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一时怒极,手边茶盏便飞了出去,纪氏心里一跳,侧身一挡,半杯热茶砸在她背上,杯盏碎片也划开她两层衣裳,亏得虽是夏日,纪氏也规规矩矩穿足六层衣,虽有些狼狈,却还不至于出了大丑。
重庆长公主因羞愧低头,听了声响才猛地看过来,已然是杯盏落地。但就算没看到周太后摔杯子,只看纪氏的姿势、和她怀里惊恐睁大眼睛的太子,谁能看不出是怎么回事?
重庆长公主此时真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算了,也好过受这满室富含意味的目光!
可她不能晕,上面摔杯子的是她生母,被惊吓到的小孩是她亲内侄儿,重庆长公主脚都是软的,手也在发抖,却只能勉强镇定着起身扶住周太后:“母后想是病后体虚,连杯子都拿不稳。”又笑着安慰唐悠竹:“可是吓着了?莫怕莫怕,祖母是极疼你的,只是她病后体弱,手上无力,方才把杯子滑了出去。太子殿下最是男子汉,必不会介怀的罢?”
唐悠竹看看她也不知道是气的怒的还是羞的惊的,一直在颤抖着的手,倒有几分可怜她——同是摊上个没脑亲娘的可怜人啊!又一个杯子也不算大事,便是纪氏没给他挡着,凝淬回血也是分分钟能搞定的,便做出惊吓又努力镇定、更还要安慰人的模样儿:“嗯,糖糖不怕,姑姑也不要怕。”
又拍着纪氏的背:“母妃也别怕,糖糖会保护你的。”
几句话,说得重庆长公主眼泪都要下来了,纪淑妃更是连连摩挲着他的肩背:“好好好,母妃就靠糖糖保护了。”
万贵妃眼中神色不明,周太后却恨声道:“你现在尽心竭力护着又有什么用?养大了也只是个白眼儿狼罢了!哀家告诉你,别以为生了他就能怎么样了!这没能养在身边的,就是不亲——他现在就敢口口声声妃妾姨娘的,日后还记得你是谁?你还想着指望他呢?”
重庆长公主才因唐悠竹的态度有些放松的手,又激烈颤抖起来,若非她素来孝顺温软,几乎都恨不得将周太后彻底打晕过去算了,瞧瞧这都说得什么话?
重庆长公主根本不需要去看其他人的脸色,就能猜到明天“太后不厚”的故事,又该延展出什么新篇章了,例如“古有郑伯寤生失母心,今有周后慈懿胜武姜”之类的……
重庆长公主是英宗次女,也是周太后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周太后的位分极低,这位公主幼年几乎都是养在嫡母跟前儿的,因此那性子颇不似周氏,倒有几分孝庄钱太后的贤淑温婉,又读了些书,算得上知书达理之人。她自觉孝顺母亲理所应当,但想到周太后今天所作所为可能引发的后果,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晕眩。
这母后,难怪大弟要劝她说“一味从而不谏乃是愚孝”了,真真儿是,让人好生无语!
明知道不该,重庆长公主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有这么一个生母羞愧不已。
唐悠竹却仿佛没觉得有这么一个亲祖母有什么问题,他甚至仿佛压根儿没听懂周太后的愤懑,依然笑嘻嘻劝她:“孩儿只是正视事实,断没有不敬之意。孩儿是妃妾姨娘所生,便是妃妾姨娘所生,何必忌讳?日后孩儿自然会努力上进,为父皇分忧,也好好奉养母后母妃们。祖母莫担心,不避讳妃妾姨娘只是不逃避自己的出身,和不能指望可扯不上边的。”
说着挺挺小胸膛:“就因为是妃妾所出,孩儿才越发的要上进,因为要孝顺姨娘,也要更孝顺嫡母——待嫡母更重是礼数规矩,待姨娘奉养周到是孩儿的私爱所致,为私爱弃礼数才是大不孝,为了礼数私爱两全而尽心竭力习学理政,方是正经儿的孝心呢!就如父皇,待嫡祖母周到,待祖母不也极好的?可都是靠着我大明政通人和、海晏河清,方才奉养得起么?祖母尽管放心,孩儿也会努力向父皇学习的,断不会让长辈们委屈。”
当其时,大明律比之唐宋时明确禁止妾室扶正的规矩,很是宽松了不少,便是奴婢佃仆出身的妾室,在夫主之妻死后都可能被扶正,而扶妾为正的鳏夫并不需受到处罚……
但律法是律法,正经儿的书香门第、仕宦人家,几个会真做出这样妾室扶正的丑事儿来?大多数人家,便是元配无子而死,也是庶子记嫡之后方才得以继承家业,生母不过是在家谱上添个继室嫡妻的名头罢了,也就是周太后这样的,才敢几次三番地想要推翻亡夫的元配嫡妻位置……
在场诸人,这内命妇也罢了,除了王皇后,便连万贵妃也只是妾。但诸多外命妇,哪个不是正儿八经的元配嫡妻?面上对周太后是恭恭敬敬的,可私心底里,哪个瞧得起她这般仗着儿子就没规没距的做派?真真儿各家妾室都和她一般,那无子的元配嫡妻还是早早儿归宗罢了!省得在夫家辛辛苦苦熬上几十年,死后连个位分都没了,倒要转头去看妾妇的脸色!
不过是太后位尊,男人们还能哭谏皇帝,她们也只得恭恭敬敬罢了。
此时听唐悠竹一番话,虽不是四角俱全的周到,却难得小小孩儿就知道规矩礼数当在私爱之上,孝顺生母也不能越过嫡母去……
到底天家血脉就是不凡,两代母族便是不着调儿,也还是扭不歪我朝圣明天子!
又有那等因着文华门哭谏一事,觉得皇帝纵容生母不讲礼数的人,听得唐悠竹口口声声父皇如何的,也不免觉得当日皇帝会想做出那般昏聩之举,并非出自内心,实在是被周太后这个生母逼迫太过、又过分愚孝之故,倒对这天子的处境多了几分叹息。
万贵妃将上下人等的心思都看得分明,总是高兴她家深儿又多了几分对抗周太后并诸王野心的底气,连带看唐悠竹又顺眼几分,也不介意她自身也给归在妃妾姨娘之列,也不在乎纪淑妃看向她时隐含得意的目光。看周太后仿佛还要继续说什么,重庆长公主又有心无力拦不住,琢磨一番,觉得今儿这般也差不多了,再继续未免要给那些爱唧唧歪歪的文人扯出什么皇帝治家无方、劝谏不了寡母之类的尴尬话儿来,便施施然上前,做出一副孝顺模样扶住周太后,其实伸手在她颈后用力一捏——
万贵妃实不愧是能在景帝时期戎装持刀守护朱见深的人物,看着素手纤纤,这一捏下去,周太后就直接倒了。
重庆长公主在另一侧看得分明,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追究万贵妃以下犯上的时候,反而要配合着她说些“太后体虚晕厥”之类的话儿,可怜周太后这次倒不想再装病,却也只得病了。
转眼不过半日功夫,京城之中就是九品小吏都知道太后是撑着病体出席的寿宴,结果宴席之上病糊涂了,说了好些狼啊羊啊的浑话儿。
不几日,皇帝以不忍太后病中还要操心宫务为名,连清宁宫的宫务都彻底交到万贵妃手中,太后皇庄则被雨化田捏在手里,诸王,包括皇帝一母同胞的崇王朱见泽在内,想要孝顺母后点儿好东西,都要先给细心孝顺的万贵妃三查四检的,才能送到太后跟前儿。
皇帝,终于能稍微睡个安稳觉。
雨化田转眼就将长宁伯周寿彧纵容下人侵吞民田、逼死人命的事情抛了出去,至于会有哪些个铁面御史连太后亲弟、皇帝亲舅的面子都不给,直接上奏要求将长宁伯夺爵下狱什么的,就不是雨化田要色色操心的事儿了。
他现在正拄着下巴看眼前呼呼噜噜、一勺勺吃着鸡蛋羹的胖娃娃,一双俏目顾盼之间,无情也脉脉,淡粉色的唇瓣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殿下居然连礼记也开始学了,真是用功。”
雨化田虽未亲见,但无论是周太后传说中的青面獠牙,还是纪淑妃流言中的泪眼婆娑,都让他一想起来就愉快,连带着连日为京中大旱奔波劳累、为边关战事劳神的辛苦,都仿佛松快了不少。
唐悠竹几口就干掉一碗鸡蛋羹,十分珍惜地拿勺子将碗底剩余的一点儿也仔细刮出来吃了,闻言双眼亮晶晶看过来:“嗯嗯嗯,糖糖很用功!那糖糖能不能多吃碗儿鸡蛋羹?”
雨化田的脸立刻板了起来:“不行!一天只能吃一碗鸡蛋羹、两块奶油卷,所有点心里头的糖分含量只能一小勺!”
唐悠竹哭丧了一张胖脸儿,十分委屈:“天气好热,糖糖用功很累的……”
雨化田丝毫不为所动:“那就多吃些苦瓜茄子陈醋解暑便是!”
“啊?”唐悠竹果断苦瓜脸,他第一讨厌的就是苦瓜,第二讨厌的则是茄子,而一切酸味食物都是他的天敌啊!
当下讪讪不敢再要求鸡蛋奶油的福利,就怕雨化田真的狠心将他的消暑食物从绿豆莲叶冬瓜给换成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只好委委屈屈窝到一边对手指去了。
☆、第 34 章
王怀恩亲自提着皇帝御赐的香薷饮、玫瑰卤和荔枝膏等消暑之物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一个鼓着包子脸的胖娃娃,窝在雨化田身边委委屈屈地戳着自己的指头玩儿。
那指头也和他的脸一般白白嫩嫩;却没有他脸上的汗珠儿;显得越发可爱趣致。
王怀恩看着明明热得头颈都是汗,却还是依偎在雨化田身边的太子殿下,心中暗叹一声;又觉得自己将小主子在清宁宫的表现想得太多智近妖;又忧心小主子对这位忠义郡王的过分依恋。
不过这小主子对忠义郡王固然十分信重依恋,对别人却也不差,这不,才抬头看到王怀恩,立刻就从榻上蹦下来,赤着一双胖乎乎的脚丫子,几下跑到王怀恩身边,又要给他提篮子,又要搀他左胳膊,嘴里更是一叠声的:“天还好热的,怀恩公公怎么自己过来了?晒着了吧?韦兴儿快取凉茶来!只要井水湃过的——怀恩公公脾胃弱,可吃不得冰的。”
王怀恩是不敢让太子殿下搀扶的,然而这小主子年纪不大,性子却很是执着,小豆丁在地上蹦啊蹦,还就非搀到他的胳膊不可。王怀恩无奈,只好又暖心又痛苦地深深弯下腰,将手虚搭上去,由着唐悠竹将他“搀”到凉榻边儿上,却坚持不肯往榻上坐,只在下头脚踏蹲着。
雨化田却是不动如山,继续把手上的宗卷看完了才拿笔杆儿戳戳唐悠竹的胖脸蛋:“也不看看你就这么点儿,王大人给你搀一回倒要弯折了腰!你有这殷勤功夫,还不如多让人给你读读资治通鉴,也学些儿治国的道理,还更能体贴王大人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呢!”
王怀恩倒也不是恶意,一般涝灾确实是加固堤坝为上,朝廷赈灾也多是减税派粮,偏偏雨化田去年非坚持以工代赈,除了实在老弱病残到走不动的,才一天给两碗喝不饱饿不死的清粥之外,略有点儿力气的,都必须出卖劳力,挖池塘修堤坝,甚至异想天开地要将太祖时期拿下大理之后修筑的地龙工程也照搬到鲁浙京畿等地,都不知道闹了几处坍塌,灾民几乎可以说是用诸般劳作、甚至拼着给活埋的风险,才能换两个馒头吃食的……
王怀恩性子,对此自是颇看不过眼,此前和雨化田很是争执过几回,不想今年旱灾一出来,尤其是京师大旱竟险些儿致使运河水涸……多亏了雨化田之前那些在他看来纯粹穷折腾的举动,京师农田才算勉强支撑着。
此时雨化田话中带刺,王怀恩也听得出来,却也不好计较,只是见不得他拿太子殿下的脸蛋当馒头戳,有心说几句,唐悠竹却傻乐着咧着嘴,反主动将脸往雨化田笔杆儿上凑!
王怀恩一句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咽回去又实在憋得难受,只好低头喝了一口凉茶。
那边唐悠竹却是在和雨化田卖乖:“酥酥,我之前才听说,耕犁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哩!据说西汉时是直辕犁、隋唐才有曲辕犁——就是一个从直到曲的功夫,居然耽搁了好多好多年,真是笨死了!唐代的木牛代耕架却因为人力损耗大、又容易损耗没能推广……”
他眨巴着因为苦夏、脸上肥肉下去了点儿,似乎又大了一些的眼睛,拖着奶音和雨化田要求:“酥酥,糖糖还有钱吧?我们省着点花呗,反正糖糖每天也只能吃一碗鸡蛋羹、两块奶油卷……”
唐悠竹虽然是恶意卖萌,说起这要命的限制时,那哀怨还是很真心的,但他想想自己真。霸气侧漏的未来,还是努力忍住,继续磨着雨化田撒娇:
“那省下来的钱一定很不少了……糖糖也不需要那许多新衣服……我们把钱省下来,让人去做出省力又不容易损坏的代耕架吧?这样就是养不起牛马的人家,或者是不适合牛马帮着犁田的地方,也能轻松种田啊,多好!”
他说着,还转头去拉同盟:“那样的话,后人说起耕犁时,都会想起是父皇和糖糖酥酥来,多好啊!怀恩公公你说是不是?”他想想又加一句:“怀恩公公也帮忙吗?那样以后大家也会记得你哦!”
唐悠竹后头这两句话一出,雨化田也罢了,王怀恩却真有些儿心动,只是又担心:“如今内外多事,恐劳民伤财了……”
一遭经了刀子匠的手,去根入宫,此后便是权倾天下,也不过是个香火都必须求着嗣子孝顺的可怜人,所以阉人大多爱财好权。而王怀恩身为司礼监掌印,权势可说已经是阉人的顶峰,又是难得忠心不贪财的——这样的人,能拒绝得了财富,却很难拒绝得了名声,特别是日后千古滔滔过,世人说起还会记得他是服侍着这一朝陛下、又功在万民的好名声。
唐悠竹只怕他不心动,钱嘛,那是个什么?他又不需要靠着钱财养人手谋朝篡位,东宫每日那许多用度,不想着法子花点儿在有用的地方,难道真等着蛀虫硕鼠吃光呀?
当下胖手儿一拍胖胸脯:“钱的事怀恩公公不需担心!孤都包了!大不了以后每季只做两身衣裳嘛!反正孤长得快,做那么多也是浪费!”
王怀恩给他感动得眼泪都险些儿掉下来了,虽然觉得要改进一项从唐朝到现在、近千年时光都没人能解决的技术不太容易,但太子殿下都有这样大决心,自己怎么能拖后腿?况且他虽说不狠贪财,到底和光同尘,宫外自有府邸嗣子,身子也赎全了,眼看着也没什么花钱的大宗事项,不出力支持殿下,却留着做什么?
但王怀恩也不是个没心没肺没算计的,只捐了皇帝赏赐与他的一处庄子,那些不可与人言的收入还是没露出来,唐悠竹也心满意足了。
他要的,只是王怀恩的一个表态而已。
目光炯炯努力卖萌的主要对象,还是得他父皇金口玉言、接手他教养之责的雨化田。
雨化田也不是差那点儿钱,只不过唐悠竹前儿才异想天开要用石灰炉渣烧制什么泡了水不只不会坏、还会更加坚固的泥灰粉末,今儿又想折腾什么代耕架——都说士农工商,雨化田虽是对“士”也没什么格外尊崇之意,却也委实不愿唐悠竹将心思都花在工匠玩物之上。
虽对于千古留名不免动心,却还是板着脸:“你就是爱玩闹,还能找出这许多理由!”
王怀恩终于忍不住告诫他:“太子殿下是君,郡王虽是长辈,也还是臣下,怎可如此说话?”
雨化田不怎么耐烦王怀恩的倚老卖老,只是懒得与他翻脸罢了,闻言挑眉轻笑,并不应声。
倒是唐悠竹,一则还要在雨化田身边生活,二则嘛,别看他都为日后涮雨化田的火锅汤底添了二三十样东西了,可他的人只能他自己涮,别人想教训,就是皇帝他都不乐意呢!怎么忍得王怀恩当着他的面就要训他的酥酥?
当下笑嘻嘻:“怀恩公公见外了!就是君上,也有公私之分,酥酥于公是臣,在私底下却是孤家长者、恩人呢!再者便是父皇,行事不妥也有御史当面谏言,酥酥私底下这么说,也没什么!”
说着挠着胖脑袋:“孤也确实是想着玩的……”
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快扬起胖下巴,理直气壮的:“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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