数量众又能如何,这调兑出了臭味熏天的酒水来,这已经宣告范氏酿酒公司的提前离场。
范云鹏紧抓住约翰逊的手,约翰逊无奈苦笑,一连耸肩,表示无辜。
范云鹏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是大家子弟,执掌范氏产业,不是等闲之辈,他马上就意识到事出反常即为妖,范家的酒突然横生枝节变成臭水,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说心里话,在这一瞬间,范云鹏根本就没有怀疑薛念祖。他与薛念祖虽然为竞争对手,生意场上无朋友、争夺市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范云鹏相信薛念祖绝不可能干出这种背后算计、阴险毒辣的勾当来。
范云鹏愤怒深沉的目光投射向旭日酒厂席位后的石野太郎身上。
石野太郎目光炯炯,冷漠淡然。
日本人狂妄自大,连官府都不曾看在眼里,何况是山西省的一个区区范家。
范云鹏也极光棍,断然挥了挥手:“把酒抬回去,马上走!”
范云鹏转身过来,神色已经变得极为平静自然,他向周继堂、秦烈等人躬身一礼:“周参议,秦副官,诸位大人,这一趟,我范家认栽了!从现在开始,我范氏酿酒公司退出本次评酒大会,范某告退!”
范云鹏转身就走,身形昂然。
沈慕晴站在薛念祖身后,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念祖,这范云鹏也是条汉子,遇事不狡辩、不回避,果断退出评酒大会,倒也不丢面子。”
薛念祖凝而不语。
范氏酿酒公司的人刚离场,旭日酒厂那边的孙奉孝就高举红旗,命令周长旭的伙计敲响了得胜锣。
旭日酒厂的人趾高气扬地抬酒上了主席台,很快那边就通报全场:旭日酒厂兑酒成功,得酒三百斤,用时三刻未到。
运昌隆这边得报,柳长春心底的压力更大,额头上的冷汗津津流下。他对自己的技艺心中有数,他就算是超常发挥,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三百斤基酒调兑出三百斤合格的成酒。
薛念祖嘴角轻抿。
他心里明白,日本人的兑酒是仪器称量,机器配比,密封调兑,过程中没有挥发、没有浪费、避免了人为的因素损耗,又添加了一些个不为人知的工业可食用制剂,所以能调兑出三百斤酒来。
但运昌隆人工勾兑,哪怕柳长春是酒仙下凡,也会有误差和调整。
难道就这样输给日本人吗?
时间上已经慢了半拍,纵然数量上与旭日酒厂等同,这场比试,也是输了。
所有的现场围观者包括周继堂和秦烈这些人在内,都用焦虑的目光投向运昌隆的席位上。秦烈眉头紧锁,轻轻道:“周参议,这可是我山西省的评酒大会,若是让日本人占大股的酒厂拔了头筹,中国人和中国酿酒的名声算是就此毁了。”
周继堂苦笑不语。
旭日酒厂虽然是日本人的背景,但名义上毕竟是跟原汾县宝増永东家周长旭合作联营的,他们参赛并不违规。只是周继堂等人做梦也想不到,连续两轮,都让旭日酒厂领先了。在周继堂看来,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这一轮还是旭日酒厂胜出。结合上一轮的成绩,纵然第三轮旭日酒厂垫底,最终夺冠的还是旭日酒厂。
中国酒的评酒大会,反而让日本人的清酒夺冠,而且还要冠之于“晋酒”名号代表山西进京参加中华酒王争霸赛,这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周继堂缓步走下了主席台,走向运昌隆的席位。
秦烈等人紧随其后。
在场所有围观者都慢慢向运昌隆的席位聚拢,众人沉默无声,凛冽的西北风席卷过全场,而晴朗的天空上,传来一两只苍鹰的嘶哑鸣叫。
第八十四章真正的底牌?()
周遭围观者寂静无声。
薛念祖深沉的目光从评委周继堂、秦烈等人身上掠过,又落在面带阴森冷笑缓步走过来的日本人石野太郎身上。站在石野太郎身后的是孙奉孝和周长旭父子,周长旭的儿子周友宽撇着嘴、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一脸的冷嘲热讽。
因为第一轮垫底,这一轮和接下来的第三轮,运昌隆除非全部取得第一名,否则最终的魁首还是花落别家。而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就是日本人操控的旭日酒厂了。
任何成品白酒,都是勾兑过的。采用纯粮固态发酵工艺酿造的白酒,无论何种香型,从酒甑中蒸馏出的是原酒,酒精含量一般在70度至85度之间。这种原酒或基酒,是无法直接饮用的。必须要调制成口感适合、度数适合的成品酒,唯一的做法就是“降度”,这个过程就叫勾兑。
生香靠发酵、提香靠蒸馏、成型靠勾兑,勾兑技术可以称得上是酿酒的画龙点睛之笔。
实际上,这个时候,柳长春和栓子几个酒工貌似已经完成了勾兑的环节,正在调味。一般说来,略一调味,整个调兑就结束了。
但现在完成报告,运昌隆必输无疑。
柳长春脸色涨红,抬头来望向了薛念祖。
薛念祖的眼眸微闭,耳边却是传来石野太郎一干人等轻微的冷笑声。薛念祖猛地眼眸一睁,神光湛然,他与柳长春双目交汇间光彩奕奕。
“取精酿和无根水!”薛念祖断然爆喝道:“柳先生,换我亲自来!”
柳长春神色激动,陡然间腰板挺直,他知道薛念祖最终还是亲自登台亮相了。
薛念祖分开众人走上前去,脱去裘皮坎肩,挽起袖口,双腿分开,双脚平行,不偏不倚,神色无比的平静,只是在这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凛然的气势。
运昌隆的三五伙计立即从席位之后的隐蔽处抬出另外两个蒙着红色绸缎的百斤大酒坛来,一个装着薛念祖亲自酿制从运昌隆成立保存至今的一坛精酿原浆,一坛装着从汾县城外白马山上取来的无根白马泉水。所谓“无根”,是指取来的泉水经过工艺过滤和特殊沉淀存放。
这种精酿原浆与运昌隆发售的逍遥春并不完全相同。
这是薛家祖传秘法炮制的小窖独酿,因为整个过程由薛念祖一人掌控完成,产量极低。从创办运昌隆到现在,薛念祖也不过是精心酿了两窖,存量不过四五坛。如果不是今天的比试太过重要,关乎运昌隆的气运绵长,薛念祖也不会轻易使用这种他视为镇坊之宝的精酿原浆。
薛念祖到底要干什么?
周长旭作为业内专家,他稍稍思量,就明白了薛念祖的真正意图。
薛念祖这是要重复调兑,也就是说,将第一次经柳长春之手调兑成功的成品酒再作为基酒,与新取出的陈酿进行二次勾兑。这样的做法很少有酒坊敢为之,因为很容易让酒的味道、口感和香气失衡散串,彻底废掉这批基酒。
石野太郎扭头望向周长旭,目光凶狠。
周长旭伏在石野耳边小声解释了一遍,石野撇嘴嗤笑,觉得薛念祖这是在铤而走险玩火自焚。
周长旭突然上前一步,大喝道:“薛念祖,老夫要揭发你运昌隆捣鬼舞弊!”
周长旭又向周继堂拱手见礼道:“周参议,诸位大人,按照本轮比赛的规则,只能选用三百斤基酒,如今运昌隆已然使用了三百斤基酒调兑了一遍,若是再加百斤陈酿予以重复调兑,岂不成了现场舞弊?还请大人取消运昌隆的比赛资格!”
其实周继堂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
他轻叹一声,扭头望向了薛念祖,目光灼然:“薛东家的,你有何话说?规则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周某断然不能让运昌隆舞弊参赛!”
秦烈微微皱了皱眉。
这种舞弊的做法也忒弱智。薛念祖好歹也是山西有名的晋商,犯这种低级错误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薛念祖却笑了:“周参议,诸位大人请看,我运昌隆前番调兑,只用了两坛两百斤酒,如今再加一坛酒,合情合理合规,指摘我们舞弊,纯属无稽之谈!”
一个运昌隆的伙计掀开了覆盖酒坛的红布,里面赫然只有两个空酒坛。
进场的时候,官方只允许各家携带三百斤基酒和相关辅料进内,经过了严格检验,运昌隆无法、也不可能蒙混过关。
周长旭大吃一惊,立即上前去揭开那两个坛子的封皮低头看了看、又嗅了嗅,果然是空酒坛。他倒吸一口冷气,这意味着从一开始薛念祖就打定主意要进行二次勾兑,所以前面才让柳长春只开启了两坛两百斤酒做做表面文章,摆明了就是放烟雾弹迷惑人的,他真正的后招是最后取出的这坛陈酿和二次勾兑之法。
周继堂如释重负,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薛东家你继续调兑,诸位,你我在旁静观即可,切莫不要喧哗鼓噪、打扰了运昌隆的薛东家调酒!”
薛念祖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整个心神都浸入了感受酒香、品味酒气的微妙状态之中,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柳长春无比紧张,指挥着栓子数人如临大敌,准备好了调酒物件,只待薛念祖一声令下。
陡然间,薛念祖喝道:“架竹管、放漏斗!下精酿!”
……
栓子带着几个酒工动作娴熟、整齐划一,在薛念祖一声声号令下亦步亦趋,衔接流畅,不敢有半点差池。众人围观之下,周长旭作为行家,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原来薛念祖的二次勾兑之法与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他并不是拿后来取出的一百斤精酿与先前柳长春调兑的两百斤成品酒进行二次勾兑,而是只用这百斤精酿加水进行初级勾兑,然后再与前者整体调兑。
即便是对薛念祖心怀仇恨,但周长旭还是不得不对薛念祖如同鬼斧神工般的二级勾兑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酿酒上,薛念祖绝对是一个天造之才,他的悟性和创造力,他对酒的感悟和理解,古往今来都属罕见。
这种超常规的勾兑之法,着实是玄妙之极。
到了这个份上,周长旭知道旭日酒厂输了。
薛念祖用了他独门的烈度精酿注水降度,勾兑成一百多斤普通成品酒,然后再与前面的两百斤酒进行简单调味,无论是在品质还是数量上,都要远远超出旭日酒厂以及其他各家酒坊。
这才是薛念祖真正的底牌吧。周长旭心里长叹一声,颇为无奈。
众人叹为观止,赞不绝口。薛念祖上阵调酒的过程,说起来慢,其实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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