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又任性地不让其他人近身帮他暖床——当然唐悠竹自己也不乐意就是。
尤其在边镇那一年,虽因太子坐镇,雨化田又掌管西厂、御马监,后勤上头多的是勤快奉承之人,军卫的粮饷都不曾短少,论理更不该短了雨化田什么。奈何这人在军事上头竟是个极端狂热的,便是唐悠竹,若非亲眼所见,真心猜不到,他家这便是往黑水城挖宝的时候,都要每日洗足三回澡、连床榻马桶都备上的酥酥,居然能熬得住那般清苦。
不说真日日和士兵们一个锅里头搅勺子,吃食上头竟也是相当简陋,有小灶,材料上却不比一般将士好多少,后头送来专供奉于他的各种茶叶酒水、药材衣料,几乎都散与有功将士分了。
所以茶饮上头越发不用心,不拘绿茶红茶黑茶,也不讲究什么泉水,只偶得闲暇时,泡茶的工艺上头还带点儿讲究……再加上军务紧急时三餐不定时,有时候甚至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这肠胃便越发弱了。
饶是唐悠竹身具补天技能,但这样慢性的肠胃病又不是简单补着血回来便可的,偏御医又都说是幼年时留下的病根,不说不能治,却定是要长时间调养着的——唐悠竹可不就头疼得很?
结果才一错眼,这家伙又喝起绿茶了!
还空着一头湿发!
明明御医特特交代过了,这人现下年轻,面上看着还光鲜,其实底子极弱,什么气虚血虚的,又不能狠补,只能慢慢温养着,并日常起居各种注意——这尽量别湿着冷着就是其一,尤其头发、膝盖各处,不然老了有得难受!
唐悠竹一时便要急着给他擦拭头发,又要将绿茶泼掉;又见着雨化田恼着“在你这东宫我越发连杯茶都喝不上了!”的嗔怒,只好又赶紧吩咐人沏了上好的红茶过来,又要忙着与他家任性起来其实比他还孩子气的酥酥赔笑说好话儿……
一番烦乱下来,那在咸福宫里头被纪淑妃三言两语话前事给震得乱哄哄的脑子也稍微镇静了点儿,看雨化田一边咕哝“总是狮峰龙井更清香些”、一边到底是就着自个儿的手喝下那盏儿红茶,唐悠竹心下又安稳了些许。
因问了蒋琮,知道雨化田也还没用膳,便索性让何鼎往永宁宫那儿说一声,只说自己“身上倦乏、又父皇贵母妃也不是外人、便等晚些儿再去请安”,尤其特特嘱咐了何鼎务必与万贵妃说“可不许怪着糖糖没即刻来请安,那鸡蛋羹奶油卷都要留着我晚些儿去吃”,而后陪雨化田用了些温养脾胃温补气血的药膳。
这心里头存着事,便是雨化田因好好儿一盏绿茶才泡出来、也没怎么喝上就被他泼了,故意促狭着不许人上奶油卷,又把那两碗鸡蛋羹独个儿吃下去一碗多半,唐悠竹也不像往常那么撒娇撒痴的闹腾,倒惹得雨化田狐疑多看他几眼。
这榻上就他二人对坐,唐悠竹自然不会忽略雨化田的眼神,只是话到嘴边几番回转,总难出口。
雨化田看得甚为纳罕,这小混蛋或许是幼年在他跟前儿光屁股长大的缘故,素来没皮没脸的,该撒痴撒痴、该耍赖耍赖,蹬着腿儿哇哇干嚎的时候都不少,毛都没长出一根时,说情说爱也从不脸红……什么时候这般简直和小媳妇儿似的羞羞答答了?
想着就要拿起茶盏,给唐悠竹拦了也不恼,看他在那边训斥蒋琮什么又不记得规矩、才撤了膳桌就上茶,又转过来严肃起一张小黑脸,一本正经说什么才用了饭立刻饮茶、实在是伤脾胃,雨化田越发微微挑起一侧眉峰:“那是漱口的茶水。”
他素日虽偏爱绿茶,这庐山云雾也不是不能入口,但饭后端上来的,他一贯只漱口不饮用——这小混蛋真是魔怔了不成?虽之前小一年不曾得这般奢侈享受,但总不至于就忘了吧?
唐悠竹没有忘,他只是有点儿精神恍惚,一时没想起来罢了。此时给雨化田这么一说,不禁讪讪地把拦着的手收回来,端起自己那盏儿,一仰头喝下去一大半,看得雨化田直抚额。
这臭小子一贯爱犯傻,可这么傻的时候可真不多。
雨化田想着要看这小混蛋打的什么主意,在他讪笑着缠过来要他一道儿逛园子消食时也就没有推脱。虽然那园子里头的景致实在是……咳咳!别人家的花园都是小桥流水、雕梁画栋,这小混蛋却把好好儿一个东宫小花园,给折腾成这么着:小桥一个儿也没有,流水倒是有几处,却不是经过什么花树亭石,而是好几十块小田垄。
这些小田垄由小内侍们负责侍弄,主要是试验各种间作套种的。这原也算是正经事儿,雨化田虽算不上熟读农书,但也曾翻过那么几页,自然知道西汉之时就有瓜豆间作、北魏齐民要术亦有大麻套种芜菁的记载,更知道若能发现更多适合间作套种的法子,一亩地能当两亩地出产,是大有利于民生、也有利于军费累积之事。
因此这事儿皇帝初听说只当是胡闹,不过是纵容儿子、不可惜东宫小花园原先那点儿景致罢了,雨化田却是真知道好处的,而今折腾了三五年下来,那玉米间着豇豆、小麦间着花生、棉花套着大蒜……
成果显然很不小,忻王几个的农书又多了许多题材,这不,喜得在太子不在京时也见天儿来东宫探看,也就是今儿早时只有雨化田在,一干儿小王爷不敢叨扰,方清净几分。
雨化田原也该为自己眼看着能涨些许的军费喜一回,奈何他只要一想到那些小内侍们用的什么东西浇灌这些田垄就忍不住膈应,每每经过这儿,总忍不住掩鼻。
他往日轻易也不从这边儿经过,偏方才唐悠竹出神忘了忌讳、雨化田也一心琢磨着唐悠竹的心思都忘了嫌弃,两人直到将这些田垄都看一圈儿之后才想起来。
☆、第 60 章
雨化田只微微挑眉;暗暗叹息一回按军旅生涯对自己的影响;唐悠竹却全当他家酥酥是迁就着他,越发愧疚。
索性也不多琢磨了,干脆一咬牙;直话直说!
难得他在雨化田跟前那般啰啰嗦嗦的性子,却把纪淑妃露出来的信息只拿三句话二十九个字就说完了,又不敢抬头不敢对手指,只蔫头耷脑垂手含胸地站着。
雨化田先给他说的话震了一下,但更多的不是那种“臭小子知道了汪纪前仇,也不定几时就会猜忌清除自己”的担忧;而是刷新了对纪淑妃智商的认识,又为自家养出来的臭小子;当年偏有这么个“容器”的烦恼。
不过回过神来看到这样简直比战败了的小公鸡还凄凉的臭小子,又听他冷声说着计划:
“母妃既然一直惦记着拨乱反正;我这做儿子的也该让她一尝心愿!
当日那蛮族土官谋逆在前、杀掠我大明无辜百姓顶罪在后;实罪不可恕!汪氏子当日年幼不记事勘怜;汪氏女明知罪过蹊跷而不敢声张、置父母血仇不顾、反顶着仇人之女的名分封妃虽是不孝;但谅其有受人胁迫之原、又生育太子有功;且不计较,只生死不得晋位。另怜汪家二老无辜横祸,追赠国公爵,由忠义亲王择族中适宜子侄承继香火……”
唐悠竹木着脸将一连串安排说完,偷眼看雨化田脸上仿佛还带着笑,心里越发怕,又不肯就这么放开这个人,便硬着头皮又缠上去,紧紧捉住那只犹带着他咬下去的月牙齿印的手,看雨化田没挣开,方略微安心了些许:“我之前真不知道……我真不是故意让你护着咸福宫、也不是知道风里刀的身份才护下他的……”
雨化田看他这般,反而把心中对父母的爱、对纪家的恨、对自己日后前程的琢磨都暂且丢开,右手大力敲了他的脑门儿两下,喃喃叹一声:“长了头发敲起来手感反而不好了。”之后方道:
“风里刀么,那是我自己要用顾少棠才留下的,回京路上说什么‘藏起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不过是吓吓他。他当年才多大?我说全无迁怒是假,但他至今还记得为我爹娘扫墓祭祀,我总要记着他一两分。何况……
至于咸福宫那儿,我确实是不耐烦,但若我真不肯,你再耍赖又如何?不过现在看着,她那脑子可真不够用,我想着,干脆让她和布噜嘟一般,忘却前尘罢了——反正在宫里有你我护着,就算失忆也不算大事。”
唐悠竹心中越发愧疚,咸福宫那般恨不得在自己心里扎针儿、让自己厌弃处置酥酥的言行,酥酥这个给鞑靼刺客划破了一片儿衣袖、就恨得要留下监军甚至亲上战场的家伙,反而为了自个儿一改素日的睚眦必报,偏偏自己还说不出让纪氏代她爹娘偿命的话来,只好挠着鼻子:
“忘却前尘,偏酥酥倒记着,却是做下恶事的从此无知无觉、反是受害的煎熬着……我知道酥酥顾惜我的心意,你只管放心,我都记着呢!至于咸福宫……汪氏女在太子地位稳固后、皇帝欲免纪家罪过时,终于说明真相,后愧悔而病,不久亡故……”
雨化田眉峰动了动,也分不清自己是欢喜这臭小子为了自己连生母都舍弃了的用心、还是心惊于这臭小子连生母都能舍弃的狠心,却听唐悠竹又补了一句:“纪氏女儿自知罪孽深重,自请于汪家二老墓前结庐、抄经祈福……”
雨化田便有些恼这臭小子废话说了一大通,到底还是惦记生母,却又松了口气,在唐悠竹忐忑凝视问“可好”时,虽气哼哼敲了他额头几下,却还是点了点头:“虽说纪氏女按例当没入宫奴,但汪家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外家,这点儿容人之量总是要有的,便许她结庐抄经又何妨?”
唐悠竹一直偷眼看他神情,见他脸上虽是淡淡的,却不是恼怒不满的模样,便摸着额头越发挨蹭得紧了些,又缠着他问汪家国公封号取什么好?又说正好忻王说起那南边儿治蝗间种的效果如何不曾亲眼见着实不好说,不如一道儿走走?顺带重修汪家二老坟茔,再挑几个合适的嗣子……
雨化田当权这些年了,也不是全没机会往南边儿去,却总是心中五味杂陈,便一直只和自己说还没把纪氏余孽彻底清除、不肯打草惊蛇,此时父母得以正名,又看唐悠竹拍着胸膛说要和他一道儿去,那自从知道了内侍为何之后,一直郁郁不敢与父母相见的沉重,也松快了许多,再听唐悠竹在那儿手舞足蹈地说该认什么样的嗣子回来,什么文的武的高的瘦的年长的年幼的……到了他嘴中真真儿是各有优劣难以取舍,最后更索性拍板:
“那就通通认回来好了!反正外祖家的国公爵、酥酥你这儿还有个侯爵,日后再立功也还可以问父皇多要几个爵位,而且我日后也还可以封……只要孝顺酥酥、又不至于十分胡作非为的,就算没有大前程,富贵一生是不愁的,多认几个才热闹呢!”
又纠缠他:“只是酥酥日后儿孙满堂,也不许让任何一个越过糖糖去!一定、一定、一定要记着,糖糖才是你最重要的大宝贝哦!”
他这模样原先儿白白胖胖的大阿福做来也罢了,现下虽也才八岁略余,总好歹快到雨化田肩膀高了,且又黑瘦了不少,再做这般小儿撒娇情状,就委实可笑。
雨化田索性把他捉过来,狠揉了几下脑瓜子,又道:
“哪儿找那许多嗣子?汪家……我幼年从不曾有阿父那边亲戚往来的记忆,前些时候使人寻访,也果然说阿父是不知父母的流浪孤儿,恰当年流浪到汪家村时饿病晕厥,给阿娘捡了回去……
后来汪家祖父见自己年岁渐长、膝下却只得阿娘一个女儿,又见阿父憨厚实诚,便索性招他为婿……阿娘那边儿,也没什么近亲,汪家村虽多是汪姓人聚居,阿娘那一支人丁却极是单薄,到了阿娘那一代,五服之内已是没人了……
要说血缘上最亲近的,却居然是……”
说到这里,雨化田顿了顿,眉眼之间似悲似喜,伸手摩挲了唐悠竹的肩背几下之后,才轻声道:“要说与我血缘最亲的晚辈,却是殿下你了。”
唐悠竹:( ⊙ o ⊙)啊?刚才那什么汪氏女的,他纯粹是瞎编的好咩?总不会那么巧戳破真相了吧?难道蛮族真有什么秘法,能让便宜娘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否则如何解释她非要护着风里刀?还是说汪家二老深藏不露,在临死前把被换走的儿子又换回去了?酥酥还是纪家子?那他怎么没拒绝给汪家的国公爵位?又不说要给纪家消弭罪名?不对,他方才还说汪家二老是阿父阿娘来着……
一时真是好一团乱麻撕扯不清。
但看雨化田若有所思的模样,又不敢追问,只能捉耳挠腮地耐心等着。
好在雨化田也没出神很久,不多时就轻声继续:“虽说人有相似,但如我和风里刀这般相似的模样、又偏偏都居住在南方,怎么可能是偶然呢?我阿娘,和那纪家土官的妻子,原是双生姐妹。”
唐悠竹:
( ⊙ o ⊙)?
( ⊙ o ⊙)??
( ⊙ o ⊙)???
好一个神展开的世界!
若非亟待理清自己和酥酥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唐悠竹真想为这大世界的下限五体投地跪一个先!
但现在,不敢大动作打扰他家酥酥陈述往事的糖糖大人,只能大张着嘴,让几个还不曾长出恒牙的小黑洞表达一下他的震撼之情。
雨化田却陷入往事,也没空去讥讽唐悠竹那傻样,只慢悠悠说道:
“我记事早,但当时年纪小,很多事情看到了、记住了,却不明白,后来年纪渐大、又攀上了贵妃娘娘,也不需日日恐惧了,才得闲暇回忆过往……
阿娘虽因是独养女儿,后来又招赘夫婿,言行便不似一般女儿家小里小气,但也不是那种一味儿莽撞大胆的;阿父更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如何会在明知道纪家出了大罪状时还肯接纳她家来人?
我记得那天的桐油灯很暗,阿娘和阿父说话时,声音很轻,又有些颤抖,还让阿父实在不行就带着我先躲躲,她那是没法子,不能对同胞姐妹坐视不理……
阿父却说他们夫妻一体,何况小姨子那是老爹的心病——阿父一直喊汪家祖父老爹——说是当日阿娘原是有个双生妹妹,但汪家村的风俗,这双生子、双生女最是不祥,老爹虽疼爱女儿,但其母却最信这些,是以阿娘不足七月之时,她那老祖母就把她妹子也遗弃了……老爹归家发现时,一再追问,但因不能对亲娘如何逼问,也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太祖母临终前说了是将之置于木盆、顺溜漂走,祖父在生时还找过几回,却始终不曾遇上……
后来阿娘和阿父成亲七年还不曾开怀,听游商说两百里外的观音庙极灵,便特特走了许多日去上香,恰好与那已经嫁与纪家为土官夫人的妹妹相逢……
那人先与阿娘认了干亲,后来知道真相却心存怨愤,又贪慕养父家的身份,不肯认回汪家,还严辞拒绝阿娘再与她往来……阿娘为着心中愧疚,也不敢争论,又见她呼奴唤婢的,真过得不错,也便只是在祖父墓前上香告知便罢了……
后来纪家不知死活居然叛逆,再后来全家论罪……那人为了自家儿子,便来寻了阿娘,最初只说要让阿娘帮着养她家幼子,后来见了我的模样,或许是一开始就不坏好意,或许是真见了我之后、为确保她家孩子能妥妥躲开罪责,便……”
唐悠竹听得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但看雨化田虽声音淡淡悠悠,脸上也不见悲色,他却总觉得凄凉得慌,便也顾不上其他,把几乎张到脱臼的下巴扶扶好,然后揽住雨化田的腰,一叠声:
“酥酥酥酥,长什么样都不是你的错!总是纪家的不是——男的反叛、女的绝情,其实当时风里刀才多大?见过他长相的又能有几个?说不定抄没官奴的官吏连纪家有没有这么个小儿子都不知道呢!就算知道,小孩子养不大的多了去,随便在乱葬岗上找个没人认领的小儿尸体顶一顶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