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药郎只看着他冷笑,提高了声音道:“霍楼主客气了,我麦药郎区区一个江湖庸医,怎敢救霍楼主的性命,又岂敢担这‘前辈’二字?”
前来贺喜的客人听到“麦药郎”的名讳先是一愣,随即交头接耳的谈论了起来,要知道麦药郎隐居在苦寒沼泽二十几年都未曾在中原露面,也从不施医救人,如何能救得了霍斩言的性命?再看麦药郎现在的神情,似乎和今日的新郎有仇,于是他们都望着对话的这两个人,不知道自己来参加的这个婚礼还能不能顺利的进行下去。
听到对方的奚落,霍斩言却没怎么在意,他从容不迫,声音缓缓道来:“斩言有何做得不对的地方,麦前辈尽管指正便是,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倒让斩言摸不着头脑。”
对于他的回应,麦药郎只是冷笑:“指正鼎鼎大名的江月楼主,在下还没有这个胆子,不然霍楼主哪天不高兴了,在下恐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麦药郎为何会来到江东,霍斩言自然明白,当日在天水涯的山林中,他不得已出手伤了萧萧,下手虽然重了些,但也不至于置她于死地,想来萧萧已经逃到苦寒沼泽,把他利用中原武林覆灭神龙教的事跟麦药郎说了,因此麦药郎才会气不过,跑到江东来质问他。
对于此事,霍斩言的心中早有一番计较,因此并不怕麦药郎会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将他先前的谋划算计给抖了出来。相反的,此刻见到这个人,他这些天的苦闷和怅然,竟然莫名的安慰了许多。
他微微颔首,态度温和却也清淡,声音听起来颇有涵养:“前辈说笑了。”
麦药郎站立在他的面前,想起惨死的好友和覆灭的神龙教,不由心中升起阵阵怒火,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霍斩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将这个罪魁祸首大卸八块,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霍斩言的对手,又心知此人诡诈多辩,再继续周旋下去,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于是他将一个锦盒拿了出来,呈到霍斩言的面前:“有一位故人听说楼主成亲的消息,非要嘱托在下给霍楼主送一件贺礼。”
听到他提起那位“故人”,霍斩言的目光一顿,随即看向了那个锦盒,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多谢前辈。”
他不紧不慢的伸手接了下来,扣在手中却没有打开,麦药郎见此,冷着声音提醒道:“霍楼主都不打开来看看是什么么?”
霍斩言的眼眸幽凉,似是掩藏着秋水,他的声音温浅,听起来娓娓动听:“既是故人所赠的礼物,斩言自会好好珍惜,若是当着众人面前打开,未免会失了礼数。”
见到他这般虚与委蛇的模样,麦药郎不住冷笑:“霍楼主可是怕那位故人趁机报仇,暗算于你?”
他顿了顿,缓步向霍斩言接近,语气冰凉,不带丝毫感情:“霍楼主敬请放心好了,如今她的人都握在你手上,又如何来得及找你报仇?”
霍斩言一愣,下意识的反问:“前辈……什么意思?”
见霍斩言终于有些异动,麦药郎瞬间有了报复得逞的快感,他死死盯着霍斩言,语气不变:“那位故人说,她曾答应过霍楼主,要为霍楼主找到这天下最好的笛子,来报答你当日的赠曲之意。不过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这天下第一的笛子到底要去哪里寻,所以只能把她自己送给你了。”
闻言,霍斩言抓着锦盒的手一颤,静默了半晌,才浅淡的开口:“前辈说笑了。”
麦药郎依旧盯着他:“有没有说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迈步向霍斩言逼近,对方却神色淡淡,不动声色的向后退着,江月楼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得到麦药郎冰冷质问的声音:
“她曾为你连夜奔波数百里,翻遍整座山头找来火云芝;她曾为你孤身潜入天狼峰,斩杀十几头雪狼取来天狼血;她曾为你持剑打上少林寺,跪求四大禅僧赠与菩提子,她也曾为你千里赴洛阳,一人独战天下群雄。她为你受了多少的苦,又忍了多少的罪,霍斩言,你真的明白么?”
说到这里,麦药郎苍老浑浊的眼眸中氤氲着泪花,想起在沼泽药庐中惨死的萧萧,不由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她忍着重伤不眠不休跋涉了多少个日夜,又可曾知道,你的那一剑,到底伤得她有多深?如果这样还能活着的话,霍斩言,你当她是神么?”
霍斩言的表情木然,平静缓慢的眨着眼睛,看上去似乎无动于衷,然而抓着锦盒的手却不动声色的收紧了力道,他抬眸看向了麦药郎,声音听起来不咸不淡:“麦前辈代送的贺礼,斩言先收下了,江月楼已备下喜宴,不知前辈可否留下来喝一杯水酒?”
“你……”麦药郎见他如此绝情,气得浑身发抖,咬牙沉声道:“姓霍的,当初我真应该刨出你的心肝,看一看里面到底是怎样一副狼心狗肺!”
“你说什么?”一直隐忍不发的老洪终于看不下去旁人对自家楼主的侮辱,上前厉声呵斥道。
“老洪……”霍斩言微微侧首,声音里带着些许威严:“退下。”
“可是……”老洪看了看麦药郎,着急着向霍斩言分辨,但见到少主人周身冷厉的气势,最终强忍着怒意,不情不愿的退下去了。
霍斩言的容色平静,他缓缓的转过身体,背对着麦药郎,伫立的身姿越发的清冷孤独,然而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和疏离:“今日是斩言的成亲之礼,麦前辈若无心留下贺喜,便请离开吧。”
闻言,麦药郎仰天大笑了几声,神情悲哀:“好……霍斩言……你真是好样的……”
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继续说着:“她的尸骨已被我撒入江中,这是她死前唯一的要求,霍斩言,日后便是你想找,也找不到她了。”
霍斩言的眸光淡淡,容颜中一如既往的清浅温雅,他恍若未闻的迈着步子走进了喜堂,走到自己的新娘身边,向少林寺方丈拱手施了一礼。
少林寺方丈会意,回应的点了点头,不过回想起萧萧当日浑身血污打上少林寺的情景,如今又听到她已亡故的消息,不由心中悲悯,细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江月楼中,锣鼓喧闹的声音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江东,听到江月楼楼主成亲的消息,人人脸上挂着喜气,纷纷捧着礼物前来相贺,霍斩言身着大红的衣袍,站在众人的中间,不时温淡的施礼向客人答谢,神情沉静,如玉雕琢的容颜里看不出一丝悲痛和欢喜的神色……
夜晚,九重红帐里,深闺暖阁中,卓玉娆端坐在**沿边,静默守候着夫君的到来。
她的头上蒙着锦绣鸳鸯的喜帕,在昏暗的烛光下艳丽迤逦,恍惚是天女下凡,白皙细嫩的手在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柔纤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却止不住的绞着,看起来紧张而又欢喜。
不远处传来推门的声音,霍斩言走到在新房的木桌旁,隔着鸳鸯戏水的云纱屏障,目光静静的望着内室中,自己的新婚妻子。
他迈步走了过去,蜀锦的衣摆顿在卓玉娆的眼前,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掀开她头上的喜帕。然而手指刚触碰到红色的流苏,却又停了下来,一直顿在她的面前,迟迟没有动作。
卓玉娆觉察到他的动静,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喜帕下,目光潋滟望着霍斩言精致的衣摆,羞涩紧张的抿了抿唇。
良久都没等到霍斩言接下来的动作,她微微皱了皱眉,觉察到霍斩言已经缩回手去,转过身似乎要离开新房,她站起身来,跟上他的脚步,轻柔的声音里带着祈求:“霍大哥……”
霍斩言的身子一顿,烛光之下,精致好看的眉目里仿佛有一些苍茫,倒映着烛光显得落寞幽凉,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我有些累了,你早些睡吧……”
听着他的声音,卓玉娆的心逐渐坠入冰渊之中,她的身体轻颤,喜帕之下,一滴泪从脸庞缓缓划过,**在绣花鞋上,晕开一圈浅淡的痕迹,她张了张口,将压在喉间的哽咽硬吞了下去,艰难沉重的向后退了一步。
霍斩言迈步走出了新房,锦绣的衣摆绝尘而出的霎那,卓玉娆踉跄了一步,倾倒坐在**榻边的地上,大红的喜帕翩然落下,露出了艳丽秀致的脸庞,白皙的容颜在泪痕中,美得惊心动魄,带着几分的诡异和妖娆。
她的目光呆呆的盯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新房,泪水无知无觉的滑落,缓缓收紧了手指,用力握着手中的玉瓶,仿佛在握着自己早已支离破碎的内心。
暗夜永长,滴漏声敲碎了时光,滴漏声殇,镌刻在离人的伤心上。
☆、心愿与身违(六)
江月楼的阁楼中,霍斩言站在雕花的木窗前,望着外面的月色寂静发呆。
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骨笛,神情落寞孤独,在银灰的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冷,缓慢眨着的眼睛幽静温浅,晚风清凉,拂起了皎白若莲的衣衫,穿过瘦削的身形镌刻下刺痛人心的寒凉,他却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周围的空气都仿佛与他凝固了一般。
老洪顿步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满是痛惜,已经整整两天了,霍斩言不吃也不喝,甚至连少夫人来了也不愿意见,只是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望着窗外发呆。
他迈步走了进去,站在霍斩言的身后轻声提醒道:“楼主,夜晚风凉,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霍斩言没有转身看他,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我没有大碍,你先去歇着吧。”
老洪紧紧的皱着眉,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垂头丧气的准备退下去,然而下一刻,霍斩言止不住的咳嗽了几声,身子一歪扶在了旁边的窗户上,雕花的窗扇磕上墙壁,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老洪赶忙走回来,伸手扶着他关切的问道:“楼主,你怎么样了?”
霍斩言的脸色苍白,神情木然,他摇了摇头,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我没事,你去吧。”
老洪望着自家楼主现今的模样,苍老浑浊的眼眸中含着泪花,他退后一步,向霍斩言跪了下来,深深的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楼主,是我对不起你……”
霍斩言闻言转过身来,望着他勉强的扯出了一个笑容,轻咳着缓缓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何曾怪过你,你又何曾做过对不住我的事了?”
老洪哽咽着抬头看向了霍斩言,又愧疚的低下了头,黯然犹豫的语气道:“其实……其实老楼主死前说得那些话,并非是他的真正遗愿……”
霍斩言死寂的眸光忽然闪了一下,神情突然无措和惊慌起来,他的目光幽冷阴厉,语气深沉:“你……说什么?”
老洪抬头望着他,早已泪流满面,又向他叩首匍匐在地上,向他缓缓道来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
原来江月楼前任楼主死前,身为少主的霍斩言还未到十岁,老楼主担心年幼的稚子即使接管了江月楼,也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去支撑起它,于是才在临逝前嘱咐霍斩言完成他的两个遗愿:一是找到破解霍家人活不过三十岁厄运的方法,还有就是带领江月楼走上武林至尊之位。
他在临死前告诉跟随多年的忠仆老洪,待到霍斩言长大之时,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江月楼主,便将这一番安排和苦心解释与他听,那时的老楼主以为,留下这样的遗愿能够激励幼子励精图治振兴江月楼,却没想到,这件事会成为日后诱使霍斩言走上歧途的诱因。
霍斩言接管江月楼之后,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年纪轻轻便已练成江月楼中的武功,心智意志在残酷的历练中亦是超乎常人,但是为了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几近将自己逼到绝路,常年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和痛楚,日积月累达到身体难以承受的顶峰,一副血肉之躯也被他折腾的支离破碎,虚弱至极。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洪,有好几次都想告诉霍斩言事情的真相,然而在看到少主人殷切专注的神情,每每话到嘴边,又强忍着给咽了下去。直到他们找到了破解霍家人噩梦的方法,老洪才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永远的掩藏在心底,一心只想帮助少主人夺取神龙教的圣灵珠。
他曾目睹过三位楼主的死亡,那般的撕心裂肺,像是天塌了一般,是以每日跟在霍斩言的身边,看着少主人日渐衰落的身体,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知道,如果少主人死了,那么江月楼的天,便是真的塌了。
所以为了一直追随的老楼主,为了看着长大的少主人,也为了摇摇欲坠的江月楼,他决定忤逆一回,将老楼主当年的嘱托一天天瞒了过去。
可是没想到,幼年时期的无依无靠,再加上外界江湖中人对江月楼的虎视眈眈,日积月累的霜刀冷箭,在激励霍斩言不断强大的同时,也让他的内心越发的偏激阴暗,最后竟然把父亲临死前的遗愿,当成人生中豁出性命也要完成的信念。
从小到大,唯一支撑他活着的,便是这个信念,倘若这个信念不再了,他的人生便也没有意义了。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发展到现在,竟不是遗愿在激励着他前行,而是他被困在那个遗愿里不愿出来。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执念,唯有跟随在霍斩言身边,默默注视着始末的老洪才能够明白,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的肩膀还能够扛得起多少东西呢?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漫天的风霜之中,他便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步步惊心,步步艰难,倘若不把自己逼到死路,又哪来的绝处逢生?
可是注视着现在的霍斩言,老洪才恍然明白,这么多年,看着霍斩言一路披荆斩棘,他便真的以为自己的少主人无所畏惧,可是却忘记了,一个再怎么强大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弱点和缺陷,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总会遇到那些无法过去的坎。
寂静的阁楼中,只能听得到老洪低低的啜泣声:“其实以当时老楼主的心性,生死早已看透,更不会去在意什么武林至尊的名声……”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竹林中,老主人和少林寺的方丈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人,为何而生?
为生而生。
人,为何而死?
为死而死。
倘若……倘若一个人从出生便已注定了死亡,那他的人生……还有意义么?
每个人从出生都已注定了死亡,万物灵长,皆有其生存的意义。
最后,那段对话以老主人的沉默和大笑而告终,回到江月楼中,没到一个月,那位曾经叱咤江湖的绝世英雄便真的去世了。
他不知道从那段对话里,老主人到底领悟出了什么,不过从老主人死前释然超脱的神情中,老洪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看开了,顿悟了,放下了,即使性命短暂,但他的人生却是曾经无与伦比的辉煌,就像烟花般,冰凉易逝,却留给世人繁华炫目的精彩一瞬间。
霍斩言的脸色煞白,他直勾勾的注视着老洪,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指尖紧扣手心,仿佛要把它们捏碎了一般。
那些他从前确信的,坚持的执念,曾经他把它看作比命还重,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由始至终所追寻的,都是一场浮华,一场空;
镜花水月,寻寻觅觅之中,他已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擦肩而过的风,黯然凋萎的花儿,和滔滔逝去的东水,又该怎么样挽留?
睁眼闭目之间,耳畔清脆的银铃声从未止息过,然而银铃的主人却已消逝在这天地之中,是他杀了她,他杀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
人这一生,不过是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他的生命开始于希望和绝望之中,也将终结于早已注定的宿命里,在这起点和终点的中间,他以为的过程是苍茫和空白,一个为使命而活的人,要该如何才能看得到他自己?他时常感到自己行走于一片黑暗之中,而他抹杀的,是最后一缕炙热的光明。
看到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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