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这一问,又问出唐悠竹好些回忆来。
原来这些看着个露出丁点胸脯就窘迫羞怯的汉子,竟是衡山派掌门的师弟刘正风的弟子,那一大一小两个锦衣少年、并引了王怜花去更衣的少女,便是刘正风的儿女,至于那个老妇,则是刘正风之妻。
那刘正风说来也是江湖上数得着的人物,其师兄、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号称“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从不离手,而其“琴中藏剑、剑发琴声”的造诣也颇为江湖人所津津乐道,在五岳剑派中虽然算不上第一号人物,却也是举足轻重之人。而刘正风的剑法据说还在莫大之上,尤其一手回风落雁剑,一招便能刺出九剑,端的迅猛无比,一手箫艺亦是相当高明,虽不像莫大琴剑合一,却也算得上是个乐痴。
如今刘正风家业丰厚,又倦怠了江湖,正捐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职衔,准备从江湖上金盆洗手,虽自身未必会真的出仕从军,但家下子弟,未必不能改换门庭,从此由江湖豪侠之家,转向武勋仕途之流。
但就是这么个在江湖上也有名声、在官家处也多少有些门路的人物,偏偏一家老小,就在他金盆洗手的大日子里头,险些儿遭到了挟持。
而想挟持他这一家子老小的人……
那些逞凶行狠的黄衫汉子虽有的已然晕迷,但也有不少清醒,此时就少不得有人辩驳,这个说“阁下莫被这群甘心投靠朝廷为鹰犬的无耻之徒迷惑了”,那个就说“那刘正风与魔教妖人狼狈为奸,如今我等不过是奉了五岳剑派盟主之命来清理门户,还请阁下休要多管闲事”;又有人劝唐悠竹等人虽是好心,但仔细救了这等与魔教妖人勾搭的贼子,无异于农夫救蛇;又有人硬声道如今正堂里头虽武林正派高手算不上来齐,但也有个五六七分,总数更有千余人,而他嵩山剑派更是好手尽出、势必要惩恶锄奸为天下表率,而唐悠竹等人即便有些本事,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如今且莫为了一群贼人引火烧身才是……
端的是软硬兼施、巧舌如簧。
☆、150·刘正风
蓝蝎子叹为观止;对宫九道:“你这些日子闲时与我讲的故事;都说先秦纵横家那三寸不烂之舌何等厉害;我总觉得难以想象,如今总算长了点见识,虽比不上古人;却也强于管中窥豹了。”
蓝姑娘居然也有这么文绉绉说话的时候;唐悠竹不禁侧目:宫九那奇葩除了缠得阿蓝又当娘、又当妻子,又要陪玩、又要照顾他别把人吓死;还会与阿蓝讲史书故事呢?只是自己个儿这些日子就是算不上与这两个形影不离,也是十天里头该有七八十个时辰是在一起的吧?怎么丁点儿不曾听说?
宫九一看就明白唐悠竹眼中意味;遂高傲扬下巴:“爷乐意与阿蓝讲睡前故事;你管得着吗?”
唐悠竹回他一个白眼:德性!当爷没听过我家酥酥的睡前故事呢?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热闹的眉眼官司,那边米有为却险些儿忍不住对那群自称嵩山门下的黄衫人动了手。
倒也不是这刘正风的门下存心无礼,众人一开始也惦记着那嵩山弟子皆是王怜花几个放倒的,虽如今险些儿被挟持的都好好儿站着、想要挟持人的反尽数倒下了,但以向大年为首的刘正风门下,在蓝蝎子王怜花几个看来是迂腐内向了点,规矩却还不错,便是恨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自家人下手,总想着不好对恩人无礼,便都竭力忍着。不想那嵩山弟子却越说越兴头,其中一个仿佛是叫万大平的更是将刘正风说得格外不堪,口口声声“勾结魔教的贼子之家人子弟也是贼子之流,漫说我等只想着挟持住着贼子的家人子弟好劝他改过,便是就地格杀又如何?”可不就难怪刘正风门下听得愤慨么?惹得一二人忍不住怒喝几声,也不出奇。
蓝蝎子冷眼瞧着,这些人怒归怒,行事却还甚有分寸,那流了好大一滩鼻血的敦厚青年意外最是个暴脾气的,很是踢了一脚,却也不过是踢在那万大平手边儿的地砖上,并未曾真的伤人,心下倒又满意两分,便对那兀自叫嚣的黄衫汉子妩媚一笑:“……虽然不知道什么魔教,但说起妖人妖女……能有我妖艳么?”
她素着一张脸,虽不如王怜花方才易容的精致,但狭长的眼角斜斜挑起,厚厚的嘴唇虽不是那种鲜嫩俏丽的红,但略带茶色的暗红反有一种别样的妩媚,看得站着躺着的一群人皆是一怔。
此间江湖人颇保守,漫说那自诩正派的,便是坦然承认了邪派身份的女子,也难有这般以“妖艳”自得的。
只不过刘正风门下才受了人家大恩,嵩山门下又是砧板上的鱼——别看万大平仿佛挺嘴硬,但不过贬低的刘门子弟,哪个敢说唐悠竹一行一个不好?
不过各自讪讪罢了,唯有万大平颇义正词严:“我等正派子弟,岂有随意评价女儿家容貌的道理?”转而又道:“诸位既然不肯信我一家之言,不若往前头去,听听诸位同道所言,便当知我等对着勾结魔教妖人如此对待,实是宽容。”
他容貌虽生得平平无奇,板正了面孔却仿佛真个一脸正气,唐悠竹朝天翻了个白眼:真当爷猜不到你们嵩山派只是趁机打击衡山派势力、顺便侵占刘家家财呢?
——他却是已经猜到了此间是何处。
一开始唐悠竹还真没立即反应过来,但也怪不得他,之前几次三番经历的,都是古先生妙笔化生之处,如今忽然到了金先生的地盘——这位金先生虽也是武侠大家,但唐悠竹是个骨子里头含了几分不羁之意的,书荒的时候虽也翻过金先生的书,但比起金先生那种谨慎敦厚循序渐进,唐悠竹偏爱古先生的洒脱随意天马行空,又兼之前除了四不像的红楼,余者叶西飞欢楚留香,都是古先生妙笔化生之人,而刘正风门下遭遇的这一场挟持,在金先生笔下也只寥寥带出,唐悠竹便不曾立即反应过来。
但到底也是年少时看过不只一回的书,虽这刘门子弟被挟持的详细经过,金先生不曾提及,可五岳剑派、金盆洗手、挟持“劝导”诸语,还是让唐悠竹想起曾经在书里看过的一群傻子。
其中刘正风未必是最傻的一个,但肯定是一巴掌数得着的“翘楚”。
那是个剑法上也算有些造诣、在箫艺乐理上却更是痴了的家伙,因着彼此未表明身份时,与如今被江湖正派皆称呼为“魔教”的“日月神教”长老曲洋琴箫合鸣、引为知己。后头虽得知彼此身份,偏刘正风是个率性之人,又曲洋委实不像传说中魔教中人那般穷凶极恶,便依旧知己往来。更有与那曲洋抵足而眠、联床夜话之时,听其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便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刘正风联想多年江湖上所见那些所谓正派邪教的行事,也深有以为然之处……
然若如此只是私下往来也罢了,偏事不机密,又遇上嵩山派那么个处心积虑想要真正一统五岳剑派的左冷禅,也不知从何时打听得刘正风与曲洋的关系,便挑了刘正风金盆洗手这一天发难:一边儿挟持了他的家眷子弟,一边儿又在其他正派人士面前大义凛然指责刘正风与曲洋勾结!
但要说左冷禅是否掌握了什么证据,唐悠竹记得分明,至少金先生是只字不曾提到的,那嵩山派的陆柏不过提及“曲洋”二字,刘正风竟就脸色生变,再给一个忘了是谁的家伙追问一句,竟在家眷子弟尽落入人手的情况下,当着一屋子自五岳四方赶来见证他金盆洗手之礼的正派人世面前,亲口认下了曲洋与他乃是“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并呼之为“曲大哥”!
唐悠竹当年看书时,看到此节颇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当时又不像现代有照片录像——况照片录像又何尝不能修改抵赖?便是有书信,世间模仿他人笔迹的奇人如何没有?
当时刘家堂上那许多前来观礼的豪杰,虽未必个个都与刘正风有过命的交情,到底众口滔滔,又有恒山定逸师太等已然站出来表示不满嵩山派劫人家眷子弟为质的蛮横行为……
那般情况之下,哪怕嵩山派有诸多物证,甚至即便是有什么人证供词,只要刘正风一口咬死他不认识什么曲洋,纵他嵩山派再是难缠,也未必真敢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背上杀戮他老妻子女并七八弟子的恶名。
偏生刘正风亲口承认了。
当着那许多人,在明知道魔教和白道中人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期间缠斗,堂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害、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的情况下,他居然就那么亲口承认了!
——如此在嵩山派要杀他家眷子弟时,千余人中肯伸手阻拦者不过寥寥,也真怪不得谁。
唐悠竹欣赏刘家大公子和刘家小姐慨然赴死的决绝,但也无法指责那被放到最后的小公子刘芹的惧怕软弱。
作为一个现代人,这种死法真心算不上值得。
但奇怪的是,哪怕觉得刘正风一家子几乎上上下下都是死心眼儿的蠢蛋呢,唐悠竹也还是更欣赏这一家——至少比那个不过因着志趣相投、便能与个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人家女儿的田伯光饮酒论交的令狐冲令人欣赏。
只可惜,不管唐悠竹欣赏谁不欣赏谁,这主角就是主角,炮灰只能是炮灰,刘正风的存在意义仿佛只有给令狐冲留下一个泡妞鱼饵《笑傲江湖曲》,而后便与曲洋双双毙命了。
但这些只是金先生笔下的结局。
如今,却多了唐悠竹一行。
王怜花与花满楼已经先一步出手免了刘门子弟遭遇劫持之祸,而后……
唐悠竹垂下眼睑,据说曲刘二人琴箫合奏的技艺堪称天籁,且听一曲又何妨?
那正厅之中,宣布任命刘正风为参将的圣旨已然下达,嵩山派的“千丈松”史登达等人刚刚凭着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宣布不许刘正风金盆洗手。
若依着原著所言,这接下来便该是后头万大平等人挟持着刘门子弟出场,而后刘正风坦荡犯傻、嵩山剑派狠心辣手,几乎将刘氏一门杀戮殆尽了。
但如今,在史登达一边与刘正风你来我往争论、一边有意无意往堂后张望的时候,走出来的虽然也差不多是那些人,却不是嵩山派门下挟持了刘门子弟,而是刘门向大年米为义等人,牵着被绑成粽子的一串儿黄衫汉子。
史登达脸色大变:“刘师叔这是什么意思?我等不过见今日人杂事多,恐有谁冲撞了师弟师妹们、又或者什么妖人将师弟师妹们哄骗了去,才分出一些师兄弟前往照看,怎么刘师叔倒纵得门下施展如此辣手?”
作者有话要说:挠头,莫看书那会子真心想不明白哩!刘正风答得也太干脆了点。又不是真否认了便真要与曲洋断交,反正两人不是想着私奔出海么?到时候谁知道他们谁是谁啊!结果不过口头一句虚言,硬是把几乎满门性命都赔上……莫十分不能理解。
刘芹软骨头,可刘大公子等人硬得好像也不时很值得,若是为国之大义、民族存亡也罢了,刘正风那般的,说好听点儿是知己义气,但若真知己,又何必用满门性命赌这点儿义气呢?
☆、151·功在千秋
万大平等人确实有些许狼狈之处;花满楼也罢了,他非万不得已时从不与人下狠手,倒在他手下的多是被点了穴道;王怜花却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便是考虑花满楼的喜恶没杀人;但鼻青脸肿的、胳膊腿儿脱臼的,连被挑断了裤腰带儿的都有!且众人才被放倒之时,躺的又是林子之外、花园子里的泥地;一袭黄衫少不得沾上些污秽;看着确实不雅相。
但这般不声不响就要去人家内院“保护”人,结果反给被保护对象绑成粽子牵出来;而史登达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抢先质问刘正风……
唐悠竹笑得整个人都要靠雨化田搀扶着才不至于跌到地上去:“真是……难怪都说厚黑、厚黑,这连人家老妻闺女都想挟制的‘名门正派’,果然不只心肝儿是黑的,脸皮也必须厚啊!”
又颇感叹着问史登达:“你那嵩山派有子弟几何?如阁下这般‘厚黑’者又有几何?若是足够多,凑一凑借出脸皮子给边陲敌寇每常犯边之地加固一下城墙,必是功在千秋。”
“……”
好、好毒。
厅中静默片刻,而后随着不知道哪个人率先大笑出声,好些人反应了过来,就是那些原听不懂唐悠竹这般拐弯抹角“赞美”的家伙,也在其他人的解释下明白过来,顿时笑声震天。
嵩山派虽是五岳剑派中最是势大的一个,但五岳剑派却不是江湖中唯我独尊的,即使不算魔教邪派,正派之中也还有少林武当呢!而史登达一行出场之时又太过咄咄逼人,不免让这些任侠意气的武林人士颇看不惯,何况这眼看着,嵩山派还很可能把手伸到刘正风的家眷上——须知武林中人最是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般以人妻女少儿相挟的行径,便是邪派人士都未必拉得下面子做呢!嵩山剑派此般做派,不只自身无耻,还有将此处上千个同道视若无物之嫌,可就难怪大家伙儿嘲笑起来半点儿客气也无了。
嵩山派众人此前或者真没反应过来、或者故作不知,但给满室千余人这般震得门窗都嗡嗡了的一阵大笑,如何还能维持得住原先的大义凛然?一个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说不出的尴尬愤怒,直面唐悠竹毒舌的史登达几个更是眼中淬毒。
可惜唐悠竹蓝蝎子几个却都是玩毒的祖宗,那样的眼神于他们不只不痛不痒,反而很能让唐悠竹增添几分逗弄他们的趣味,哦,还有王怜花也已经换好衣裳过来了,师徒三个一搭二唱的,这个肯定自己拥有能在他们把面皮借出来之后、再给缝一张别人的上去的能力,那一个就说“不错不错,也许新缝上去的过个一年半载的,又成了御敌抵寇的宝贝,如此何止功在千秋?简直该当名垂千古、享万世祭拜”;而一个说“或者不舍得剥下来也可,直接整个人往边疆城墙外站着去,反正有个埃奎斯盾都比不上的脸皮,又有一手能当着千余侠士直入人家内宅‘强行劝诫’别人的好身手,想必区区敌寇的刀箭算不得什么”,那个就答“此言甚是,会移动的城墙防御范围也更大点”……
总而言之,即便偶尔出现些埃奎斯盾之类让人听不太懂的新鲜词儿,嵩山剑派的面皮也是给剥下来甩地上踩了又踩,踩完还要泼几桶米田共上去,并美其名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些‘城墙’来年边疆无忧矣!”
嵩山派众人的脸色已经不仅是阵青阵白,几个老奸巨猾之人也罢了,好些个年少血性的弟子却是红黑相间、气得浑身哆嗦,王怜花十分好心垂询:“莫非这位少侠是羊癫疯发作了?万幸没发作在方才企图挟持人质时呢!否则这还来不及‘劝诫’就先把人质失手宰杀了,可怎么自圆其说呢?”
蓝蝎子轻抚着垂在一侧的大辫子,似讽似笑:“师兄这般,还不如且为古人担忧去的值!这群‘侠士’何必挂记什么自圆其说?刀箭都射不穿的脸皮!”
那被王怜花格外好心关注的“少侠”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一个烟视媚行的妖女、一个不男不女的妖孽,也配与吾等谈论什么侠义?”转头又冲史登达恨声催促:“师叔,这些人定是刘正风勾结的魔教中人,我们还与他们废话什么?”
王怜花抖了抖串着“粽子”的绳索,冲这位粽子少侠笑得越发温柔:“砧板上的鱼肉也敢叫嚣?”
那“少侠”似乎真是个悍不畏死的,怒目瞪视:“我等正派中人,与尔等魔教妖人不共戴天!只要能让尔等血溅于此,便是先要我肝脑涂地又如何?”
蓝蝎子有些赞许地点点头:“总算还有点儿血性。”只又问他:“你又凭什么说我们是魔教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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